第37章
時節的原因,再加上鞑靼好幾次圍邊不進,一打就退,戰役被意外地拖長。
後來竟一直拖到了永昌二十四年的秋天。
前後算起來,足足打了近一年的仗。
隆冬臘月裏,劉顯聽說關外還凍死了一大批牛羊牲畜,戰事延宕,也死了很多無家可歸的百姓。
入了春,連州的糧食又減産,加上死人太多,怕天氣再暖些會爆發瘟疫,劉顯當機立斷,直接上報關情到京裏。
延聖帝身體這個時候已經很不好了,但仍很快下旨,直接撥了十萬擔晚秋新熟的麥子,由十八重禁的親衛一路運送到連州。這支帝王親衛正是延聖帝授予劉顯的那一支,領隊的是修蘭薛氏,一個名叫薛雲山的年輕将領,與國監學宗的薛白是本宗。
劉顯有一次去學宗裏找晏良還見過一次,也就點頭之交,沒有過多交談。
此刻見了,還是有幾分熟稔的,畢竟凡是與晏良有關的人事,劉顯總會留點心。再加上快一年沒見到人了,此刻見了相關的人,有莫名親切的感覺。
但對于劉顯來說,再親切,在面上也是一副漠然處之的樣子,與平日裏沒什麽不同。
薛雲山倒是很激動,看着劉顯的目光可以稱得上熱淚盈眶了。
劉顯疑惑,但也沒有多問什麽。
公事公辦,糧草到付,薛雲山名義上是劉顯下屬,交接起來也恭恭敬敬,延聖帝的慰問折子也一并誦讀了。
期間好幾次薛雲山都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但礙于左右兵士來往不斷,開了口也是顧左右而言他。
最後弄得劉顯疑心起來。
這期間他與晏良的書信就沒斷過。
京裏的形勢開始有了變化,他是知道的。或者說,很大的變化。
比如說,臨漪謝氏謝行重新掌權,奪了晏啓游禦史臺的位置。劉顯還特地去信詢問,晏良只說沒事,“……父親只覺得輕松了不少,過年的時候還與我們去了趟衡山游玩,那裏的冬景真是一絕,等你回來……”。
還有,恒陽太子某日夜裏遭了不知什麽夢祟,加上膽子太小,竟被吓傻了。這是龍脈延續的大事,可是到最後也沒診出來什麽因因果果,毫無頭緒。
太醫院的人全部一籌莫展。
延聖帝悲傷過度,昏倒了兩次,旨意上仍不斷在民間征求能人異士,算得上病急亂投醫了。
晏良來信說到這個的時候情緒不是很好。如果說清河晏氏的輝煌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十四年前晏良的一謀國策,那麽更大的原因則來自于太子恒陽的鼎力支持。
十四年前,淮秉正炙手可熱,延聖帝抱負難展,不得以,在太子恒陽有意無意的提醒下,開始扶持清河晏氏,最終因朔州丞頂罪一案徹底打擊了淮氏,謝氏更是從此低迷了近十年。十年裏的國士選拔,都很少見得到淮、謝兩家的子弟出頭。
這次太子恒陽出事,對于晏氏來說,也是個不小的打擊。
信裏晏良很少說這些,也只是表達了對于太子病情的擔憂。劉顯只随書附贈柳葉,旁人與他,不過爾爾,他只要晏良平安。
他想他。
晏良收了信,把玩着手裏的柳葉,從來都沒覺得思念一個人會這麽得……
磨人。
他也很想他。
薛雲山最後走的時候依舊支支吾吾。
劉顯不耐煩,直接把人帶到了自己的營帳裏,“說,什麽事?軍中無人敢靠近我的營帳,你有什麽盡管說。”像是想到了什麽,劉顯心頭一動,直接把人抓到跟前,語氣不免急促:“可是将軍府出了什麽事?”
薛雲山急忙擺手,“沒有沒有……”
“那是什麽!”劉顯莫名焦躁。
“薛太公讓我來提醒,想讓您盡快結束這裏的戰事回去,京裏……京裏的形勢不大好了,晏家……”
“晏家怎麽了!”幾乎是厲喝,劉顯目光如劍,薛雲山畢竟是沒真的上過戰場的年輕将領,此刻也不免在劉顯的一瞬間狠戾的目光下被硬生生向後逼退了兩步。
“謝家打壓得緊,加上淮相煽風點火,薛太公覺得不好”,吞了口口水,薛雲山一口氣全部交代:“薛太公說您家與晏氏素來交好,又有兵權在身,不像我們薛家,實在幫不上什麽忙。聽說——這也是風聲,陛下的旨意一直未下來,聽說二十二年的浙州燒糧案,晏氏有通倭之嫌。”
通倭之嫌。
這是株連九族,滿門抄斬的大罪。
劉顯有些站不住,勉強定住心神,沉沉開口:“晏氏季子晏良此刻如何?”
薛雲山像是知道劉顯會這麽問,急忙說道:“公子晏良沒事,我離京的時候他還在學宗裏跟着薛太公整理史籍呢。”
也對,現在應該沒有大礙……
劉顯仔細回想半個月前晏良的書信內容,有提到浙州燒糧案,但也只說了一句“小人作祟”就打發了。劉顯沒有在意,憑晏良的才智,這些都不值一提。
薛雲山走後,劉顯還未來得及整理思緒,鞑靼圍邊的戰報又發來了,即刻披甲上馬,手握破軍,沒有絲毫猶豫。
但心裏終究還是惦念着的,以至于鞑靼領頭猛将敕木葉一槍刺來的時候,劉顯閃避未及,直接摔了下馬背。
飛廉護主,緊要關頭矮了足,勉強頓了頓劉顯的下墜。
再加上這幾日連着下了好幾場雨,濕地泥窪,劉顯只斷了幾根肋骨,內傷不重。
晏良月末來信的時候,也說到了此刻晏氏的境地。
确實不是很好。
李善列死了。死得很蹊跷。
那幾個被派去海上打探倭寇的漁民也不知所蹤。
所以一切有利的證據都沒了。
劉顯沒說自己受傷的事,依舊囑咐再囑咐,平安再平安。
“景貞,你知道的。你不許有事。我知道你有這個能力。”
劉顯寫到最後完全是不管不顧,像個惶急恐懼的孩子,全是不許,不許,不許。
等到傷養好,對于三五不時就來一次圍擊的鞑靼,劉顯也失了耐心。
夏末的草原,萬裏無雲,曠遠無際,如果沒有戰事,實在是個游賞的好去處。
劉顯一鼓作氣,直接調了連州駐紮的二十萬大軍,加上帶來的九重禁的一千精衛,和三千王府親衛,與鞑靼交戰三天,最後打得敕木葉退無可退,被破軍馬上斬首。
三軍奪帥。
大局已定。
鞑靼直接被趕到了最北邊的穆士塔格山脈腳下,茍延殘喘。
全軍都累慘了,在穆士塔格休整了兩天後,留下五萬防守,剩下的全部跟随劉顯回赴連州。
等到了連州,劉顯才想起來,快中秋了。
而原本應該三天前就到的晏良的信,此刻的桌案上卻空無一物。
第二天,将軍府的家書到了。
跟着一起來的還有一卷明黃聖旨。
延聖帝命執掌九重禁的劉顯去抄罪臣晏氏一族。
很久之後,劉顯想,他這一生做過無數噩夢,可是,永昌二十四年的冬天才是真正的噩夢。
萬劫不複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