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往事難追

「嘟——嘟——嘟——」

電話響了三四聲被人接起。

“您好,這裏是黎骞。”他習慣性地自報姓名。黎骞素來不愛與人聯系,朋友知道他的習性,平常也少有叨擾,因此電話大多是來拜托他設計玉雕的。

黎骞原來是一名琢玉師,祖師爺傳下來的飯碗。

琢玉是老一輩人的說法,包攬了開玉、掏堂、上花、打鑽、透花等等一系列工序,當然,設計是琢玉的靈魂。每一塊原石都有她獨一無二的紋理,好的琢玉師不僅僅是設計出一塊漂亮的玉器,更重要的是表達出玉的聲音,尊重玉性。所謂“大道至簡,美玉心琢”,便是琢玉師一生的追求。

琢玉本是既講究雕工,又講究設計的活,但自從黎骞傷了手之後,便只負責玉石的設計,也就稱不上琢玉師了,只能算是玉雕師。

黎骞祖輩雖為琢玉師,但其實卻沒有誰有他這樣的天賦,于是手藝傳到了他手上,卻也沒有什麽金字招牌給他鋪鋪路。早年他照樣是一窮二白的闖蕩,頂着個名牌大學的中國書畫專業,但由于設計過于稚嫩,缺少靈魂,碰了很多壁,頂多算個設計師。直到他與謝昱明分手,離開了A市,沉澱了大半年,才終于對玉雕設計有了進一步的了悟,一年前他因為一副作品《童子戲蓮》正式跨入了玉雕師的圈子,僅僅一年時間,便成了極受追捧的、最年輕的成名玉雕師。前輩們對他作品的評價是“別具一分靈氣,更有三分暖意”。他手中出來的玉器,雖不一定是最漂亮、最吸引眼球的,卻是讓人覺得是經過了時光淬煉,顯得格外溫柔、淡泊而寧靜的。

黎骞的性子也公認地如他的作品一般,溫和澄澈。

但現在,這位素來溫和的玉雕師的心情并不愉快,因為電話對面自報家門的人與他之間可沒有一段愉快的經歷。

“黎先生,我是謝熙磊。你別着急挂電話,我這次是想拜托你一件事。”向來高高在上的男人大概是從沒拜托過人,語氣難得有幾分尴尬。

“嗯。”黎骞努力保持風度,哼出一聲。

他實在想不出謝熙磊有什麽事好拜托他的,不,應該說他心裏門兒清,謝熙磊找上他只有可能是因為謝昱明的事,但謝昱明這位與他向來不睦的大哥,當初對他倆的事最沒有好臉色的人,還會有一天因為謝昱明來拜托他嗎?

黎骞覺得有些好笑,謝熙磊對謝昱明的不喜、甚至是厭惡,他都是看在眼裏的。謝昱明是謝父在外面的私生子,對他而言,就是父親出軌的鐵證,是他謝家污點一樣的存在。

電話那邊的男人因為他明擺着不待見的态度弄得惱火,但又是自己有求于人,只得壓下脾氣,繼續說:“我希望,”他頓了一下,顯然有些難以啓齒,“麻煩你去照顧一下謝昱明,我會給你一筆錢——”

顯然,從來只發號施令的謝家繼承人兼謝大總裁沒幹過這種拜托人的事,黎骞語氣一下驀地冷了下來,打斷他:“謝先生弄清楚,我可不是保姆,也不缺錢。”說完就想挂電話。

對面的人顯然也意識到他的措辭實在不佳,連忙說:“等等,你先別挂!你聽我說,謝昱明他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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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骞一怔,他兩年來并未關注謝昱明的消息,也再沒見過媒體對他的報道,他就像銷聲匿跡了一樣,可現在謝熙磊居然告訴他:謝昱明瘋了?

黎骞眼眸中滑過莫名的神色。

謝熙磊見他沒有挂電話,便自顧自地繼續說道:“謝昱明是一年半前瘋的,那時候他已經找了你半年,當然,沒有得到半點你的消息,曹伯說他似乎出現了幻覺,起先我沒有注意,直到他完全失去了理智,甚至帶有強烈的攻擊性行為時…醫生說他患上了分離性障礙,也就是癔症。”

黎骞諷刺地問:“謝大少的意思是我是害他瘋了的罪魁禍首了?”

謝熙磊以為黎骞對謝昱明還是有幾分念想在的,但此刻他不由恍然,随即了悟,黎骞确實是當斷則斷,毫不拖泥帶水的人,否則如何也會先關心一句,而不是這般嘲諷。

不過謝熙磊心裏也清楚,要說起來,謝昱明确實是因為黎骞瘋的,但黎骞也确實沒有一毛錢的責任。他與謝昱明已經一刀兩斷,就看謝昱明平常那德性,別人也能覺出來幾分——斷的緣由估計就是謝昱明自己作出來的。作完之後又追悔莫及,還把自己給弄瘋了,那不是活該嗎?他就是死了,黎骞都沒有定要去掃墓的道理,誰還能指責黎骞兩句不是呢。

說到底,謝昱明在認識他的人眼中實在是乖張得叫人頭疼,整一個纨绔子弟,偏偏謝家還寵着,平常誰敢觸他的黴頭,不過在心裏罵兩句痛快下罷了。黎骞不去見他,那是人之常情;若去見他兩面,都是慈悲為懷普度衆生了。

他默了片刻,說道:“我知道黎先生和他之間有些不快,也不期盼黎先生原諒他,只是當時熙蘭出了一些意外,我一直在美國,沒有精力看管他,只能将他放到了精神病院接受治療,請的護工都因為他過強的攻擊性辭職了。但最近我才知道,他的情況非常糟糕。熙蘭四個月後就會回來了,她并不知道謝昱明瘋了的事情,一直盼着見他,但現在這樣我……”謝熙磊的聲音難得心虛,“我希望黎先生可以幫忙試一試,能否讓他的症狀有所好轉,我會付出黎先生所要求的報酬。”

黎骞挑眉,他說以謝熙磊對謝昱明的厭惡,怎麽還跑他這來找不自在了,原來是因為謝熙蘭。衆所周知謝熙磊是個妹控,三十年來一心撲到他妹妹身上,可謂是細致入微,他對謝昱明,只怕不及對謝熙蘭的萬分之一。哈,他這是沒法向妹妹交代了吧,黎骞忍不住幸災樂禍。

謝熙蘭比謝昱明小上一歲,那也是謝老爺子和謝父捧在手心裏疼的,連謝昱明是私生子的事都沒讓她知道。小姑娘性格非常好,一笑眼睛便彎成了月牙,是個惹人疼的,只可惜她在兒時遭人綁架,匪徒逃亡時出了車禍,謝熙蘭雖然被救了回來,卻永遠只能坐在輪椅上了。

黎骞對謝熙蘭是十分感激的。黎骞父親在他五歲時死了,母親丢下他和別人跑了,他從小被爺爺奶奶帶大。兩年前爺爺生了病,姑母家也是自顧不暇,他那時也沒闖出什麽名堂,攢的一點錢都用在治病上了。爺爺的情況急需大筆現金,他也只能想到向謝昱明求助,然而那時候正是謝昱明對他愛理不搭的時候,他幾天都聯系不上人。當時他一籌莫展,只能把自己“劈成幾瓣”,沒日沒夜地賺錢,是謝熙蘭發現了異常,伸出了援手,甚至是用最不傷害他尊嚴的方式。後來他自然是一分不差的還了錢。

這個雖然只能坐在輪椅上,但總是笑得甜甜的小姑娘,是他在謝家唯一感受到的善意。她的這份恩情,他也一直記在心裏。

“我知道了,給我地址。”黎骞開口道,眼裏并沒有什麽波瀾。

謝熙磊大喜,給了他精神病院的地址和曹伯的電話。

挂了電話後,黎骞彈了彈手中的便箋,神色重新溫和起來。

在大多數認識謝昱明的人、甚至謝熙磊眼裏,黎骞和謝昱明,于情濃時相愛,情淡時分開。他們都知道謝昱明是個任性又跋扈的主,只怕黎骞是吃了不少苦頭,但愛情讓他一再退讓包容,直到愛意被作天作地的謝昱明消磨殆盡,于是矛盾爆發雲雲。

謝昱明的确驕縱,黎骞性格溫和,也确實包容他些許,但不到旁人認為的折了自己身段的程度。謝昱明當時待他是真心,雖說稍微帶些少爺脾氣,陰晴不定一些,至少沒有展露過那些對待外人不可一世的模樣,再加上愛情是自帶美化的東西,黎骞也就沒覺多少不妥。

直到兩年前,那時候不知是什麽事觸動了這位小少爺的神經,謝昱明變得非常暴躁,對他也常是面色不豫,後來就連續幾天的不歸家,黎骞聯系不上他,也找不見人影,甚至一度懷疑他出軌了。當時,謝昱明突如其來的脾氣與爺爺病重的壓力一起墜在黎骞肩上,讓他也失去了一貫的理智,偏偏那人回來後還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陰陽怪氣冷嘲熱諷的,黎骞由是與他大吵一架。

那場争吵最後由謝昱明嘲諷的一句“你還不是因為謝家,才和我在一起的!”而結束。失望得無以複加的黎骞選擇了抽身離開,莫說“再見”,連一句“分手”也沒有留下。

他對謝昱明并沒有怨怼之意,只是當時爺爺的病和謝昱明的态度狠狠地敲了他一記。謝昱明不是不愛他,只是這份愛再濃,終究還是因為過于不平等的地位摻夾了些許不平等的意味,因此在潛意識裏依舊是覺得黎骞低他一等。

黎骞由此深刻地明白只有自己強大了,才不會為了什麽清高或尊嚴受到傷害,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耗子一樣狼狽,以及對踩你的人給的侮辱念念不忘。

你不如人,又憑什麽去不讓別人認可你不如人這個事實呢?

只不過因為是愛人,所以比別人踩得還要更痛一些。

這是那件事留給沉澱後的他最深的印象,但倒也不是彼時還幼稚的他毅然決然離開謝昱明的原因,那時他只覺得自己一腔真情錯負,往日溫柔和包容卻換來愛人心中一個為錢為利的形象,連帶着謝昱明從前的種種小性子也變得不順眼起來,于是心寒之下便選擇了離開。

黎骞尚且幼稚的時候真心愛過,也真心痛過,只是最後都化為回憶裏的一抔灰,讓他成熟了,卻再燃不起熾熱的火焰——

既不會再讓他感到溫暖或火熱,也不會讓他感到灼燒的刺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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