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個澹澹
聶珏依然笑靥若風,她雙手平放在膝上,不曾露出些微倨傲,從始至終都是那副溫和有禮的模樣,只等着接下來的口伐。
張徐二人退回朝列,那廂有人從左側朝班出來,“陛下,聶大人如此能說會道,微臣也想讨教一二!”
女帝颔首,那武官高聲質問,“聶大人,女子從文尚能說的過去,從武又如何?豈不叫百姓恐慌,別國恥笑!”
“阿珏,這滿朝的人你看了便看了,他們早已盤根交錯,莫因着站位只當他們泾渭分明,你入這局,只需記得,他們個個污穢不堪,一旦共同的利益遭到觸碰,他們自然就成了盟友………”
聶珏的呼吸稍微有些快,後脊梁已然汗濕,謝中亓的話敲在她的心上,叮囑她莫要輕狂大意。
“古有婦好、平陽公主這樣的巾帼英雄,可以為國而死,我朝周筱妤周小将軍初得武狀元,就可随軍歷練,女子從文從武有何區別,報國當如是!”
她說到最後,話語裏竟微微有顫動,就連面色亦有激昂,震的那定遠将軍一時吶吶忘了答話。
“愛卿們就到此為止吧,這早朝的時間都過去了一半,該議議其他了,”女帝适時插話進來,她甚是滿意當前的情形,雖是有些出乎意料,但也算作驚喜。她繼而笑道,“諸位愛卿皆為朕之股肱,大齊有此福分,朕見此,心覺得幸。”
聶珏自覺退入班列,忽覺有人盯着她,她尋着視線過去,那人望着她一臉怔忡。
昔時在國子監讀書,曾聽聞杜修彥其人雅潤清致,性情從容,于學問上出類拔萃,且儀容俊修,大抵入了國子監的學生都以他為己之士則,如今這位士則這麽看着她,她是渾不知何為,因而只挂起笑臉,朝他微一拱手,以做示意,随後隐于群臣不再出頭。
“退朝!”
随着太監這一聲高呼,早朝終于結束了,聶珏如來時一般,跟在朝臣末尾,亦步亦趨出殿。
“聶大人留步……”
聶珏停住,等那太監小步走到她身旁,低聲道,“大人請随奴婢來。”
她歪頭稍稍一想,顱內壓定,這一遭風頭出盡,原是女帝存了試她的心思,朝堂是一局,這之後女帝那裏原該也有一局,如此才算圓滿。
聶珏應了聲有勞,跟着他走。
入了內宮,停在禦書房處,“聶大人,聖人在裏面等着您。”
随即就聽裏面女帝喚她進去,“聶愛卿,進來罷。”
聶珏推門進入,口呼萬歲拜倒。
女帝似乎心情很好,話語輕柔,親切而不失威嚴,“愛卿莫要一直低着頭,叫朕好生看一看。”
聶珏适時仰起頭,迎接着女帝的打量,而她也在暗中審視着這位皇權最高擁有者。
當日殿試和今日早朝她一直匍匐在地,未曾窺的其形貌,單聞其聲,以為容貌肅穆,不想竟如此妩媚年輕,她記得女帝年四十四,已過不惑,瞧着不見絲毫老态。
那面容觀着可親,聶珏胸腔中卻轟得湧出了恨意。
“阿珏,這大齊是偷來的!是那高氏竊來的!”
謝中亓抓着她的雙肩,不停的咆哮,神情悲痛欲絕,他不管自己這失态的樣子會否吓到身前的孩子,痛極竟又大笑,形狀瘋癫,“我謝中亓這一生忠君報國,豈知陛下竟遭了那毒婦暗殺!可我不服!我泱泱大魏,如何葬于這竊國者之手!”
他伏榻痛哭,哭到後面,又伸手抓住聶珏拍他後背的小手,狠聲道,“你可記住了!你的老師是大魏的臣,你也是大魏的臣,來日若你敢背棄大魏,認賊作父,我謝中亓就是做了鬼,也要回來殺了你!”
聶珏含着淚重重點頭,雙膝跪地與他立誓,“蒼天在上,我聶珏此生定竭盡全力殺齊複魏!如違此誓,定遭五雷轟頂,死後入無間地獄,永世沉淪!”
她才十五歲,尋常十五歲少女将将情窦初開,于閨中思慕情郎,她十五歲卻要跟着謝中亓四處躲藏,尚是稚嫩小女,竟已經過了幾生幾死。
謝中亓此時已近油盡燈枯,望着她,心頭愧疚疊起,他眼中淚水止不住,哽噎道,“阿珏,你及筓了,我給你取字,可好?”
聶珏忍着眼淚默然點頭,她殷殷伏在他身旁,雙目緊緊盯着他的眼睛,只怕錯過了一瞬。
謝中亓輕聲一笑,往她頭上安撫性的撫摸着,“便叫甘棠吧,丹心懸魏闕,往事怆甘棠,老夫這輩子無愧于大魏,無愧于天地,”說到這裏,他的喘息急促起來,看向聶珏的眼中充滿了歉疚,“唯獨對不住你,若是能重頭來過,你,你可還願跟着我?”
聶珏雙目淚水朦胧,口中急道,“老師!我此生只認你為師,我從未後悔過!”
謝中亓已說不出話,他寬慰的閉上了眼睛,長長嘆息一聲,自此再也沒睜開眼。
“愛卿委實靈秀,”女帝端詳了片刻功夫,觀她不過錦瑟年華,面容尚且稚嫩,卻已能穩重如斯,嘆道,“那日殿試,你以會元入考,朕卻只與你榜眼,可有怨過朕?”
聶珏當即伏倒,沉聲道,“微臣得以女子之身入科考,已是陛下隆恩,那日殿試微臣面答本就微瑕,能上榜眼已屬意料之外。”
前一句存着感激,後一句自承錯誤,可謂言思停當,女帝頓了頓又問道,“杜愛卿早早入朝為官,而愛卿你卻被朕閑在翰林院中六個月,如此也不怨朕嗎?”
“中丞大人昔日在國子監便有賢名,行事做派皆為人典範,微臣不過區區學子,國子監中所學有限,幸陛下留六月時間于微臣,容微臣了解朝堂,才敢如此輕狂。”
這話說的面面俱到,誰都不得罪,可謂圓滑至極,女帝微眯雙眼,“愛卿剛剛在朝堂之上一番言辭,朕都不僅要拍手稱好,說起來,愛卿之言行讓朕想到了一個人……”
她停頓了下來,審視着跪在自己面前這個年輕臣子,接着道,“當年,前朝太傅謝中亓曾一人舌戰他國來使,輕松殺過,卿倒有其風範。”
聶珏身如鐵塑,言語試探,于她而言早沒了驚慌。昔年,謝中亓為躲避追殺,一路帶着她喬裝改路,或裝成乞丐,或跟随商隊,或易釵而行,更有甚者,白日不敢出門,夜晚才能出去覓食,那時她總覺得自己會長不大,因為那些鷹犬如聞得血肉,便是深山老林他們也能尋着味追過來,只要他們放松警惕,刀就能追上來殺了他們。
聶珏年幼時極怕生人,在被謝中亓收留前,只有被別的乞丐打罵的份,為了讓她鍛煉口才,謝中亓逼着她和乞丐吵架,找鄉間婦人辯論,尋商人讨價還價。每每她被罵哭,謝中亓也只是嘆氣,卻絕口不提安慰,直到有一日她吵贏了一悍婦,被人狠揍了回來,謝中亓才激動的抱着她哭出聲。
“陛下,微臣幼時在外乞讨,常與其他人争奪口食,不免要練得一口鐵齒銅牙,難登大雅之堂,今日早朝也只是逞了一時口舌之利。”
女帝聽了此話,輕輕嘆氣,似是對她起了憐惜,柔聲道,“朕只知愛卿孤身入京,考入國子監,從不知,愛卿幼時遭了這麽多疾苦,想來有位師傅将愛卿教的極好。”
聶珏的身體輕微一動,後幾年她跟着謝中亓躲進了一個小村子,那些鷹犬漸漸消失,外人看來,她和謝中亓只是兩個相依為命的乞丐,謝中亓只在晚上教她讀書,給她分析朝堂局勢。
那個村子裏有一位教書先生,村上的孩子大多被送去識字,謝中亓也将她送了過去,可是那先生卻看不上她,将他們轟了出去,後來謝中亓暗中給他送了銀錢,他才勉為其難允了,但也只讓她坐在講堂後面聽課。
彼時聶珏不明白,為何謝中亓已經是她的老師了,還要她去拜別人當老師,那時謝中亓大笑出聲,“阿珏,既得我謝中亓為師,這天下還有何人配為爾師,你且記着,這位先生是你的護身符,是老師用來保你平安的。”
如今這護身符終于起作用,可那人卻不在了。聶珏眼眶漸漸濕潤,喉間添了哽咽,“微臣幼時跟着老乞丐乞讨,偶遇一位教書先生,那教書先生為人心善,是他教的微臣讀書識字,後來在微臣十五歲那年,他來京趕考便沒了音訊……”
女帝緩緩點頭,目光停在她身上未再問話,聶珏老實跪在地上,任她細細凝視,安靜的等着下面的盤诘,是時,有宮人敲門,“陛下!”
女帝應聲,讓那宮人進來,轉身又對聶珏道,“聶愛卿下去吧。”
“微臣告退。”
出了禦書房,聶珏在心底松了口氣,從前謝中亓跟她說過女帝心思缜密,疑心重,今日遭此盤問,她但凡有所松懈,極有可能會被識破,縱使她答了那些話,便就是那有問必答想必也未讓其放下疑心,且待來日吧。
作者有話要說: 出自杜牧《奉和門下相公送西川相公兼領相印出鎮全蜀》中一句—回首峥嵘盡,連天草樹芳。丹心懸魏闕,往事怆甘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