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八個澹澹
雨下了一夜,聶珏第二天就起熱了,好在還是正旦沐裏,不必上朝,省了麻煩。
周筱妤一早風風火火進了聶府。
“昨晚我走後,你喝酒了?”
聶珏斜靠着枕頭,因在病中,便懶得起身,“誰跟你說的?我就喝了花茶,哪來的酒?”
“奇了怪,岳峙跟我說你喝酒了,”周筱妤納悶道。
聶珏微頓,“經你一說,我昨晚昏迷前好像是嗅到了酒味,只是當時來不及細琢,便沒了意識。”
兩人無話,這個中情節在腦中就能還原出來,那船娘趁聶珏昏迷給她灌了酒,然後制造她失足掉進河裏淹死的假象,這樣旁人不會懷疑她是被人殺了,若不是高庭淵趕到,她大概死後還會被人恥笑,堂堂朝廷五品官員,醉酒淹死,這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
“阿珏,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麽人?”周筱妤問。
聶珏老神在在,“我入朝以來,開罪了不少人,想我死的估摸也不少。”
周筱妤沒好氣,“正經話,你一個小小五品官,也不可能做出什麽遭人嫉恨的業績或擋了他人的路,誰會殺你?”
聶珏瞥她,“這你就不懂了,先掐滅苗頭,省事啊。”
周筱妤被她逗笑,“你自己的事你也不盡心,今日有這一遭,定還會有下一次,總不可能次次都躲過了。”
“我自有打算,”聶珏道。
她雖胸有成竹,但周筱妤仍不大信,“殺手殺人那都是暗地裏進行的,你如何打算?話說也奇,那殺手是怎麽一早就潛伏上去的?”
聶珏抹平袖子上的褶皺,笑道,“既然是我自己打算,肯定不能告訴你了,你又知道是潛伏,就不興人家地地道道是船娘嗎?”
周筱妤蹙眉,“燕京城裏的船娘,多是苦人家的女兒,能有的一口飽飯吃便不錯了,還讓她學武?”
“不跟你繞彎子了,那晚我們随便選的舫,殺手怎麽可能提前預料到,怕只怕,這滿荭河的船無論哪一只,我上去都會有殺手等着,”聶珏說。
周筱妤更是迷惑,“這麽大陣仗,就為了殺你,何人如此心機叵測?”
聶珏擺首,她也不知,滿朝的人裏總不過那幾個,可是想想殺她的動機,好像只會引起女帝的猜忌,除了蠢還有什麽,要不然跳出來看,是誰想殺了她,然後嫁禍到那幾人頭上,讓女帝對他們或者說他離心,可謂一石二鳥。
“昨晚是岳峙救了你,會不會是高家的人……”周筱妤遲疑道。
聶珏望她笑,搖首道,“東昌侯沒這麽蠢。”
“岳峙雖冷面,但明事理,那些陰謀詭計想來他也不屑做,”周筱妤道。
春日曬黴,這幾日一出太陽,屋子裏的窗戶都被打開,引了光照進來,恰巧能照到床,聶珏擋了一下眼睛,緩緩道,“這位大人不大像高家人。”
她的印象裏,高家人多貪婪成性。
周筱妤輕快道,“岳峙是個好相與的,倒不是我誇他,這幾大世家裏,除了煦毅,也就他沒有那股子浮躁氣,比那些夢枕紅樓的公子哥不知道要好多少。”
聶珏笑笑,轉了話道,“你什麽時候回巴南?”
“正要說這事,二十五就走,我爹給我來信了,”周筱妤道。
聶珏玩着手指,說道,“這麽早,那陸将軍聽說要待到二月底才走。”
周筱妤翹起腿,“能跟他比嘛,我們累死累活還吃不飽,他們張張口就有飯吃。”
巴南窮山惡水,确實吃苦的多,聶珏道,“你也要愛惜些自己的身子,畢竟是女兒家。”
周筱妤最不耐煩這些話,“行了,我記下了。”
屋外,瑞禾剛巧經過,她望了一眼,道,“這丫頭真要我帶走?”
“豈能有假?”聶珏笑了。
周筱妤躊躇了一下,“你如今也不安全,身邊總要有個人保護,她天生學武的料,若守在你身邊,總有個照應。”
聶珏還是搖頭,“我送她走便是要把身邊的位置騰出來,這後面必定有人來的,你不用操心我。”
“外面買的人用着哪裏放心?你要不然再考慮考慮,”周筱妤替她掂量。
聶珏朝下躺了躺,躲開了陽光,“誰說是外面買的人,就不能是官家賜的人?”
周筱妤驚住,“你從何得知聖人會給你配人?她監視你做什麽?”
聶珏憋笑出來,實在覺得她好玩,“這官場上的事說不定,要放心用人,自然就得要放條狗看着才能安心啊。”
周筱妤不傻,她聽明白了話,臉色轉沉,“阿珏,你想好了,這路不好走。”
聶珏道,“好走的路都被人走完了,我總不能不走路,要走了才知道好不好走。”
周筱妤起了身,對她道,“我勸不了你,但我得提醒你一句,太和殿上那一位,不是什麽善人,你若真跟了她,後面我倆便沒有這麽輕松座談的時候了。”
她說的話,已屬有異心,卻徹徹底底是着急了才說出來的,聶珏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前,還是笑意吟吟,“誰說我要跟她,我有你這樣的摯友,為何要去親近豺狼?”
周筱妤被她哄住了,“我猜不透你想做什麽,但你要保護好自己,我人在巴南,不可能時時刻刻顧着你。”
這樣的小媳婦樣兒若是被蕭繼慶看到,得震驚,聶珏從容一笑,“我聶珏孤身闖科場都沒怕過多少,你太小看我了。”
“聶大人自然是大才女,周某人佩服的五體投地,”周筱妤同她取笑。
聶珏笑花了眼,半晌才道,“瑞禾入周家軍這事你切記不要外傳,你走之前我送她過來,你後幾日不要再來我府上。”
周筱妤颔首,她送婢女從軍這事可大可小,若被人知曉,沒得又是一頭煩。
外面響起了敲門聲,周筱妤拍了兩下腿站起來,“我走了。”
旋即打開門,瞧見瑞禾在門口,便勾了一下眉道,“來的正好,你家大人約莫是要跟你說些話。”
瑞禾愣愣得進了屋,裏間傳來聶珏的聲音,“瑞禾。”
“大人,王嬸讓我來取藥碗,”瑞禾走進來,規規矩矩的站在床前。
聶珏溫和道,“不忙,我有事要跟你說。”
瑞禾巴巴的看着她,等她往下說。
聶珏道,“年前我和你提過一次,想讓你進周家軍,還記得這事嗎?”
瑞禾當然記得,那周小将軍來府裏這麽多回,她便明白大人沒有同她說着玩。
“二十五那天,周小将軍就要回巴南,到時你便跟她過去吧,”聶珏掀開褥子,走到旁邊并排的櫃子前,從裏面取出已打好的鎖子甲,遞給她,“戰場上刀劍無眼,這東西或能保你一二。”
瑞禾拿着那鎖子甲,鼻尖一酸,眼裏的淚湧出來,哭道,“大人,我舍不得您……”
“你若真的不想去,我不逼你,”聶珏擦掉她的淚水,眼裏也冒了熱。
瑞禾看着她的雙目,那裏面沒有半點虛僞,說出的話是含着真心的,她搖搖頭,道,“我答應了大人,就該說到做到。”
聶珏寬慰,她抽出一張紙攤開在桌上,先在上面寫了一個夏字,“瑞禾,你既入了周家軍,往後便不是我聶府的婢女了,瑞禾二字也不能再作你的名字。”
看她乖巧的點頭,聶珏提筆又寫出兩字,道,“你本姓夏,我取了紅旆二字做你的名,你且記着,我送你入軍自是盼你能功成名就,但若危及性命,你必須保的自己安康,否則叫我知曉,我便再也不認你了。”
夏紅旆默默記下她的話,嗫嚅着問道,“大人,我能給你寫信嗎?”
聶珏揚眉笑道,“自然可以。”
軍中有專門的驿使,信件傳送并不是什麽難事。
夏紅旆的眼睛還是通紅的一片,她抱着鎖子甲笑起來,“我要時時寫信給大人,免得大人以後會忘了我。”
初初十五歲的少女,沖着聶珏笑得明媚又憂傷,縱是她心裏萬般不舍,也得狠下心。
時間飛逝,二十五日這天來的快。
聶珏着了素袍避過府裏的人出了城,周筱妤和夏紅旆已等候多時。
“阿珏,此去山高水遠,你獨自在京,需多加小心,”周筱妤道。
聶珏仰頭看她,天還未升溫,她披着麾衣,長發只用緞帶高高紮起,那把洗鹿刀背在身後,一如來時爽利,“莫說我,且走吧。”
“絮絮叨叨到何時?還不跟上來!”蕭繼慶打着馬繞了個彎,從前頭繞到随行軍尾後,催促着周筱妤。
“來了,”周筱妤揚起鞭子一抽,身下馬如飛馳的箭奔出去,她轉頭喊還停在那兒的夏紅旆,“紅旆,走了!”
夏紅旆徐徐調轉馬頭,她才學了幾天騎術,還不熟練,又回過身對聶珏道,“大人,我走了。”
聶珏笑了笑,擡手與她作別,“保重。”
夏紅旆高喝一聲駕,追了上去,馬兒帶起塵沙掩住了離時的愁,聶珏遠遠見她擡起袖擺往臉上擦,胸腔微恸,最是別離焦人愁啊。
作者有話要說: 紅旆出自力盡路傍行不得,廣張紅旆是何人。——古詩《嘆征人》,作者為古代詩人高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