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四步
辰初三刻, 縣衙門房裏的兩人向外張望。
“縣太爺到了嗎?”
“應是快了。”
“今天賭什麽?”
“當然是賭縣太爺會否上演負荊請罪咯,哈哈哈。”
笑聲從門房飄出來, 袁三聽了便惱火。
“莫着急。”他才轉身, 卻被攔住。
袁三轉頭要辯, 卻見童冉手上抱着小老虎,另一手攔在他身前。袁三立刻要拜, 卻被扶住,童冉搖搖頭, 示意他不要出聲。
門房裏頭的話還在繼續。
“高大人這一手夠狠,我賭咱小縣太爺今天午正前便要登門認慫。”
“不不不,小縣太爺不要面子的麽?人家可是聖上破格親授的縣令,我看怎麽着也要忍到明天。”那人說着, 手往桌上一拍, “一百文錢我擱這兒了,壓明日。”
“兩位大哥在壓什麽,帶我一個可好?”一個溫潤的聲音插進來道。
這聲音隐隐有些耳熟, 兩人轉過頭來,臉上登時通紅:“縣……縣太爺,您來了。”他們一邊說, 一邊忙不疊地作揖。
童冉踱步過去,從兩人中間穿過, 拿起桌上那一串銅錢。
“本朝有明令禁止賭博,身為公職人員,更該恪守法令。小鍋縣前縣令鄧其在秘密賭室被抓獲, 革職流放的例子就在前頭,還不夠給你們提個醒嗎?”童冉一改往常的溫和态度,他的聲音不高,但字字嚴厲,門房的兩人腳一軟,跪了下來。
“大人,那錢是他的,小的不知,小的不知啊!”其中一個臉上長了黑痣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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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人眉間有道疤,他狠狠瞪了黑痣一眼,轉而大聲哭喊道:“大人饒命,小的也是長日無聊,尋個樂子而已,以後再也不敢了。”
“看來縣衙的門房确實太閑,都需要賭錢打發日子了。”童冉道,“桑樂,到賬房說一聲,将他們這月的工錢結了,都回去吧。”
兩人臉色由紅轉白,張大了嘴。
桑樂領命而去,童冉話畢,也不再廢話轉身出了門房。
“大人。”袁三過來拱手道,那兩人畢竟是他的同僚,他有心勸一勸童冉,卻也不知怎麽開口,只好跟着童冉進了他在縣衙的書房。
“袁大哥可有話要說?”童冉看出他的神色,問道。
“這個……”袁三咬了咬唇,心一橫道,“那兩人不過是找點樂子,大人罰他們便是了,何必辭了?”
童冉沒立刻開口,目光掃過來,袁三頂着他的視線,心裏打鼓,不自覺低了頭去。
“我的縣衙裏,不養閑人,更不養嘴碎之人。”童冉道。
這雖不是沖着袁三來的,可他還是冒了一身冷汗,原來以農戶身份與童冉接觸時,只覺得這位田畯溫和有禮,卻不知他也有疾言厲色的一面。
“禀大人。”桑樂進門道,“賬房那兒按大人的吩咐給他們結了錢,原本那兩人死乞白賴地不肯走,我吓唬了一下,便走了。”
童冉在桌後坐下,問道:“你如何吓唬的?”
“嘿嘿,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手段,不過給他們背了背犯賭禁的處罰,兩人膽子小,給吓走了。”桑樂撓撓頭,又偷瞧童冉臉色,“大人,我自作主張了,是不是不太好?”
“做得不錯。”童冉笑,多看了桑樂兩眼,“你多大了?”
“謝大人誇獎,小的二十二了。”桑樂道。
童冉點頭,二十二便能登上黃階下品,謀到官府吏員的職位在普通寒門中已經很是難得。
“大人,您知道了麽?今天縣尉大人稱病,衙役們也都沒來。”桑樂道。
“原來是這樣。”童冉喝了口茶,茶是熱的,應該是桑樂他們在他來前準備好的。
往常這時候,縣城裏都能見到巡邏的衙役,今天他來的路上卻沒見到,心裏還納悶,原來是這麽回事。剛才那兩個門子賭他要去給縣尉認慫,大約也是這個緣由。
确實,若所有的衙役不上值,他一個縣令也不過是光杆司令。
衙役們不會有這樣的膽子公然與他對立,這後面的站着的必然是高卓。
童冉沉吟片刻道:“袁三你去跑一趟,傳下話去,從即日起,全府衙上下無故曠工按天扣除月錢,曠工三日直接辭退,病假需大夫醫囑,否則不予批複。桑樂你負責記錄,今天當值卻沒有來的衙役全按曠工一日處理,一共扣了多少錢讓賬房月底時報上來,給全勤的人做獎金。”
“是。”桑樂領命,立時去辦了。
袁三卻有些猶豫。他在縣衙多年,鄧其是個酒色之途,他的前任也是個中庸保守的,像童冉這般行事的縣令爺他從未見過,心下有些許為他擔心。
“你不必擔心。”童冉一眼看出他的顧慮,說道。
但童冉沒有繼續解釋,而是看起了桌上堆疊的文書。袁三依舊擔心,可他知道這不是自己該問的話,童冉肯與他說這些已經是耐心好的,若自己再杵在這裏,該惹他煩了。遂一咬牙,替他傳話去了。
袁三走後,書房的門被關上,童冉從文書中擡頭,長長舒了一口氣。
“崽崽,”童冉側頭倒在文書上,小老虎跳上書桌,昂着頭轉了一圈,像在巡視自己的領地。童冉輕輕碰它的尾巴,小老虎轉頭,亮出自己的牙齒,童冉立刻收回了手,輕笑道:“你脾氣這樣不好,如果換你來當縣令,是不是要把人都給咬死了?”
小老虎扭開頭,它才沒那麽不講理。
不過,如果換自己來處理剛才的事,他定會按律送那兩個門子下獄,童冉只是革了他們的職,光看這點他還是有些心軟,但也并非不好。
那兩個門子雖然罰得不重,但普通的小門小戶丢個差事肯定也是傷筋動骨的,這事情傳到衙門其他人耳中,童冉的威信便豎起來了。
此後,他又當機立斷出了處罰曠工的新規,有了這兩個門子做前車之鑒,其餘人肯定不敢把這話當耳旁風,最晚明天,那些個站在縣尉一邊的衙役便會陸續有人倒戈。
畢竟當吏員的多是寒門出身,出來當差是為了那一份糊口的錢,誰也不會同吃飯的家夥過不去。
當權者講究恩威并重,他的威立起來了,恩卻也沒忘,他最後那句話最是精彩——曠工之人扣除的工錢獎勵給全勤的。這樣一來,縣衙上下誰都不會願意包庇曠工之人,童冉所立的新規矩,也就不只是一句空言了。
那之後他打算如何呢?
衙役中總有幾個縣尉的心腹,他們不會輕易回來當值,如果童冉依照自己所言把他們革職了,那之後的空缺誰來補?
縣衙的門房不屬于吏員,而是縣衙雇員,有無正氣品階的人皆可用。但衙役卻是縣衙的吏員,縣令雖有任用權,卻也只能任用黃階下品以上的人。
一個縣裏這樣的人不會太多,要補上這麽多空缺,着實艱難。
至于縣尉和同知,他們同為正八品朝廷命官,童冉可以管轄他們,但要革職或者更換卻不是他能做主的,而童冉若想在小鍋縣有所作為,他們的配合卻是不可或缺,所以他今天這一番動作雖好,但還不能徹底破除困局。
縣衙裏的書桌很大,小老虎找了個沒有堆文書的角落趴下,它沒睡,而是睜着一雙虎眼看童冉處理文書。
童冉用的還是羽毛筆,這幾乎成了他的标志。楚鈞也試着用過,筆尖很硬,寫不出筆鋒來,被他放在禦案上當了飾品。
童冉看了一會兒文書,桑樂進來複命,同時道:“袁三已經把您的話傳下去了,有六人已經回到縣衙。”
小鍋縣縣衙的衙役大約二十人,除去今天輪值的,也算回來了近一半,果然扣錢是千年不變的妙招,童冉心下暗暗松了口氣。
“知道了。此外,你去瞧瞧,近日可有申請吏員的文書遞上來。”童冉又道。
“我正要跟您說這事呢,”桑樂道,“主管人事的文吏告訴我,您赴任前後遞上來許多申請吏員的文書,還都是小鍋縣治下的本地人。”
“把文書都拿過來我看看。”童冉道。桑樂領命去辦。
有許多人遞上申請吏員的文書?
小老虎将交疊的爪子上下換了換,又重新趴好。除去世家大族不說,普通百姓要上黃階談何容易。除了少數世家子弟和從商的,一般人上了黃階都會立刻到本地或臨近的衙門謀差事,斷斷沒有都等着童冉到任才遞申請的理由,除非這些人都是最近才上的品階。
可能麽?這麽多人同時……
小老虎忽然擡頭,前爪立起,小半個身子挺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楚鈞想通了緣由,難怪童冉不慌不忙,還特意叫桑樂拿文書過來。
桑樂拿來文書,童冉一一翻看。
這些人的名字他都耳熟能詳,他們每個人的正氣修養途徑不盡相同,但都有兩條是重合的——革新變法與授人以漁。
童冉當田畯的時候,教了九鄉一村的人堆肥與鑿井灌田之法。鑿井灌田在小鍋縣推廣時,曾引起革新變法的天地異象,許多參與修井的人都多少聚了一些該途徑的正氣。
後來小鍋縣豐收的消息傳出,許多人聞風過來學藝。因為怕麻煩,童冉一直是閉門謝客,但九鄉一村也有不少願意教的,這些人便一點點通過教授這兩種方法,聚集了授人以漁一途的正氣。
若是一點基礎也沒有,這兩個多月就要達到黃階很是困難,現在遞上資料的這些人多半是有些基礎的。
因為推廣鑿井灌田的關系,童冉與這些人也多少有過交流,若是從中挑上一些到縣衙來,這些人便是他麾下的親兵,茍同知和高卓想架空他,便沒那麽容易了。
今天是衙役們罷工的第一天,他還不能立刻革人的職,不過原本小鍋縣縣衙就因為鄧其的事情走了一批人,空缺還是有的。
他仔仔細細看了那一疊文書,挑了三份出來。
童冉對照着文書上的信息,寫好三份授職書,又叫了袁三和那幾個回來當值的衙役進來。
那幾個衙役有些誠惶誠恐,進來後行了禮,便一個多餘的動作也不敢有,顯然童冉今天這一招已經鎮住了他們。
“回來了?”童冉掃了這幾人一眼,“你們今天已經被記了曠工,工錢是沒有了,明天再來也是可以的。”
“不不不,大人說笑了,就是沒有工錢,咱也要為大人效命,為朝廷效命呀。”其中一人道,另外幾個連聲附和。
童冉笑笑,不再為難他們,而是拿出了三份授職書:“你們幾個跑一趟,分別給這三人送授職書去。”
那幾個衙役不敢怠慢,立刻上來接了,心裏卻是一陣後怕。
縣令爺這才第二日來,竟然已經寫了三份授職書,他們若還硬咬着不來當值,怕是他們的職位也要被別人頂替了。幸好他們回來了,做一天白工沒什麽,要是丢了這好不容易謀到的鐵飯碗,那才叫虧大發了。
有三個衙役領命而去,剩下的三人和袁三依舊站着候命。
“你們都認字嗎?會不會寫?”童冉問。
“會,會。”幾人立刻答道。
“帶上紙筆,随我出去一趟。”童冉道。
“嗚哇!”
童冉轉身就走,腿卻被絆住。
小老虎咬住他袍角,綠色的眸子瞪着他。
“呵呵,差點忘記你了。”童冉讪讪笑道,蹲下抱起小老虎。
小老虎進了他懷裏,熟練地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無意,尾巴甩到了童冉的臉,力道不算重,但些微有些痛。
童冉措手不及被扇了一耳光,湊近了威脅道:“乖乖的,不準鬧騰,不讓把你送回去。”
“嗚哇!”小老虎吼了一聲。
童冉揉它腦袋,哄道:“好了別怕,哥哥會帶着你的。”
小老虎:……
它那是兇狠地叫,不是求饒!
大白天縣令帶着幾個衙役上街,理所當然引起了圍觀。不過這畢竟是縣令爺,大家也不敢明目張膽地看,只是悄悄打量。
童冉先是帶人去興德街轉了一圈,又去了其他幾個人流大的街巷和幾個城門附近。
每到一地,他都讓幾個衙役随機找人問詢,問題也挺簡單,不過是問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如果要買東西的話,又會問買什麽,可否方便等等。
街上的百姓被衙役攔下不免慌張,但因為有童冉的告誡,那幾個衙役全都一派溫和,好聲好氣地問詢,百姓們便也逐漸放開了膽子,甚至有人覺得新鮮,大膽上來主動回答的。
童冉也做着同樣的工作,因為要記錄,他便沒有抱着小老虎。小老虎跟在他旁邊,周圍人流湧動,有些艱難地穿梭于衆人的腿間。
楚鈞貴為皇帝,就算登基前也是金枝玉葉的皇子,何時受過這樣的待遇,心裏暴躁得不行,把他的小侍從罵了十七八遍。
險險穿過又一群人腿,小老虎跑到路旁,輕輕一躍跳上店家的窗沿,又借力跳上了房頂。房頂上視野寬闊沒有人,小老虎總算松了一口氣,安心趴下。
這家的房頂挺高的,小老虎又往上頭去了一些,能看到大半個小鍋縣縣城,縣城的格局跟昨天童冉帶回來的地圖別無二致。
楚鈞在屋頂上來回多次,眺望到他們此前去的地方,心中隐隐浮現了一個想法。
雖然他只瞧了一眼沒有看全,但這些地方似乎是童冉在自己臨摹的地圖上圈出來的,他今天又帶人了解了來往人流與人群。
昨日童冉與縣尉的沖突在擺攤一事上,縣尉嚴格執行已經過了時的法令,而童冉主張從輕發落,甚至要修改成規。
楚鈞原以為他今天沒有直接更改是想緩幾天,等對縣衙有了進一步的掌控後再行修改,但看來自己是小瞧了童冉。
他不僅要修改成規,還要立出一套自己的規矩來,他不僅要将縣衙控制住,更是已經在着手利用自己縣令的身份,改善小鍋縣的現狀。
這小子第一次做官便能做到這個地步,原來自己還是小瞧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