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獻果
裴琰平生頭一回跟莊嘯這人會面,登門拜山,談美版《醉拳》的露臉出鏡機會。他就在七步之內,與莊嘯實打實地交手,被那家夥單掌使出來的半招“白猿獻果”,幾乎劈裂了耳朵。
就是半招。
耳朵挺給他争氣的,沒有當場血管爆裂血流成河,但在他背身走出莊嘯的房子時,撕裂的耳垂還是流出一些血,流到他肩膀上……
裴琰十八歲出道,不是正規演藝科班出身,卻是正統的功夫世家。打了三年綜合格鬥全國俱樂部賽,嶄露頭角歷經數戰揚名之後,因為一場意外的悲劇事故,他退役了,不打了。
那時他也才二十一歲,名門正派的傳人,年輕,英俊,一身鮮肉,還很能打,不進圈都可惜了老天爺賞飯的這副身架子和這張臉,入演藝行也是順勢而為,外人看來理所當然的。
裴琰兩年內拍了一套大爆款的功夫偶像言情片,是翻拍老版的《武狀元蘇乞兒》,因為大火,這套俗氣的電影連拍了三部。現在這幾年功夫片的編劇不夠使,一個個腦子都像灌了漿也淘不出新梗,就流行新瓶裝舊酒,各大名著和經典輪番下鍋亂炖,老劇情配幾張一捏出水的鮮嫩臉,就是勾起觀衆青春回憶繼而拉動票房的一條捷徑。于是,在他那位幹爹兼保姆式的經紀人強尼吳嘔心瀝血的栽培和造勢之下,裴琰算是紅了,功夫圈頗受矚目的一顆小衛星。
用某些人的酸話講,小衛星這就要上天了,繞銀河系了,追着大恒星就去了。
上了銀河系就遮不住更大的野心和事業追求,就想要在國外大銀幕上露臉。圈內也都懂得牆外開花,牆內漲身價。沒本事的,就蹭個戛納的免費紅毯、時裝周的觀衆席;有本事的,你就上大銀幕,用真功夫打。
裴琰自認為屬于有本事的。他自視甚高。
“老裴,這次的機會,真的很不錯啦。制片方私下找我們接洽,意思表達得明确,他們早兩年就購買了這個版權,一直拖着沒拍,美版的《醉拳》,就需要一位華人功夫演員作男一號。圈內有幾個合适的?掰指頭都不超過五個嘛,還有年紀太大的,臉不夠俊的,再掰掉三兩個,沒剩下一兩個能演還又能打!老裴,你一定去試試這個片子。”
他的經紀人強尼吳,永遠是積極熱情、高瞻遠矚、奮發圖強的,進屋談事都帶着一臉用力過猛漬出來的熱汗,掏兜半天沒找着一塊手絹,順手從西裝衣襟裏掏出領帶,囫囵地擦一把汗。
強尼吳把自己伸出的五個指頭掰下去三個,對他旗下這顆當紅的小衛星示意:你看吧,越是這種需要點兒技術流的硬角色,真正能稱得上競争對手的,不多了。
老裴同志早上剛練完功,從洗澡間出來,微低着頭,頭頂不停滴水,水再劃過胸口。
“老裴”這稱呼是他讓強尼吳這麽叫的,說,什麽阿裴、阿裴的,一口南方腔那麽硌硬?你們以後都喊我老裴。
強尼吳抖着笑肌說,裴先生,我好歹也比你大快兩輪,我是老吳,你是小裴,還有不愛裝嫩喜歡扮老的?
裴琰那時玩味地擡眼看他經紀人,你比我大,你打得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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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拳頭硬誰有理、誰定規則,你行你來啊?
還就拔份兒了,就這脾氣。年輕氣盛,一身打不服的驕傲。
裴琰看着強尼吳豎起來的兩根指頭:“剩下兩個還能演的,誰能演?”
“你啊!”強尼吳像大家長關愛小朋友似的拍拍裴琰肩膀,捋掉那顆光溜腦袋上不順服地亂滾的水珠,再幫驕傲的小朋友披上一件外衣,就差彎下腰幫這孩子提鞋了。
強尼吳很實在地說:“我覺着莊嘯也可以演。莊先生确實厲害,在那邊也闖蕩幾年了,好萊塢片商都認他的名氣和功夫。他畢竟……出道比你早好些年啊……”
裴琰瞅着從頭上滴下來的水,這話沒法反駁。莊嘯名氣很大,出道好些年了,圈內老前輩,他也很敬重,久仰對方大名。
……
裴琰平時不愛啰唆廢話,但心氣兒極高,心裏憋着個事,絕不遷延拖拉,不拖泥帶水。
他跟經紀人這裏大致商量妥當,幾天之後就飛去洛杉矶,主動找代理人談,與影片導演會面,去棚裏試鏡……個人能力範圍內能夠做到的事情,他悄沒聲息地先一步就搞定了,最後一件事,就是去隔壁的爾灣市拜訪莊先生。
不請自來,登門拜訪莊嘯。對,有這麽個翻拍大片《醉拳》的機會,男一號難得是華人角色,聽片方的意思,也就咱倆能演,二選一,咱們聊聊吧。
莊先生您很想演嗎?我也很想演。
裴琰已經把幾個能演的角色全部試過,并且親身上陣,試了幾個劇本裏必然要出現的打鬥橋段。三層樓飛身落地,摩托飛車的鏡頭,還打了幾個不同的武術套路,他要證明給導演和制片方他都能演,不用石膏模型,不借替身。他确實很想上這個戲,很想出頭,借這個橋搭上好萊塢。
功夫圈子其實很小,一群武行各據山頭,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互相一般避開直接的火爆碰面,但都知道彼此大名,沒有生臉。
這圈內據說也有一條不成文規矩,想牽線搭橋“打”進好萊塢,你得先拜訪莊先生,低個頭,敬個茶,喊聲大哥,這是對前輩的禮貌,誰讓他莊嘯就是資格老、進圈早、還搶先一步漂洋過海鍍了金身呢!
說莊嘯是“老前輩”,這人也不是真的老,比裴琰沒大幾歲。
裴琰二十一歲才觸電入行,莊嘯十一歲就上了大銀幕。
就是生而逢時,恰好趕上了功夫片黃金時代,最好最牛逼的那一撥臺前和幕後叱咤峥嵘的光輝歲月。那時,香港導演籌拍一部關于搏擊少年的電影,去內地挑小演員,指明就要新面孔,從大興縣一個俱樂部裏選中了十一歲的莊嘯。
電影的本子很好,既熱血又悲情,拳臺上的身影單薄瘦削,少年滿面血光,滄桑的眼被殘酷的人生法則絞殺掉最後一寸純真,血盡淚幹。影片的結局壯烈,恨不得把主角和配角團滅,這種□□式的片子就是直奔着拿獎去的,莊嘯年少成名,就憑這部片子夠吃半輩子,拿了戛納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影帝。
現在的圈裏,已經沒有幾人曾經有幸,跟九十年代那撥功夫片導演、巨星合作拍過片子,莊嘯就是碩果僅存的幾位,還在演,還能打。
所以,很多人都說,上個世紀末功夫片武俠片的最後一抹霞光,就留在莊嘯這個人肩上,銀幕上最後一位真正的“大俠”……
裴琰讓強尼吳給莊先生家打了個電話,打完電話半小時之後,他已經在莊嘯家大門口了,讓對方無法拒絕他的到訪。
莊嘯在爾灣市的這棟房子外觀不錯,挺大的帶泳池的豪宅。畢竟是圈內成名已久的明星,這人肯定不缺錢花。
房子裏迎候裴先生的有一圈人,裴琰大致都認識面孔,銀幕上都常見,就是大名鼎鼎的“莊家班”的武行兄弟。
冷面相向,而且人多勢衆。
個個兒都青筋微爆,對他裴琰虎視眈眈,看眼神就是想把他從這間屋裏直接一腳踹飛,踹海裏去。
加州陽光很毒,透過玻璃門,滾燙地罩在身上,裴琰的腦門反光,眉眼黑白分明。
他剃的是一個锃亮的光頭,瘦長臉,細長的眼,嘴唇很薄。
就仗着年輕,帥,所以他敢剃光頭,光頭他都能紅。
裴琰不卑不亢抱拳致意的時候,房子裏氣氛已經劍拔弩張。下一秒,包胖子從沙發後面轉出來,眼明手快地一把拉過強尼吳,暫時緩和這幾乎就要點爆火苗的場面。
包胖子大名叫包鵬志,就是莊嘯的經紀人。兩位經紀人假模假式地握手寒暄,都笑眯眯的,控制上下嘴唇開合的這道“拉鎖”收放自如,裝得多麽熟似的。
強尼吳笑道:“久仰久仰,您好啊包先生!敝姓吳,大家一般稱呼我Johnny。”
包胖子回報一個呵呵的表情:“久仰,吳俊德先生麽。英俊,有德——哦您姓無(吳)?”
“……”強尼吳的笑肌抖動,脾氣很好的,“叫什麽也都OK啦!我們老裴今天特意路過拜訪,就是想找莊先生聊一聊,他對《醉拳》這部片子前景的看法……”
包胖子說:“我們莊先生對這個片子有看法?誰合适誰演,誰能打誰上去打呗。”
強尼吳說:“能打的不止一家麽,再說這是拍電影,又不是真的打擂臺,不是只拼拳頭,選角也講究其它一些因素……片方和導演邀請我們過來試鏡,這不就試鏡順便路過嘛,看望一下莊先生。”
包胖子:“片方也請我們試鏡了。”
強尼吳:“哦……這樣。”
裴琰站在一旁,突然插話:“你們已經試過鏡?導演怎麽說?”
包鵬志心想你問我我就跟你說實話?
“導演說,久仰莊先生的名氣,想拍一部傳統的純正的中國功夫片,就找最合适的人來演,要的就是莊先生在海外和內地這塊牌子。”包鵬志在下半張臉上堆出笑容,眼睛可沒笑。
“還有,這部片的動作設計也定了我們的班底,就差最後的簽約。”包胖子笑呵呵補了一句,一屁股坐回沙發,把沙發墊子坐得歡快霸道地彈起來了,瞅着裴琰臉上驀然透出失望。
動作設計既然已經定了莊家班,角色十有七八分就是莊嘯了。不然沒道理的,你劇組想要用莊嘯的人馬做武指,吃的這一鍋飯,還敢把莊家班老大飛出局?
莊家班二十多人,就是圈內公認最好的武行團隊。好像已經沒的争了,除非莊嘯自己辭演,檔期不合或者不願意演。
新人争番上位哪那麽容易?想動老家夥們盤中的這塊餅,出人頭地你憑什麽,就憑你個毛兒沒長齊的小子?
包鵬志再次站起,再次伸手,打算與裴琰握手,這就是要送客了,茶都沒給他喝一口。
裴琰站着沒動,沒伸手,莊嘯都不露面,就這麽打發他了?
裴琰問:“莊先生人在家嗎?我想跟他聊兩句。”
一旁有人看不下去,按捺不住地伸手,掀開包胖子的手,直接伸向裴琰!
風聲過耳,拳腳已拉開架勢,幾掌兇狠地劈向裴琰面門!想劈碎他臉的人眼帶仇恨,眼眶暗紅,就是莊家班的武行,名叫薩日勝,年紀甚至比他裴琰更輕,性子更爆。
“找我大哥,你先過我。”薩日勝掌風剛猛,掌與腿并用,一腳接着一腳踹上來,逼着裴琰後退。裴琰側手翻,躍過沙發!
“小薩!”周圍有人喊了一句。
“這、這不好吧?我們誠心誠意拜訪,不是來打架的……這、這太……”強尼吳滿臉驚愕,想攔,直接被挪了位的沙發撞到小肚子,踉跄撞到一邊。就吳大叔這個體質,三個他捆一起,摞着當麻袋,也禁不住薩日勝的一腳。
“姓裴的,你敢來,就不要出這門。”薩日勝咬着嘴角,一掌砸上裴琰肩膀,掌變爪,扯住裴琰衣服。半邊衣服“嘩”地從領口到臂膀被直接撕爛了!
包鵬志方才實是一番善意,讓裴琰知難而退趕緊撤,一個圈子裏的,都別鬧事,勿傷兩家和氣。讓談話就止于《醉拳》這部電影,止于生意,別談不愉快的陳年舊事、雙方很難解開的恩怨。
“小薩!……搞什麽?!別沒輕沒重!不準打啦!”包胖子瞪着眼吼了好幾句,但是他胖,他不會打架,他喊也沒用,攔不住人。旁邊一圈小弟躍躍欲試,就要上前圍攻群毆了。
裴琰在那一刻驀地沒了表情,嘴角也是狠狠咬着的,接了薩日勝幾掌就開始反擊。
是你們先動手,肩膀衣服都扯爛了,白讓你們扯的?
錯肩,襲肘,直接用了狠招,上膝。
裴琰掄起飛腿時,甩出勢大力沉的鞭腿,下腳也狠。
他的膝蓋重重砸向薩日勝一側的肋下,就像當初他在格鬥擂臺上,一戰一戰地取勝,KO對手,就是這麽打的。
飛膝砸至對方眼瞅着中招彎腰,再一個掃腿,進入他最擅長的地面戰收尾。他碾壓式的擰了對手的膝關節,從身後壓住大腿,捏膝蓋,抱小腿,橫着擰。
薩日勝“啊”得痛叫,年輕的臉掙出一片汗水,面色發白。
這一下假若裴琰發全力,這膝蓋小腿就廢了。
格鬥技擊全程不出十秒鐘,動作流暢,雷電的速度。圍觀的武行都目瞪口呆,瞬間收住企圖圍攻的腳步,鴉雀無聲。
包胖子一貫能伸能屈的,趕緊喊:“知道裴先生您厲害,咱沒必要動真格的傷了人也傷和氣!您趕緊松手,您松手!”
誰能打?
讓你們老大出來露個面。
裴琰根本不說話,擡眼掃了一圈周圍的人。就這麽狂。
格鬥運動員的出身,他退役進娛樂圈不過才兩年,功夫還沒荒廢呢,正是當打之年。
那天,在莊嘯的房子裏,裴琰擰着薩日勝的小腿,把對方掰出一聲慘叫,他想要見的人終于露面了。
他也是頭一回在銀幕下面接觸莊嘯這個人。莊嘯從自家後院門廊走過來的時候,肩上披着陽光,白衫黑褲,頭發在腦後綁一個髻。
莊嘯遙遙地說了一句:“動什麽手啊?你們倆都放開吧。”
裴琰對莊嘯第一印象,這人演戲真不上相,本人比銀幕上好看太多了。
更何況,電影裏經常需要作出血泊滿面、鼻青臉腫的“傷妝”,故意賣慘表達壯烈,甚至為了飙演技把帥哥扮醜,莊嘯本人非常英俊,黑眉朗目,鼻梁挺直,唇邊留了一圈修理得很淺、很整齊的胡子,臉上毫無瑕疵。
他仍是跪姿,壓着薩日勝,就顧着擡頭描摹莊嘯,揣度如何跟對方談電影、争取這個角色,沒有立即放手松開薩日勝的小腿。多捏幾分鐘,也不至于就把對方腿掰折了,他就沒發力。
“小薩,你也松手,你起來。”莊嘯瞅着地上趴的人。
薩日勝表情痛苦,能掙脫他早就起來了,他喜歡趴着?
“老包,小薩,沒你們這麽招呼同行的。”莊嘯似乎笑了一下,口唇動了,很公允地先批評自家人待客無禮。
練武的人都不會輕易跟旁人動手,不打野架,動手顯得特別沒家教、沒規矩。
“大哥!額日勒圖都那樣兒了!再也站不起來了,再也醒不過來了!!”薩日勝的臉磕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還是吼出這一句,眼眶裏分明有濕潤的東西,恨不得手撕了姓裴的。
小薩平時連完整話都很少說,十分內向,不輕易跟任何人動手,絕對不是沒家教的野孩子。
莊嘯用眼神就制止了薩日勝繼續說下去,再用兩道視線把小薩眼眶裏的淚花逼了回去——能不提嗎?提了你就別哭啊。
“那場比賽,就是寸勁,我沒犯規。”
裴琰垂眼望着在他膝蓋之下掙紮的薩日勝,回敬了這麽一句。
人在對方屋檐下,賠禮致歉的軟話都不給一句,簡直就是火上澆油,很欠打,但這就是裴琰的脾氣。一場國标擂臺賽,現場三個裁判盯着,規則嚴謹條例森嚴,我沒有犯規,我光明磊落。
“你他媽沒犯規……”薩日勝的怒吼再次被他以掰膝的方式壓制下去,吼不出來,汗流得更多,疼得直發抖。
裴琰沒有放開人,手下還暗暗使着勁,有意給薩日勝一點顏色。你非要砸我心坎,撥拉出來讓我難受的事,你就趴着吧,我讓你多疼一會兒。
他自下而上望着莊嘯,以眼神致意,算是打了招呼。被迫退役的憋屈與極強的好勝心促使他深埋的一腔悶氣從胸口溢出,脫口而出:“莊先生,您的經紀人剛才說了,誰合适誰演,誰能打誰上去打!”
話音都還未落,他都沒看清莊嘯怎麽走到他眼前的。
好像人根本就沒動,還在門廊之下披着陽光溜達散步呢,掌已經拍到眼眉前了。
那手橫着切向他的脖頸,勢大力沉幾乎要斬斷他的氣管,猝不及防之下他趕忙松手,猛往後仰!
莊嘯寬闊的胸膛擋住了他眼前的光……
那只手是托着他的下颌往前,連劈帶送,只用單手,另一只手都沒動,就是半招“白猿獻果”。裴琰眼前一片金星,脖子被劈得往後折過去,頸椎卡出聲音,讓他心驚肉跳。
他被這一掌抽飛,橫摔在地,左耳垂射出尖銳的疼痛……
這會兒才明白過來,莊嘯剛才說“動什麽手啊”,是不讓小孩兒們跟他動手。
這人估摸着也記仇,早就想抽他臉這一巴掌了,今天終于找到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