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換杯
裴琰當年就是因為這樣的事故,徹底退出俱樂部以及全國擂臺賽的巡回征戰。
額日勒圖也是莊家班武行的小弟,薩日勝的拜把子“安達”,而且上過銀幕,在危險的鏡頭裏為莊嘯做過替身。那時也是一名二十歲的青年,前途大好,墜崖、翻車、烈火焚身這樣的替身戲份都能涉險過關,卻因為擂臺賽上的一場人身事故,毀了。
怨不得天怨不得地,規則上、法律上裴琰都沒有責任,就是意外,寸勁,原本誰也不願再提這樁舊事。
不提不代表沒發生過,這就是裴琰洗不去的一樁黑歷史,換了一個圈子混飯吃,黑歷史仍然緊追他的腳步如影随形。每次一上新片,就被媒體甚至片方拿出來炒作,定角色炒一次,殺青炒一次,宣發再炒他一次。這年頭不被罵都不算你曾經紅過,一撥人狗血潑頭喋喋不休地罵他“拳霸”“手黑”“傷過人命”,另一撥人掰爛揉碎地講解格鬥規則,維護他、為他辯解,誰是誰非總之争論不休,每過幾個月就把他拎出來,翻炒他這盤黑糊黑糊的回鍋肉。
打拳其實可來錢了,全國賽的主辦方和俱樂部皆財力雄厚,很多觀衆就好這一口,出手闊綽,購買“拳彩”豪賭。打拳有時候比拍戲更來錢,所以像薩日勝、額日勒圖這樣的年輕武行,做替身掙錢不多,拍戲之餘都加盟搏擊俱樂部,挂出挑戰的旗子,上臺參賽。
練武之人本來就應當在拳臺上一争高下,嚴守規則,以武會友,無論輸贏都光明坦蕩。裴琰當初認為這是一條正道,是他應當走的路,當年的全國巡回賽冠軍也應是他的,結果半途折在這麽一件令人難受的事上。
他心裏也不舒服,嘴上又不願說。他覺得被毀前途的不止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那位。
當然這話不能說出口,說出口簡直更欠打了。
現在只能混演藝圈,拍所謂的動作片。這些動作片,沒幾個是投資拍真功夫,都是槍戰大片、特技片、偶像劇、IP劇。
拍得不帶勁、打得不過瘾還算好的,就怕拍得直讓人倒胃口。把他安插進一排小鮮肉的行列,一身精健的肌肉極其違和,還要裝弱,甚至塗粉描眼線扮娘,不然跟那些真的很娘的男演員你都沒法搭戲啊!一堆鮮香軟乎的肉馍馍裏,擺着你這一尊冷硬的鐵塔,怎麽看啊?
在鏡頭前和女主打個情罵個俏,再跟男二號摸個臉賣個腐,背後一塊綠布,假山假水,剩下的工作全部安排給摳圖後期,這就是強摁着頭讓他在花瓶的道路上越趟越遠,徹底淪陷……
他也想上好片子,他想演功夫片。
裴琰松開手被擊退的瞬間,莊嘯沒有乘勝追着揍他,或者再抽他右臉,沒再動手。
莊嘯順勢彎腰,扶住薩日勝那條腿,看着小薩的腿緩緩癱在地上,摸着骨頭和筋都沒大事,就是肌肉拉傷,也就放心了。
薩日勝一臉懊惱和難過,瞅了他大哥一眼。莊嘯輕捏了小薩的腳踝,就是告訴對方你小子他媽的骨頭沒斷,沒事,哥又沒埋怨你,都折騰夠了?
包胖子與一群小弟七手八腳把小薩扶上沙發。薩日勝把下唇都咬出牙印,眼眶仍然紅着,心裏不服,但技不如人,輸得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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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家班那些人也都不吭聲了。
原本還覺着裴琰以前打比賽憑的是不上臺面的下三路招數,不地道,進演藝圈就是刷這張臉,花架子,今天終于近距離親眼見識。薩日勝畢竟不是個面瓜,在片場身手利落漂亮的小夥子,而裴琰的閃電格鬥術狠辣流暢,幾秒鐘之內就撂倒制服了小薩。
裴少爺有兩下子真功夫,應該稱呼“裴少俠”,同行之間是應當互敬一杯茶的。
裴琰也沒有很自如潇灑,翻身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臉色明顯不太好看。
他左耳朵一陣疼,知道是被莊嘯一掌砍中了,下巴颏可能也要腫,但他沒有去摸去揉,揉了顯得他軟弱怕疼。
強尼吳吓壞了,不會打架的就怕見人群毆動手,抱住裴琰一條胳膊,上下打量着這一副被人扒掉半邊衣服的狼狽模樣:“沒事吧?還成不成啊?
“哎呀這算什麽啊,不就談個片子麽……
“誰能打誰不能打的,誰演誰不演的,最後不都是進了攝影棚裏,做出來的一個電影麽……”
強尼吳說出了拍電影的真谛,你們這群人,誰比誰能打的,能怎麽樣?選角、拍電影、捧明星是憑你們這個?練了幾手功夫,還真拿自己當大俠啦?你們三位自帶幹糧不要片酬地在這裏,演“華山論劍”呢?
強尼吳把裴琰扶到另一邊沙發上,精心細致地給擦汗、順毛兒、整理衣服,把自己的西裝脫下來給裴琰穿上,遮住裴琰身上幾乎已不能蔽體、露出半邊胸肌的破爛襯衫。
裴琰夠沒面子的了,輕輕推開強尼吳為他扯褲腿提襪子系鞋帶的伺候。
他一擡頭,正對上莊家班老大打量他的目光。
一圈兒人都坐下狼狽大喘氣,只有莊嘯還站着,面不改色,當然也沒有喘,盯着他:“沒事?”
裴琰立刻說:“沒什麽,我大意了。”
莊嘯看着他:“就是怕你把小薩的腿掰折了,讓你松手。”
裴琰咽了一口,無話可說,早知莊嘯會劈他一掌,他一定麻利兒松開薩日勝,絕不逞這個威風。他左耳戴了一顆耳釘,質地堅硬,那一掌好像恰好劈他耳釘上,金屬可能戳進肉裏,特疼。
莊嘯走近一步,歪過頭,視線試圖繞過他的側臉,一直就在盯他左耳朵:“我手重了?不好意思啊,你不然……”
“沒大事,不用。”裴琰皺眉,回完了才發覺,莊先生竟然跟他委婉道歉了。
莊嘯致歉得很随意,沒端架子,聲音沉穩,讓人不容置疑。裴琰都沒話可說,他自己送上門來的,一顆頭獻上來讓人當球打了,被對方刮了一大嘴巴子,還沒理劃道兒,沒能耐把這一掌抽回去。
“白猿獻果”是八卦掌的必殺技。莊嘯方才對他很是手下留情了,可能也就使出五分力,而且是單掌,他就有往側面躲閃和消力的餘地。
假若是雙掌連托帶劈,使十分的力,他頸椎就斷掉了。
莊嘯練的就是硬橋硬馬的傳統套路。
誰說套路不能實戰來着?說這話的人就是井底之蛙。
誰合适誰演,誰能打誰上去打啊!這話是裴琰剛剛在莊嘯面前拔份兒說出來的,沒過幾分鐘,當場就被莊嘯把這句話抽回他嘴裏,差點兒讓他滿地掉牙。還說什麽啊。
那天,莊嘯也沒再為難頭一次登門造訪的裴先生。
“老裴,茶,喝一杯壓壓驚。”
薩日勝和那幫扮鷹視狼顧表情的小弟都滾出去了,莊嘯端了茶壺過來,坐到沙發上。爺們兒之間就不演那些花裏胡哨的茶道技藝了,莊嘯家裏的茶碗都是一個頂仨的粗厚尺寸,一碗好茶遞給裴琰。
莊嘯自然而然就模仿了強尼吳的口氣,“老裴”已經叫上了,盡管裴琰年紀至少比他小五歲。
口唇動時,那一圈胡須恰到好處地掩飾了許多表情,似笑非笑。
裴琰不由自主順着那似笑的細微表情,接了這杯茶:“謝謝莊先生。”
裴琰沉默片刻,以他的性格,他憋不住,一定主動開口:“那件事,确實是意外,我也沒想到。我當時沒有犯規,出了事我很遺憾……”
“對不起”這種話他是從來不講的,永遠認為自己沒錯,于是垂下薄薄的眼皮說了句“遺憾”。
外界關于這場事故的報道甚嚣塵上,每次炒作激起的謾罵聲不絕于耳。當場的錄像回放又不夠清晰,裁判們事後在鍵盤俠鋪天蓋地的暴力口舌之下,都被壓得不敢吱聲兒。而媒體最愛渲染是非争議,賺夠了觀衆的眼球,卻從不熱衷于澄清事實。
所以,裴琰今天是一定要來一趟,不僅僅為一部電影《醉拳》。
在他這裏,你信不信我是你們的事,但我出面解釋了,我不怕事兒。
“就是格鬥技術裏很普通常見的撞肘,然後飛膝,你們那位兄弟當時狀态原本就很糟,可能前面十幾個回合體力已經不支,臨近終場了,我以為他能躲,躲不開也是舉拳套護住頭身要害……他身體搖晃了,我看得清楚,他意識不清地往我這邊倒,動作很快,就是瞬間的事。依照正規套路,我的膝蓋應當砸他的臉,或者下颌骨,頂多是個下颌脫臼、骨折,但就因為這個前倒的意外,我膝蓋砸到了他後腦……”
裴琰望着莊嘯的眼,希望對方認可他的說法。
莊嘯回望他:“綜合格鬥就沒有什麽正規套路,往哪砸是你的套路?擂臺上,幾秒鐘定勝負,能贏下來就行。”
裴琰:“……”
“不是,沒有。”裴琰辯駁,“我不是‘能贏’就行的人,我贏下的比賽我都贏得幹淨,沒想過投機取巧,更沒必要故意傷人。”
沒有錄像回放能證明什麽“意識不清”和“前倒”,凡事只能憑良心了,憑莊嘯信不信他的解釋和說法。這就是他心裏一根刺,所以薩日勝幾句話激起他的憤懑和委屈,讓他也搓火了,動手了。
他今天在薩日勝和莊家小弟面前亮功夫,就是做給對方看:我十秒鐘能當場放倒你,如果這是在拳臺上,我用得着下三濫殺傷招數才能贏你?我沒必要。
莊嘯不置可否,用眼神對他示意,算了,別提難受的事,知道你小子也不是故意的,不至于的。
都是同行,都懂得不砸人飯碗,不傷人性命。
這是最起碼的武德,莊嘯懂得,裴琰也懂規矩。
莊嘯轉了話題,本來就是聊那個電影麽……生龍活虎意氣風發的一個小夥子,跟老子當年那個心懷壯志、事事争強的狀态,真像啊。
裴琰很直白,不諱言自己的志向:“莊先生畢竟是功夫圈扛把子,在好萊塢站穩了腳跟,還能拍上戲、演主角的第一人,我也想做‘過江龍’,我想闖一闖,所以肯定要來拜訪您,問您的意見,得您首肯。”
莊嘯看着裴琰,說:“你在這地方能不能上角色,需要我首肯……?你根本就不需要。
“我從來就沒在外人面前說過,我是什麽‘第一人’,網上胡寫瞎寫的。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誰敢說一定比誰強?師從和門派都不一樣,練得就不是一個路數,你跟我需要分什麽高下?還非要跑過來,跑到我家裏,跟我亮一手,比一比?”
莊嘯終于戳中裴琰那點兒心思。
裴琰赧顏,自己交代坦白了:“是,我覺着我能打,但不知道莊先生是不是也能打、也有真功夫。”
莊嘯驀地笑了:“現在知道了?”
裴琰大大方方地點頭:“領教了,服氣。”
莊嘯:“不是靠特技畫出來的?呵……”
莊嘯笑得也坦白直率,露出一口白牙,與口唇邊漂亮的胡須相得益彰,笑容相當吸引人,讓裴琰不由自主多看了兩眼。
裴琰不是那種不懂規矩禮節的狂傲小輩。他斟了一碗茶,無聲地端給莊嘯,敬讓前輩了。
莊嘯注視他的眼,就沒看茶杯,接杯的瞬間手指姿态突然變化,讓裴琰驚詫,趕忙擋招。這就是一個“勸酒換杯式”,方才明明還在他手中的茶杯,已經不受他控制,轉而被捏到莊嘯的指間,突然向他胸口襲來!
莊嘯是左手攥了茶杯襲他右胸,裴琰右手不能撒手,只能以左手應招,抓住對方腕子。莊嘯立即還以右手,上來擒住他左碗,兩人立即就呈現四手交叉相握、互相擒拿牽制的僵持态勢,中間還捏着滿滿當當的一杯茶!
莊嘯右手抓他左碗,動作游刃有餘,借力打力,而左手持杯已打向他的咽喉。
裴琰反應也像閃電一般,右掌格擋住這襲擊咽喉的一手,茶杯已經不要了,完全丢給了莊嘯。莊嘯突然又松開擒他左腕的那只右手,一掌切向他胸口。
裴琰“啪”地擋開了,對莊嘯已經是十二分集中精力,一分一毫都不敢大意。
茶杯卻丢了,被對方從心口位置掏了。
莊嘯自始至終沒看茶杯,直視他的眼,視線都帶着一路平趟着碾壓過去的力道……
杯中滴水未灑,仍是滿滿一杯好茶。莊嘯點頭示意,一飲而盡,把他裴琰“敬讓”的這杯茶給喝了。
醉拳裏一招标準的“勸酒換杯”,爐火純青。
莊嘯說:“老裴,你想争的角色,你自己盡力争取,不會有人攔着你。
“我這兒的茶你盡管來喝,別的我也沒的招待。”
這就是內行之間談電影的方式,已經不用再談。裴琰心裏服得五體投地,他自己送上門來“開眼界”的,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