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寄情
肺內氧氣含量已逼到最低極限,裴琰意識開始模糊,動作遲鈍。水下特技蛙人向他沖過來,用吸氧裝置罩住他口鼻。
他好像看到某人的影子,那熟悉的輪廓,一只大手從水下緩慢地、艱難地,奮力抓住他胸口!但他的衣服先前已經撕得太爛,第一下竟然沒抓住,衣服被抓得更破,“撕拉”一聲,導致脫手……
他向更深處堕去。
四周又伸過來幾只手,迅速抓住他,把他拎出水面……
所有人幾乎同時破水而出!
猛地曝露在藍天白雲之下,正午的陽光曬在臉上,頭暈目眩。氧氣瞬間進入讓肺部一陣刺痛。裴琰張嘴呼吸即有虛脫的感覺,眼前白光,肌肉無力,被一群人揪扯着,一把一把地拽上快艇。
“你剛才漂過預定位置了!!”
“你他媽剛才差點淹死了!!”
“我操吓死老子了,我們好幾個人伸手去抓你都沒抓到!你他媽被鋼索扯到洋流裏去了蠢貨!!”
“OH MY GOD!還是我們幾個胳膊長抓得及時,胳膊短一截的都抓不到你!”
一群特技蛙人濕漉漉地站在甲板上,大聲嚷着,英文口語語速飛快還帶南方口音,聽得不是很真切。有人擂他胸口,有人給他重新換上一副醫用氧氣面罩。
裴琰仰面躺在船上,恍惚的視野裏是藍天、熱帶花與飛鳥的影子,真美啊……
他被快艇送回到岸邊,自己像一口麻袋一樣滾在沙灘上,渾身無力,肌肉酸痛。
水和着沙子,和成一身泥湯,徹底沒有偶像包袱了。手一抹,先抹自己一臉泥。
許多人在他身邊走來走去,圍觀他似的。幾人蹲下幫他放松肌肉,一陣肢體牽拉和亂揉。
裴琰暈得七葷八素的時候,瞟到莊嘯蹲在他身邊。揉他胳膊腿的幾雙手裏,肯定有一雙是莊嘯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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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閉上眼,都能感覺出來哪雙手是莊先生的手,真的感覺不一樣。
“別揉了。”裴琰低聲哼了一句。
“肌肉都硬了,容易抽筋受傷,給你揉開。”莊嘯說,臉上嚴肅。
本來沒硬,你再揉老子真的要硬了,吓死你啊……裴琰在心裏吐槽。
都揉到大腿根兒了。
不要揉我的蛋……
他确實精疲力竭,一動都不想動,被一群特技武行圍攻上下其手,也無力反抗。裴大爺仰望天空,只能數過路的鳥兒了……
莊嘯伸手試一下他腦門,手就蓋上去,緊貼着蓋了一會兒。
“幹嗎啊……”裴琰心裏苦笑。
“發燒了吧,你?”莊嘯說。
“沒有,不會,沒那麽弱。”裴琰道。
“真有點熱,回酒店歇着吧。”莊嘯關切地拍他臉一下,拍小孩似的,或者就像拍小弟,很順手,很理所當然。這人然後從沙灘上跑過去,叫醫務車的人上擔架……
那只手掌終于拿開,移走了,裴琰覺着這回自己真發燒了,媽的,臉好燙哦。
莊嘯這種人,要麽是撩的老手,經驗豐富深藏不露,要麽就是一根鐵棍太直了,沒有避諱,沒想法。應該還是後者……
他仰望湛藍的天空,回憶水下驚心動魄的某個瞬間,血色彌漫在四周海水中,那一刻,莊嘯無聲地大吼着,直奔他拼命游過來想要救他,那樣子當真很戳他心,讓他幾乎能自作多情地把畫面腦補成真實的。
果然弱一點才能引人施舍同情,他平時就是死撐着慣了,太要強了。
這島上簡直有毒,氣候濕熱難耐,酒店裏躺倒一大片,各種大毛病小毛病。
托尼大寶貝兒今天在沙灘上拍戲也中暑了,對着鏡頭擺拍特寫都能中暑腹瀉,可能是吃壞肚子,拉脫了水,臉都是白的。
托尼從房間裏溜達出來透氣,一臉熬白,一看就是馬桶上蹲久了剛起來。
裴琰正好也打開房門出來,走廊裏不期而遇。一對難兄難弟,迅速摟在一塊兒互相慰藉。
裴琰用手比畫着問:“甜心,你拉肚子了?”
托尼點頭:“真倒黴,拉個不停。”
裴琰指自己:“我剛才在房間裏吐了。”
“你沒事?你小心流行病毒。”托尼認真地說,“這種蠻荒之地,老鼠、海鳥和蚊子都能傳染病毒。”
裴琰做出誇張表情:“不是吧?老子以為就是暈個船而已啊!”
托尼略深情地看着他:“我聽他們說了,剛才在海裏面,太驚險了……辛苦你了。”
隔壁房間又出來倆特技組的壯漢,表情更誇張地抓住裴琰,假裝是喪屍張開嘴咬他的光頭!
裴琰毫不示弱,回咬對方的臉,一群人你來我往互相啃成一團,比誰的下颌骨更靈活、誰的嘴能張到最大。
拍戲之餘,都熟了,關系其實挺好,很單純歡樂。
特技組的大佬捏着他的肩膀,由衷地說:“你小子真他媽命大!”
裴琰聳肩:“我,上保險了。”
特技組的說:“見鬼,你的保險差點就真用上了!去買彩票吧你!”
裴琰心頭一動,再次用手勢比畫:“嗯,當時……你們從什麽時候發現情況異常的?我是說,我漂過位置了,好像被卷到一個漩渦裏,當時……當時莊先生就在那裏嗎?他什麽反應?”
裴琰也不知自己在問什麽,估摸對方也沒聽明白,他那點小九九兒是在問什麽。
特技組的一群喪屍七嘴八舌道:“莊先生也在啊,所有人手忙腳亂地都游過去撈你啊蠢貨!不把你抓住你就真的跟着熱帶洋流漂走了!”
裴琰不過就是問個心理安慰……你是跟我演戲呢,還是真的擔心我?
托尼深情款款地撫摸他的光頭:“寶貝保重,好好休息,還得靠你呢。”
裴琰很浪地伸脖過去咬了托尼小帥哥的臉:“合作愉快!”
一夥人嘻嘻哈哈一樂,散開各回各屋了。
裴琰還是更願意活在樂觀的空氣裏,活在陽光下,從不黯然戚戚顧影自憐。這世上沒什麽值得他憂傷,沒有什麽過不去的。
特技組的老夥計叮囑他:“Ian,大難不死別忘買張彩票。真的,這是規矩。”
裴琰躺在酒店房間大床上,接了幾番越洋電話,經紀人、公司助理和死黨朋友輪番向他轟炸慰問。
強尼吳在電話裏說,處理完業務,第二天就上島跟他會合,照顧他吃喝拉撒生活起居。
裴琰把自己蒙在床單下面哼道:“你兒子都快挂了,快來吧爸爸……”
強尼吳說:“哎呀,爸爸我好心痛了啦!你要是受傷我一顆老心肝都揉碎啦……”
裴琰被肉麻得打個冷戰:“有病!饒了我吧。”
他的倆鐵哥們,一個叫袁潮,一個叫王爵,在國內給他發視頻過來,屏幕上湊出兩張大餅臉。
“曬傷了?你曬成這副狗熊樣?”袁潮湊近屏幕,盯着他瞧。
“嗳……渾身都是傷,身心都飽受摧殘。”裴琰在自己人面前說出實話。一秒鐘好像完全出戲,終于回歸本來面目,他對着那倆哥們吐了個舌頭,眼眶驀地發紅,是真的身心疲憊。
“你就跟被人爆菊了似的……能把你丫這麽猛的人幹躺下了,誰幹的?”王爵說。
“你臉上青春痘太明顯,密恐症都犯了,能離我遠點嗎?”裴琰瞪着屏幕裏幸災樂禍的兩張大臉,翻個白眼。
“沒事吧你,老裴?”袁潮換成關切的表情,“未來影帝,我看你情緒不高,有心事來跟老公我聊聊。”
“滾吧,”裴琰嫌棄地說,“你也配當我老公?”
“呦,誰配你啊,少爺?”那倆家夥調笑地問。
“劇組裏有沒有遇見合您眼緣的、皮兒薄餡兒靓的大號‘香蕉’?”王爵笑聲猥瑣,這話講得就愈發粗俗了。
“黃香蕉還是白香蕉?去國外轉一圈兒,你可別換口味兒了,不會忒麽哪天看上個黑香蕉吧?別亂來啊寶貝!”袁潮嚷道。
幾個死黨平時酒桌上都是這麽講葷話的,全不當回事。
“沒事”的時候,都不當回事,整天“老公”“爆菊”地亂嚷嚷;真“有事”了,聽這話就很不自在了。
“滾蛋吧,”裴琰低聲道,“香蕉沒有,柿子、茄子、倭瓜、向日葵的見着不少,沒有一個可心的。”
“你眼光太高了,真的,我覺着上回那個杜、杜什麽來着大老板,雖然也沒怎麽着,人家至少對你挺仗義挺上心的,錢也花了不少……”袁潮說。
“沒看上,甭跟我提。”裴琰冷冷地說,“我缺錢花麽?”
這圈子裏永遠不缺誘惑,他不會缺伴兒,但是他也不缺錢,爺的眼光高着呢。
有人敲了兩下門,然後推門就進,熟人就沒跟他客氣。
莊嘯拎着一大塑料袋的東西,徑直走過來。
裴琰一驚,手裏捏的好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下意識就把手機屏幕倒扣!
“黑香蕉千萬別碰,你的小菊花受不了,扛不住哦——”袁潮還在嘚吧,聲音就從來沒這麽大過,在房間裏簡直震耳欲聾。
裴琰亂按了幾下手機鍵,飛快地把手機塞進被窩,媽的,見鬼了……
莊嘯表情從容,應該是沒聽見,一點都沒有那種“一腳踏進危險的陷阱清白之身都要保不住”的驚恐,一如既往地淡定。莊嘯示意塑料袋裏:“幫你買的。”
裴琰聞見一股肉香:“你買的飯?”
莊嘯說:“島上沒好東西吃,老包從城裏買的,給我們班子裏一群吃貨帶的加餐,坐水上飛機專門送過來。我就讓他順便也幫你買點吃的。”
裴琰扒開袋子一看:“皮蛋肉粥、脆皮燒鴨、蔥油雞……謝了啊。”
他還是挺感動的:“知道我喜歡吃這些?”
“肉啊,”莊嘯唇邊表情一動,反問他,“誰不愛吃,你不愛吃肉麽?”
裴琰在被窩裏懶懶地仰着,對這很好看的男人咧嘴一笑。
莊嘯又說:“前兩天聽你助理說過,去中國城粵菜館子給你買脆皮鴨子去了,我覺着你肯定愛吃吧。”
裴琰點頭:“嗯,謝謝‘臨時助理’。”
“好好兒休息一晚,別再逞強。”莊嘯叮囑他,“今天真的有點險,我都吓壞了。”
裴琰捂着心,張嘴做出驚訝的表情:“啊——真吓壞啦?”
兩人對着拼演技呢,莊嘯斜睨着他,一拳擱在自己胸口上,“怦怦”抖動了幾下:“你也就是一肉身凡人,你以為自己潛水艇啊?沉底兒了你還能再浮上來?!”
裴琰渾不吝地一笑,永遠都是這副不在乎的熊樣子。
“想想還在床上躺着的人……這種事不是鬧着玩兒的,拍戲永遠都有機會,錢也都可以慢慢賺,你自己命重要。”莊嘯說。那時眼前閃過的情景,就是當胸那一抓,竟然撕破衣服脫手了,水下艱難寸步難移,撈都撈不回了,确實有些後怕……他就是那個“胳膊短一截”的,竟然沒抓住人。
裴琰看着莊嘯進來了,又走了,也沒有婆婆媽媽地在他房間裏逗留太長時間。出門時的背影都帥絕了,後背和臀部肌肉形狀漂亮,身材很棒……
他心思和靈魂裏辨別到的肉香,是從這地方來的。
這個人有時好像突然距離他很近,卻又其實很遠,很遠,從來就沒近過。他現在有點了解對方,莊先生對周圍人都不錯,很義氣,會做人,但這人本性是偏冷的,跟誰都隔着一層。
莊嘯從不與他深談,就不試圖深交。拍個戲而已,戲散時即是人散時,每個劇組裏都是這樣。頂多是有些人精蟲上腦,在劇組裏肆無忌憚打個野炮,完後就散夥了,還能跟誰來真的?裴琰也不是第一回 進組拍戲。
裴琰從被窩裏掏出手機,視頻竟然還沒關掉。
視頻裏動靜已經炸了,袁潮和王爵把臉擠在一起,拼命擠進鏡頭,同時號叫:“哎哎哎老裴,剛才那位‘臨時助理’是誰啊!”
“不是誰,甭問。”裴琰扮酷。
“聽見那人說話了,特有磁性,特酷,好像是黃色兒的香蕉,還是咱自己人啊?這樣我們為你墜着的一顆心就放下了,真怕你的小嫩菊扛不住哦。”倆混球還嘚吧個沒完了。
裴琰對着那倆王八蛋無恥探問軍情的臉,鄭重其事道:“你們得問他的菊花扛得住扛不住我。
“老子從來都是在上邊的,內力不夠的還扛不住我。誰不怕死想嘗嘗滋味兒,就來啊?”
……
這些都是摯友之間扯淡的玩笑話,沒有認真的。
袁潮和王爵是他的兩位中學同學,跟他特鐵的兩個王八蛋,這種下流關系俗稱“鐵蛋”。
現在一個是劇院經理,另一個是健身俱樂部的股東和私人教練,跟裴琰自己的職業八竿子打不着了。也恰恰因為沒有同行顧忌或利益牽扯,彼此真摯的友誼才能維持長久。他下了戲回家,幾個人有空就聚會泡吧喝酒,在口頭上操來操去,分享些最隐秘的心事,放松心情。
演藝圈裏沒有真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臺上一張臉,臺下都是另一張臉。他的真朋友不可能是圈內人,面對圈內人也不敢随意透露私生活。
裴琰吃掉半盒脆皮鴨子,再翻開塑料袋才發現,袋子裏還有兩瓶不同牌子的驅蚊止癢水。
他自己行李箱裏也帶了必要的生活用品,裝得好像稀裏馬虎什麽都沒帶。有人還關心惦記着他,照顧他這麽個臭臉的新人,這感覺挺暖的……
第二天,晨練的一群武行竟然又在沙灘上發現早起的裴先生。
小島寂靜,風光絕色,晨光從水汽中一層一層透出,灑在錯落疊置的房屋頂上,碼頭上白色帆船與灰色漁船的桅杆林立。
莊嘯穿着背心和長褲,脖子上搭一條白毛巾,瞧見他很詫異:“怎麽不歇着?還出來練?”
“越野七公裏。”裴琰在脖子上也搭一條毛巾,頭頂籠着金光。
“缺練幾天沒關系,不至于的。”莊嘯說。
“缺練一天我自己知道,再缺練幾天觀衆都看出來了。”裴琰低頭比畫自己最引以為傲的腹肌輪廓,“昨兒脆皮鴨、蔥油雞什麽的吃太多,熱量超了,我要把這些鴨油都蒸發掉!”
兩人就沿着海岸線在沙灘上跑。島嶼本來面積就不大,很容易就兜半圈兒,海岸線十分曲折,礁石錯落,卻總在似乎沒有路的地方,又迂回着劃出一道指引他們前進的弧度……
莊嘯有意将就裴琰的狀況,稍微放慢腳步,偶爾回頭看他一眼,等他。
晨曦籠罩白色沙灘,奔跑的喘息聲就激烈地回蕩在耳畔,汗水沿着鬓角淌下。很有男人味兒的回眸側顏,濕潤動人。
……
從沙灘晨練回來,裴琰刻意沒有跟莊家班的武行走成一路。
他一人獨自往村落裏溜達,看着早起的婦女們在自家門口勞作,用日曬的古老方式給辣椒脫水,然後整盤整盤地送入烤爐制作煙熏辣椒。男人們則在瓦楞房頂上曝曬腌制的鹹魚幹……一派淳樸祥和的風光。
他沿着一條小徑爬坡往上,循着游覽路牌的指引,走到當地一處祭祀與許願的聖地。
所謂聖地,就是圈起來給游客玩賞的一處景觀,當中一株八百年的古樹王,巨大樹冠上挂滿了游客許願留下的木雕挂件。
小情侶喜歡玩兒的東西,就像塞納河藝術橋上的心形鎖,是一種心情上的寄托。當地人用竹竿擎着,把情侶們藏了甜言蜜語的挂件挂到高高的樹杈上去。
這算是他二十年來幹的最有情調、也最傻逼的一件事。從海裏浮上來沒淹死他,這就算是他給自己買的一張“彩票”。
裴琰跟那當地人擺擺手,爺自己能上去。
他赤着腳,利落地沿樹幹上去了,爬到盡量高的地方。
他把他那個雕得略粗陋的小挂件挂到一個挺高的樹杈上,就讓心情在晨光與海風中微微地搖蕩,留在這座島上,然後揮一揮手,絕不準備在離開時還帶走。
劇組也會在離島前結束全部拍攝,殺青。男人之間有些事,過去就過去了,還沒發生就已經結束了。
挂件裏面藏了他寫的紙條。
這是一段他認為非常開心惬意的時光,每天早上太陽升起的同時,也能看到他想見到的人。沙灘上腳印交錯,陽光投射的影子疊落,傷口綻出帶甜腥的血色,片場的熱狗披薩盒飯都變得不那麽難以忍受,墨西哥的綠色小尖椒咬在齒間都仿佛是甜的。
……
兩天後,劇組殺青前最後一場重頭戲,作為男主替身的裴琰與莊嘯對決相殺的戲份,也就是最終的BOSS戰。
作者有話要說: 有讀者問米國人為啥管琰琰叫Ian,就是他混好萊塢的英文名,I 是i 的大寫,不是L。Ian英文發音恰好和“琰”差不多,一般翻譯成伊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