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肉搏
這個巴掌大的小島,被旅游業生意劃為壁壘分明的兩個世界。面朝東南方向、陽光與海風和煦宜人的一片山岩和沙地,由新建的酒店、度假村所覆蓋。在每個寧靜的夜晚,華燈從酒店花園一直鋪到海港碼頭,美極了。
西北方向的山丘地帶,也就是裴琰昨日去過的許願樹“聖地”,則是島上原住民的聚居地。臨海陡峭的山崖上,木板房子鱗次栉比,建得毫無秩序,高低錯落連綴成一片。屋頂色彩斑斓,簡陋又透着質樸,在西曬的陽光下,給山崖鑲了一層風格奇異的馬賽克。
大導演給最後一戰的取景,就是山崖上這片貧民窟據點。
借這片房屋淩亂堆積的陡坡,作為天然的布景,上演一場勢均力敵的拉鋸戰。
裴琰與莊嘯相距只有幾米,迎着海風,立于屋頂之上,單薄的衣服都被烈風撐起,凝重的神情、潑面的血光都預示大戰一觸即發。
海面上,破鐵船上的偷渡人質已經獲救逃脫升天,警方的快艇和直升機就在不遠處盤桓,步步逼近,警笛長鳴。孤膽英雄似的男一號,已經把大BOSS逼至島上的絕路!
裴琰眼底射出一絲志在必得的期待。
這表情很符合他下一秒就要把眼前人揍得落花流水、追得無路可逃的劇情發展,盡管這表面上的英勇無敵、所向披靡,并非他此時真實的心情寫照……
兩臺攝像機,一臺架得稍遠,拍攝整個畫面;另一臺機器距離非常之近,攝像和助理怕被攝入鏡頭穿幫,頭和身位壓得極低,幾乎下巴磕地趴在滑軌上,艱苦地移動,鏡頭就在裴琰莊嘯兩人的腳邊……
太近了。
裴琰一腳踹過去,帶起的灰塵土屑“轟”地撲到攝像師臉上,也撲到莊嘯臉上……
再一拳直接以硬碰硬,互相砸進肉裏。骨頭和骨頭相撞然後扭打着翻滾在房檐上,“嘩啦啦”潑下來一大片瓦礫……
飛沙走石,動作極快,這就是真正的大片。
人在山上,仿佛是浮在海島的雲端,不放慢鏡頭都看不清動作。
遠處聚着好幾層人群,都是不收門票圍觀拍電影的當地村民。莊嘯一腳掃出一陣帶了煙土的氣浪,裴琰猛地後撤。圍觀婦女頭上頂的籃子裏,一籃曬幹的辣椒都被震出來,都看呆了。
也虧得倆人腳頭有準。動作設計組在一旁摳着本子,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磨,指哪就要能踢到哪,不會把攝像機鏡頭踢碎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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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嘯翻滾着掉下房檐。那間破房子已經搖搖欲墜,在兇悍的拳腳之下毫無招架之功,就需要暴力拆遷隊幫忙來最後一鏟子了。兩根梁子直接被他倆撞松,再也禁不住幾下拳頭,“稀裏嘩啦”地往下掉七零八碎,挾裹着莊嘯一起倒向地面!
裴琰在這個不需要他跳樓的鏡頭裏,緊跟着也跳下去了,猛掀開半根幾乎砸到莊嘯的木頭……
有些鏡頭可以帶護具,有些不能帶護具。莊嘯當時穿的就是一件撕出裂口的緊身背心,拍的就是拳拳到肉。對于武行而言,這就是你養家糊口的工作,沒有在鏡頭前跟導演喊疼的。
“有事嗎?
“出血了,好像……”
裴琰從地上翻身站起來,過去扶住人。
“沒有。假血。”
莊嘯說。
講實話,這樣的肉搏場面,假血或者真血肯定都有,根本分不出來。汗水和泥土在身上混成一層“膩子”,血從發根上和肩膀上悄悄洇出來,再被汗水稀釋成淺紅色……到底假血還是真血,只有莊嘯自己門兒清。
裴琰在對方面前,一定是使出渾身解數,毫無保留,也不敢保留。
在戲外沒這個機會,他自知不如,打不過,對莊先生是心服口服。打軟了覺着是不尊重對方,打太狠了自己先過意不去,又怕失手打壞了……
亮出來的拳頭是硬的,心情卻是柔軟的。
還偏偏要像打了雞血一樣狠辣玩兒命,招招都是奔着要致人于死地,你死我活似的。攝像機就架在眼麽前,每分每毫表情都收進鏡頭,你表情稍有瑕疵,導演都要抓狂NG重來的。
鏡頭裏絕不暴露任何暧昧或輕佻神色,就只有仇人相見眼底噴血式的複仇和厮殺。
那感覺挺搞笑的,繃不住的人分分鐘都會出戲笑場,因為在莊嘯的臺詞裏,句句都是從牙縫裏滋血,口口聲聲要為慘死的“弟弟”報仇。
裴琰聽着那些臺詞,你心心念念的“弟弟”,不應該是我嗎?
……
“動感,動感!拳腳要帶風!!
“就是要站不住的感覺!!”
導演一直在喊。
兩人在屋頂追逐厮殺,肥查和一班人開着吉普車在下面,追逐着他倆飛速移動的腳步。肥查的頭發胡子被海風吹成一叢張揚的水草,每個鏡頭間歇都大喊大叫,在現場已經太投入了,熱血沸騰的。
煙塵遮天蔽日,兩人被風裹着,裴琰就像劇本設計的那樣,就是貧民陋巷出身的英勇無畏的功夫小子,眉目英俊步履潇灑連搖帶晃,每一腳出去,自己都好像就要飛出畫面、飛到海裏去了,卻又被對方肢體糾纏着再撈回來。
他被踢下房頂時,猛地以腳背勾住房檐,驚險地倒吊。腰上有保險繩護身,很安全的,但莊嘯暗地裏抓住他腳腕不讓他真掉下去的“小動作”,讓他更放心,比保險繩還安全呢……
他們瘋狂地奔跑。在大部分動作空間裏,他其實都打不到莊嘯。莊嘯每次都能巧妙地躲開,用鏡頭的借位效果讓導演甚至觀衆都以為,那一拳砸到骨頭了,其實裴琰自己心裏清楚,莊嘯的臉、肩膀,還有小腹大腿,實在太靈活,幾乎每次都是繞着他的拳鋒或者指尖滑過,讓他沾不上身,讓他就是“吃”不到那塊肉……
一個鏡頭CUT的間歇,裴琰借着慣性撞到莊嘯,輕推開對方,抱怨似的哼了一句:“跑什麽跑?我都打不着,我就沒打着過一下!”
“打不着是你的事。”莊嘯怼他,“你還要怎麽打?”
裴琰輕聲回道:“你不躲,我也不會真打你啊……
“別人拍吻戲、床戲是借位,不親上,不是真搞。你忒麽拍個動作戲還跟我借位,不讓我碰上?”
莊嘯擡眉瞅着他:“不用挨上肉就能打得漂亮,還不夠?”
裴琰半笑不笑的,唇邊有些小表情:“哥,敬業點兒成麽?”
莊嘯:“……”
裴琰抱怨完這句,立刻就想咬掉自己舌頭。
他趕緊就別過視線。有些話說出來就很像調情了,不合适兩人之間關系。工作就是工作。
他也沒想這樣,可能因為戲快殺青了,相處的時光就要在眼前結束,被海風吹散成一片一片零散的回憶,還是沒忍住,想讓這份回憶更美好。
緊接着是個狠把式的大鏡頭。一根小臂粗的鐵家夥向他掄過來,致命而兇狠,裴琰在鏡頭裏快速躲開,邁着交錯步突然狠狠一腳,踹向對手的小腹!
這一下莊嘯就沒躲,是迎上來的。
沒躲卻讓裴琰一陣心悸,寸勁之間就想收力,差點兒讓自己小腿抽筋了。莊嘯撞上來時腹內帶氣,猛地擒住他小腿!
兩人淩空來了一招“烏龍絞柱”,以裴琰那條腿為軸,兩人全部騰空翻了起來,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缭亂!莊嘯旋即拖着裴琰一起摔下光影斑斓的房頂,跌向滿目瘡痍混亂不堪的街道……
啊——
倆人都迸出低吼和一串喉音,自然的反應,都不需要演技了。
裴琰是摞在莊嘯身上砸向街道!地面瘋狂地撞向他眼膜,他兩手拼命試圖去撐地,卸掉自己分量,別砸到對方。而莊嘯是側身以一側肩膀吃力,撞下去,護住後腦,同時撐住他胸口,也沒讓他磕到地上。
周圍一群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頻頻呵氣,這兩個拍戲不要命的瘋子,就是拼着誰更敬業、誰更不要命麽……
這裏原本應是三個鏡頭拼接,打架是一個鏡頭,摔落房檐是第二個鏡頭,砸到地上是第三個鏡頭,電影裏花哨炫目,其實都是不斷地剪輯拼接,最後由後期抹縫兒修飾。然而,三個鏡頭愣是讓兩人再次打成一個長鏡頭,一氣呵成就沒有停頓,效果無比逼真而慘烈。
莊嘯最終精準地落在助手們提前鋪好位置的海綿墊子上,毫發無損。
砰——
撲哧——
這回不用再抱怨了,吃到肉裏了……
撞進墊子的沖擊力仍然很大,有那麽幾秒鐘眼冒金星,眼前景物像是拍行走鏡頭一樣亂晃,時間停滞……
裴琰找到焦點時,他身下壓得就是莊嘯,壓得結結實實。
“沒事吧?砸到你了嗎?!”
他第一句是問這個,真心地體諒,趕緊從對方身上移開了。下墜的沖擊力多大啊,能砸折,砸癱。
莊嘯仰面朝天躺在墊子上,頭發散亂着(剛才被裴琰打散的),臉側挂的也不知是真血假血,對他笑了一下。
莊嘯笑得從容:“我心裏有數,磕不着你,甭擔心。”
裴琰:“……”
莊嘯笑說:“敬業啊,老裴。”
裴琰被這一下摔得腦袋發熱,愣了一秒,怎麽挪開再怎麽厚着臉皮挪回去!他全副分量都拍上去,重新把莊嘯壓了個嚴絲合縫、結結實實。
肥查已經下車跟周圍人擊掌了,特意彎下腰對着裴琰的後腰屁股拍了一掌,表示贊許和疼愛:“厲害!漂亮!兒子你今天很帥!!”
對裴琰的稱呼又悄悄變了,透着那麽一絲親近。對于武行而言,導演的信任和器重,就是一場一場戲濺血拼命掙來的。這一條肯定過了,非常精彩,不用再摔第二遍。
“你有數?沒事啊?吓人啊?
“不嫌我沉麽?砸不壞你?那我再多壓一會兒……”
裴琰就是借着莊嘯的一笑和肥查的一巴掌,順勢撒個瘋,耍個賴。心早都燒化了,腦瓤子都化了,身上究竟哪和哪已經貼上、摸到了,其實也辨別不清……他情緒熱烈,呼吸急促,血氣陽剛,哪怕就是貼合一秒,了一個心願,點到為止,也不會做得太過分。
後背後腰都摸到了,手感絕好。
是他喜歡的身材,喜歡的腰、臀和大腿線條,最喜歡的那種樣子。
而且,還是他喜歡的在床上半強迫着碾壓對方的姿勢……
腦子裏燒的是“有今天沒明天”一般惆悵的劇情,表面上還要裝得滿不在乎,衆目睽睽之下放浪地一樂,讓這個擁抱不留痕跡,彼此的臉只剩幾公分距離。
裴琰在莊嘯身上膩味了也就片刻,互相架着做個“老子饒不了你有種繼續掐啊”的肉搏姿勢。莊嘯低吼他一句:“挪開了!”裴琰立刻調開視線,乖乖地撐起,打個滾兒逃離三米之外。
……
裴琰爬起身才覺得疲憊,也就是在莊先生面前逞個強,背過臉來立刻就想趴地上挺屍,胳膊腿都像灌了鉛。
臉上一層泥血混合物,頭頂直射的陽光讓他眩暈。
胃很不舒服,早飯他都沒吃。他是從昨晚上開始發低燒,溫度也不高,不至于影響他開工,但确實影響他的狀态。
強尼吳已經進劇組來照顧他了。這人一如既往地穿着襯衫西褲,端着一派假斯文的紳士風度,也不嫌熱得慌。“老幹爹”叉着個腰,腳步徘徊,着急找他說話。
強尼吳對裴琰咳了一聲,勾勾手掌:“哎……”
裴琰晃悠着過來,還是一臉不在線的狀态:“幹什麽啊?”
他從屬于他的專用椅子上抓過手機,癱坐着,埋頭開始刷屏。視線驀地聚焦,停在網站推送的頭條上……
拍攝區之外,挺多人方才都在圍觀,包括他們莊家班的武行,以及經紀人包鵬志。
包小胖丢開手機,搖頭:“我就知道摻和上那位就好不了,又有熱鬧啦。”
薩日勝安安靜靜地刷屏,坐姿不動:“什麽?”
“姓裴的呗。”包小胖道,“但凡有個新戲上,狂炒作。我覺着他們公司給他走的就是高端自黑路線,本來就一身黑點,一路黑着都能黑紅了!
“現在的受衆就吃這一套,不怕明星有黑點,就怕這人沒新聞沒熱度——粉絲是不是也都有‘反派情結’?裴先生就這麽個人設啊?”
直腸子的小薩同志,一貫比別人反應慢半拍,對娛樂熱點一概缺乏敏感度。糙砺的手指慢騰騰地劃過屏幕,終于劃到兩個熟臉半裸美男的合體照,手指頭一抖,差點兒把脆弱的屏幕摁出一個坑:“什麽東西……”
“有這場戲麽?誰整出來的?”薩日勝很直的腸子本能地抵觸這類畫面。
“反正咱們沒放料,戲還沒殺青就開始下猛料,還能有誰?”包小胖輕輕搖頭,下巴一橫,示意不遠處的裴先生。
裴琰已經拽着強尼吳到一邊去了,瞪着對方質問:“搞什麽雞巴玩意兒?這是你給他們發的通稿?”
其實也沒鳥兒大的事,就是一篇宣傳稿。網站頭版以及各大營銷號這兩天集體推送,一看就是為新片打熱度的。宣傳選取的角度比較新穎,或者說十分爛俗,标題就是《新醉拳上演激情雙龍會,裴琰莊嘯暗度陳倉床上肉搏》。
某些詞彙把他眼球快戳瞎了,裴琰臉色都不對了:“這他媽誰寫的?誰跟誰上床肉搏了?!”
炒作渲染,慣用手法就是這樣,宣傳個電影偏不講正經內容,專門往無關事情上東拉西扯地撩撥,把真實劇情偷梁換柱,再往觀衆的高潮點上狠戳幾下。明明就沒這回事,說得都跟真的似的。
配圖概括一切,選得很巧,就是莊嘯在片場穿着暗紫色絲絨睡袍、敞胸露懷的鏡頭,莊嘯手端紅酒,男人蓬勃的欲望在眼底流動,胸口洩出一片性感的肉色。這張圖與另一張照片合成在一起,裴琰側卧在豪華大床上,挑逗動作暴露着令人血脈偾張的激情,背部肌肉張揚,眼神狂野……
裴琰确實拍過這場床戲。
忒麽這場戲是跟莊先生拍的嗎?!
兩場戲裏,那位女二號巧克力美人被切進碎紙機了麽?
合成照片恰到好處地給他截在臀線位置,幾乎露了,看起來就好像他什麽都沒穿,還欲蓋彌彰地打了一點馬賽克。他與莊嘯的視線在照片中交會,恰好四目相對,莊嘯搖着杯中紅酒,扯開睡袍,而裴琰的表情仿佛下一秒就要從床上撲向這敞懷調情的英俊男人……
強尼吳低聲咳了一句:“老裴,你不要這樣暴躁嘛。也沒什麽,國內放映的時候肯定是删減版,這些全部都要減掉,觀衆也看不到什麽啦。”
這回輪到裴琰叉腰,瞪着對方:“這段鏡頭根本不會上映,甩這些照片出來幹什麽?”
還用問麽,當然是用床戲噱頭把關注度炒熟,胃口先吊起來,賺到眼球和票房才是關鍵。
但是在裴琰眼裏,這就是出賣他,踩着他的名聲和節操來賺這個眼球。
他指着強尼吳:“那晚我跟你說了實話,你他媽出賣我?”
“我沒有,”強尼吳一看他真急眼了,立即否認,“我不會那樣。”
“你不會嗎?!”裴琰真怒了。
“不會。”強尼吳突然嚴肅了,一臉掏心掏肺地望着他,“老裴,我們兩個互相這樣了解了,我知道你心裏真實的意思,我拿這種事給你‘炒作’?不可能嘛我……”
裴琰擡頭尋麽莊嘯。莊嘯帶着一身傷妝走向休息區,戲份還沒拍完,都懶得用毛巾擦汗擦血,省得補妝。包小胖摟過莊嘯,交頭接耳說着什麽,給莊嘯看手機……
裴琰懊惱地暗罵了一句,真的很心虛。
作者有話要說:
幾條劇透:1.這是一篇關于兩個男人之間低調含蓄愛情的純感情文。從暗戀到明戀再到……
2.這是一篇甜文……功夫巨星“裴莊時代”。
3.進度還早呢,還要磨呢,有波折才夠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