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遇險

導演助理過來,向裴琰确認了兩次他OK,可以繼續拍。

裴琰說,沒大事,反正所有人都穿威亞衣,又不會摔下來。

他嚼了兩顆薄荷糖,漱了漱口,吐到一邊。

臉色還是發白,但身子骨硬朗,渾身肌肉繃緊。

這回輪到莊嘯盯着他看。莊嘯在不遠處頻頻回頭瞅他,明顯就不放心,但又不能直接動手把脾氣別扭的裴先生扛起來弄走。

兩人都在手上打了很多白粉,防止手掌打滑。

莊嘯與他錯肩而過,特意叮囑了幾句:“老裴,待會兒打完前兩個鏡頭,停下來,別直接摔,緩一緩。最後那個鏡頭,是我先踢到你,你先摔,帶動房頂傾斜,然後我再摔倒,你把我弄下去就行了。”

……

高空的風特別大,完全站不穩,腳底下都好像找不到根。

上去三十多米,還沒做動作,風吹得人一身冷汗全消,皮膚上掙紮着重新又浮出一層汗,身體不由自主發抖。氧氣突然稀薄,喘不上氣。

眼皮底下是密密麻麻許多人影,導演在底下喊,上面有人用通話器傳達導演的指示。他們兩人吊着繩索從不同方向沖向對方,相撞,撞出火花,一番眼花缭亂的糾纏打鬥之後,再摔向房頂屋脊的兩側……

兩人可能都撞了肩膀,肩胛骨後面撞到堅硬的房頂模型,眼花,挺疼的。這玩意兒為了承載他們的分量,做得相當堅固,邊緣還有鋼筋和鋼索。

之所以需要做出一個模型屋頂,是要拍攝山崖上房屋倒塌、房頂整片掉落滑坡的壯觀情景,而他們兩人就要在滑坡的瓦礫碎屑上面掙紮,拍出這個驚險的場面。

導演助理坐在吊臂車內,替肥查喊“開拍”了。

耳畔一切喧嚣都随靜止的時間一起凝固,瞬間變得很安靜。

腳下板子開始動了,裴琰知道這是設計好的情節。由鋼索牽引着,整個屋頂開始發生劇烈的傾斜,他們已經站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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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嘯那邊開始跑了,不跑就無法維持平衡,要摔。裴琰這邊也得跑,往相反方向跑,兩人全都像瞬間失去重心和平衡,在傾斜的瞬間翻滾在一起。

後腰的保險繩撞出恐怖的動靜,幾乎把他們纏在一起。

眼前一片白光,手掌全濕,裴琰一腳出去大約是踢中了莊嘯,緊跟着後面的動作已不是按部就班的設計。他猛地抓住莊嘯,“撕啦”一聲,好像扯脫了對方肩膀一層單薄的衣物,他往深處滑下去了。

房頂整個掀起來了,往懸崖下面沖去!

周圍飛沙走石,煙土彌漫人眼,人造的滑坡聲勢浩大!

這都是設計好的,看似驚險,其實并無危險。他們吊在上面,只需要蜷縮身體進行必要的自我保護,躲開這片崩塌的土石碎屑。鏡頭拍好之後,後期抹掉威亞線就搞定了。

莊嘯是距離裴琰最近的一個,別人都離得很遠,只看到地震山崩一般壯觀的全景。翻滾之間,他注視裴琰的面部表情,他是那時發覺不對勁。

“哎!”

莊嘯哼了一聲,沒來得及喊,自己也摔得七葷八素。

裴琰兩手是要抓他,本不該有這個動作,裴琰就不應該莫名其妙去抓他,應該踹開他……那兩只手從他身上抹了過去,竟然沒抓住,泥土噴濺在兩人臉上與冷汗混成一層泥漿質地的面膜,裴琰面孔模糊,遍身冷汗,好像突然失控了,沿着傾斜的巨大板子就掉了下去。

莊嘯下意識回身就是一把,想要抓住人。

又是“撕啦”一聲,裴琰自己的分量讓衣服不堪一擊,在莊嘯手心裏四分五裂,露出一片胸口,然後再次下墜。

近在咫尺的一晃,面對面看得很清楚,那時瞳孔失焦,突然之間的,好像一下子就沒有意識了……

他也不會掉到哪兒去,威亞衣還綁在身上,鋼索會将他吊起在半空,不會摔成肉餅。但形勢瞬息萬變,危險是頃刻間襲來,傾斜的假屋頂像在半空中掄起一只巨大的巴掌,向着他們拍過來了!

正常姿勢是要雙手抱頭護住要害,消力緩沖,用腳一蹬,潇灑地蕩開。就跟電影裏演的,人猿泰山似的。

一個最稀松平常的特技動作,裴琰卻沒有屈身護頭,橫着就向那巨大的帶鋼筋的屋頂撞了上去。

“哎——”

莊嘯喊了,探身當空抓住裴琰一條胳膊,反應也是飛快!

他抓住的人沒有說話,沒向他掙紮求救,這更加不尋常。裴琰全身都抖了,肌肉陷入痙攣狀态,脫力地下墜。

手臂因出汗而打滑,莊嘯抓不住了,糾纏的保險繩裹着他們。

飛崩的土石方像張開吞噬的大口,後腦毫無防備撞向那恐怖的、堅硬的房頂模型。幾乎就要撞上去了,莊嘯猛地抓住眼前亂晃的一根繩子,就是那根吊在裴琰腰上的威亞繩,生生地把人拽了回來……

瞬間,房頂整個完成傾斜,從水平翻轉成豎起的狀态,在幾十米的高空,場面極其驚險。

過程就是短短的幾秒鐘,原本設計好的腳本,底下人甚至沒察覺到上面出問題了。

“老裴!!

“睜眼!!

“你睜開眼!護頭!!”

“……”

莊嘯不住地大喊,死死拽住裴琰後背上的繩子,始終沒有撒手。

裴先生的臉就在他眼前,很近很近的地方,眼神呈灰蒙蒙的一線,好像完全聽不見他喊。

他撒手了裴先生就會蕩出去,撞到哪根鋼筋或者繩索,在毫無自保能力的狀态下可能傷到頭,可能劃花臉,磕壞了頭可能致命。

這個鏡頭拍完,下面的人都反應遲鈍,才晃過神來,發現高空出了事故,片場大嘩。

鋼繩把兩人送回地面,莊嘯抱着人下來的,而裴琰臉上、胸口全都見了血。

肥查十分吃驚,也暗暗變了臉,當即撥打急救電話,無論片場事故還是演員受傷都不是小事。美國這邊的911,但凡撥出去就是三個部門齊發,五分鐘之內救護車、救火車和警車全部抵達。警察都跑過來了。

裴琰還裹着威亞衣,被平放在地,渾身滾燙抽筋,人已處于半昏迷狀态,看起來情況不妙。

怎麽會這樣?怎麽弄的?怎麽會這樣?!

所有人都沒料到,現場嘈雜混亂。人就是突然的高燒,發病,嘔吐,脫水,然後昏迷……

那層裝備還特別難脫,把兩人纏在一起,裴琰呼吸艱難,周圍人七手八腳替他扒衣。莊嘯一直背對,終于從一堆纏繞物中間解脫出來,迅速調頭走開……

強尼吳跪在裴琰身邊,驚懼地一直喊,老裴,怎麽啦!你傷到哪裏了,哪裏撞出血了?你流好多血啦!

醫生上來檢查瞳底,趕緊給傷員捂上氧氣面罩,挂上吊瓶,物理降溫,同時擡上擔架。

武指團隊的臉色都不對了,都不說話,一片陰雲。這他媽的屬于事故,道具出問題還是吊臂出問題了?威亞衣沒有穿好?繩子斷了嗎?剛才哪兒出差錯了?

包小胖瞅了一眼自家老大:“您剛才沒事吧?”

話沒說完,血已滴到他腳邊。

包小胖也吓一跳:“啊?老大……”

莊嘯不吭聲,一路往自己的房車那邊走。

不要抓威亞繩。

不要抓威亞繩。

不要抓威亞繩……

這是每個武行演員進片場頭一天,就應當牢記的基本常識。那個繩子不能徒手抓,那玩意兒是切手的,手感跟鋼條差不多,誰碰繩子誰他媽腦子進水了。

他當時也沒有腦子進水。千鈞一發,誰都沒料到會出現這類事故。裴琰那時候渾身抽筋,就墜在他眼前幾寸的地方。平時那麽臭跩牛逼恨不得在他面前日天日地的狂人,好像突然就不行了,死沉死沉地就挂在他手上,渾身濕透雙目失神地墜着……

莊嘯臉色發白,鬓角也是一片濕潤,汗水橫七豎八地滑落,沿着脖頸流向胸口。

掌心有一條很吓人的切口,受力的食指和中指第二關節也有細碎傷口,鮮紅的血順着指尖往下流。

危險過後才察覺這股讓人幾乎傷骨斷筋的劇痛,莊嘯眼球都紅了,一腿跪在房車的車門臺階上。

薩日勝沖過來,從車中翻出一卷寬幅紗布,扯開紗布幫莊嘯捂住手指。

醫生過來做緊急的消毒。

莊嘯左手摳進車門框子,頭抵在車門上。一瓶碘酒潑到右手上,莊嘯抓着車門爆出“啊”的一聲……

十指連心,特別疼,疼炸了。

醫生說,莊先生,您跟車去醫院拍片子縫針吧!

包鵬志低聲抱怨一句:“老大,您跟姓裴的犯沖吧?沾上他就沒好事兒。

“你看明兒一早網上怎麽說吧。”

……

裴琰都沒有看到這些。

他那時确實昏迷了,在渾身抽搐的狀态下十分痛苦,從來沒病得這樣嚴重。

該着他又在莊嘯面前栽了一回面兒。假若事先知自己會在一個高空特技動作上失手墜落,還要連累對方負傷,他絕對一早回酒店趴着去,絕不逞能。

處理急救的當地醫生詢問他們劇組,還有其他人發高燒嗎?有人嘔吐腹瀉嗎?你們劇組有多少人感染了病毒?

病毒?

不就是在海水裏着涼感冒了麽?

醫生說,需要驗血和進一步檢查診斷,比較嚴重的情況是病毒引起的腦膜炎,有生命危險。當地半年前就爆發過西尼羅病毒,裴先生最近被蚊蟲叮咬過嗎?

感冒?身體這麽結實耐操的一個人,普通感冒能讓裴琰昏死成這樣?

這回真把大夥都吓壞了,強尼吳抹了一臉汗,給國內團隊打電話彙報。幾分鐘之內,直升機上島,把裴琰用直升機運往聖地亞哥的市立中心醫院。

直升機挾裹着砂石,發出巨大的轟鳴聲,從島上盤旋而起。

莊嘯擡頭目送那架直升機帶着重病號加速升空呼嘯而去,臉色也變了:“腦炎……?能這麽嚴重?”

包小胖把剛才的牢騷抱怨又都吞回去了,做人存個厚道之心。病毒性腦膜炎?這也太誇張了吧?姓裴的那號人看起來相當生猛、葷素不忌,就不像個會暴病轟然倒下去的。

這時還有人有心情炒緋聞麽?估摸不會有了。莊嘯當天傍晚在醫院包紮處理過傷口,國內一趟一趟麻煩的電話就追過來。

“嘉煌兄弟”的藝人總監打電話過來與劇組交涉,王苑玲在電話裏跟制片方的人計較:我們的藝人出事了?劇組有安全保障嗎?有人身保險嗎?裴先生後面還有好幾部戲的合約,檔期已滿,損失大了,這不止幾千萬的事,我們得為藝人負責啊。

網上已經蔓延出許多小道消息,說“新醉拳劇組在美墨邊境拍攝期間遇到事故,片場見血,裴莊雙雙受傷入院傷情未知”。

劇組裏首當其沖的是動作設計團隊,畢竟這屬于事故,假若出現人身傷亡,電影工會都要進行內部調查和追責。

沙雲飛也急了,跟莊嘯說:“你在上面瞧見怎麽回事了?設計有問題嗎?還是片場設備有問題?這人到底怎麽摔的?!”

武行團隊就怕遭遇這樣事故,這關乎團隊的名聲前途,是有可能賠錢甚至砸飯碗的,誰樂意出事啊。

莊嘯回憶當時情形:“他就是突然失去意識了。”

沙雲飛說:“所以,這能說是咱們團隊出的錯誤嗎?我們按照數據标準做的道具,多少人都吊上去試跑過都沒問題,他一上去就出事。我按照我的理解,裴先生有能力完成的動作,才給他設計的,我怎麽料到他會失手?!

“這要是‘拖地’去做,老子絕對不會給‘拖地’設計這麽難的道具!他裴琰不是牛逼着嗎!”

沙雲飛郁悶地補充了一句……

是的,假若追責,模型道具的設計是有一定風險的,場面太驚險了。

然而,這種動作,對裴琰應該有風險麽?他原本完不成麽?沙師傅覺着他的團隊出了事故也很冤。

但凡做武行特技的,上了威亞都有風險,如今只能抱怨莊嘯和裴琰兩位主演都太拼,非要親自上陣,偏不用替身。假若當時受傷墜落的是薩日勝,或者哪位莊家班的替身小弟,悄摸拉去醫院包紮就是了,都不會有人在網上關心提及這些武師傷沒傷的。

“您的手有事沒有啊?”包小胖很關心地問莊嘯,“可別留下後遺症!空中這一把抓過去,損失有點慘痛啊大哥?”

“慘也算不上有多慘,”莊嘯淡淡地說,“疼是真的。”

已經拍過X光片,骨頭沒傷,就是切割導致肌肉撕裂。他右手裹了很厚一層紗布,仍然很疼,但好歹能湊合忍,在片場當時疼得他都吼出聲了。

“當時不抓那一下也不行。”莊嘯給他身邊一幫人解釋道,“這種事故,以前在搏擊擂臺上,甚至足球場橄榄球場上,都發生過……醒着的時候怎麽撞都沒關系,人都會有下意識的自我保護動作,但他在突然失去意識時頭部撞擊,太危險了,真的會有生命危險……會磕成額日勒圖那樣。”

“……”

薩日勝悶頭不吭聲,無話可說。

包小胖說:“老大您就是個厚道人……算了,沒法兒跟他們家計較,他們公司團隊還不依不饒地要找咱們算賬呢,什麽人啊……”

莊嘯示意包小胖,問問裴先生那位經紀人,現在人在醫院怎樣了?

包小胖迅速在手機上得到了那邊的回複,遞給莊嘯。

強尼吳在微信裏客氣地回複:【抱歉耽誤大家拍攝進度啦真是不好意思。裴先生狀況不太好,醫院現在診斷是病毒性腦膜炎,需要深層治療,可能要養一段時間不能做事了。】

莊嘯坐了一會兒,起身:“哪家醫院?

“我過去看看他。”

“……”

包小胖、薩日勝那一群人都沒動窩,用相當詫異的目光追随着莊嘯起身往外走的動靜,那時都覺着,老大,您歇會兒吧,您對姓裴那小子也忒上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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