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病號

裴琰在重症急救室裏躺了一夜,治療和注射藥物很及時,很快就恢複意識,第二天早上就被推去普通病房了。到底還是年輕,身子骨硬朗,沒什麽大事。

他睜開眼皮,強尼吳的一張大臉閃進來,貼着他的臉端詳:“活過來啦寶貝?你沒事啊?”

裴琰一翻眼皮,露出個浪跡無邊的笑模樣:“幹嗎啊……我死過麽?”

強尼大叔點頭:“在片場當時可吓人了,你呦,渾身抽搐不省人事,抖得像個篩子。”

“所有人都瞧見了?”裴琰表情懊惱,“沒有圍着我搶拍照片給我發到網上吧?丢臉……”

強尼吳說:“我攔着啦,沒讓人偷拍到你,直升機直接把你拉走送醫院了!”

“操……”裴琰表情說變就變,“這要是再讓人弄一張合成照片擺在網上,說我拍打戲暈倒了,說什麽‘莊嘯片場英雄救美懷抱那誰誰不省人事的嬌弱病軀’……章歡要是再敢放一條,老子一定砍死他!我看你們敢!”

強尼吳:“……”

強尼吳恨不得整個人趴到他病床上,上上下下地仔細端詳,滿意地哼出一聲:“看你這樣說話,我就放心了。沒有燒壞腦子,沒有燒成傻子,脾氣還是這樣臭屁、這樣招人讨厭。”

裴琰立刻噘個嘴:“你敢讨厭我?我耽誤你跟你的大建築師這個周末約會計劃了,你就煩我了?”

強尼吳轉身遞給他一個吸管杯,堵住他的嘴巴喂水:“随便撒尿啊,插了尿管的,醫生讓你盡力地排毒。”

裴琰擡起一條胳膊捂住臉,從喉嚨裏扯出一聲哼哼。

中途,主治醫生進來,拉開裴先生的被子,檢測心髒和肺部,按壓他小腹,問他有沒有哪疼。裴琰說,渾身骨節都他媽很疼,好像昨夜散架了,今早上是重新裝的,需要磨合……

“我猶豫要不要告訴你真相啊?”醫生走後,強尼吳以多愁善感的眼神望着他,頭發都快要撩他臉上,讓裴琰臉發癢。強尼吳說:“你剛進醫院的時候,腦門上、脖子上都有血點子,衣服上也是,醫生給你扒了衣服檢查半天,你身上一丁點破口都沒有。”

“誰的血?” 裴琰猛然移開擋臉的手臂,露出眼睛。

“你說呢寶貝兒?” 強尼吳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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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件衣服呢?!”裴琰趕緊問。

“呃,急救都給剪碎啦,你還要找那件破衣服?”強尼大叔一攤手。

“剪碎了?你怎麽不把衣服給我留着!”裴琰瞪着人。

“……”強尼吳回瞪他,“下次再給你做搶救,還要先講好保人還是保衣服呀?你又燒傻掉了?”

裴琰一點都沒燒傻掉,怔怔地望着,眼神發軟發飄,胸口突然又透不過氣,仿佛騰在那三十多米的高空,眼前千山與飛鳥的影子掠過,最終定格的還是那個人影……

“去垃圾桶翻翻,還能不能找着,好歹幫我驗個血型麽。”他小聲嘟囔。

……

總監王苑玲也打電話過來慰問,得知他需要在當地醫院觀察治療至少一星期,當即說要買機票過來看望他。

裴琰在視頻電話裏說:“別來,幹嗎啊大動幹戈?我就沒事。”

王苑玲說:“你至少需要養一個月,工作安排全部都要往後錯,耽誤好幾個組,這能叫沒事?”

裴琰笑說:“往後推吧,麻煩姐了。”

王苑玲說:“看你那虛弱的樣兒,混了一趟好萊塢沒給你裱一層金,竟然都把你給累瘦了,剝層皮、削層肉似的,真不劃算!早知不讓你去了,姐瞧着多心疼你啊。”

裴琰虛弱着,呵呵一樂:“還是有人疼我啊。”

王苑玲說:“你那個德行,給姐省省心吧!”

裴琰又叮囑老阿姨:“別亂發我的新聞,別提生病住院這種糗事,又不是什麽好事……不想提。”

“你昨天在電話裏罵章歡了吧?還罵那麽難聽?”王苑玲教育他,“你別總是那樣。你做好你的事,他做他的事。需要得罪人的時候,姐替你出頭替你得罪,你不要整天着急上火、張牙舞爪的!二十多歲的人了,也學着有點兒涵養!”

章歡還跑去跟總監告狀了?

老子還沒告他的狀呢。

裴琰對着視頻用口型嘟囔一句:對丫什麽人說什麽話,我要什麽涵養?

總監老阿姨的電話訓示完畢,挂斷。護士大媽進來,例行公事地監測體溫和血壓,喂藥,然後就有專人在門口給各個病房送早飯。

強尼吳恰好不在眼前,病房門開了,莊嘯從送飯餐車上替裴琰接過那份早餐。

裴琰瞥眼瞅見,立時頭腦就清醒了,兩手從被窩裏把自己撐得高一點,帥一點,別像弱不禁風茍延殘喘似的。

莊嘯是特意等到這第二天才過來探望,以免打擾病號休息。他單手端了餐盤,先擱在病床上,再去打開桌板,最後再把餐盤擺到桌板上。都是用的左手。

“來了?”裴琰說,“不好意思麻煩你跑一趟。”

“這麽客氣。”莊嘯替他打開餐盤蓋子,擺開刀叉,做事不講廢話。

“……”裴琰盯着莊嘯很明顯遭受重創裹成粽子的右手,突然想說出來,“我當時有意識的。”

莊嘯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看着他:“有意識但是肌肉不聽使喚了吧?當時抽搐挺吓人的。”

裴琰說:“我吊在上邊兒還清醒着,看着你,想抓住你,抱大腿別讓自己滑下去,就是抓不住了,也說不出話。

“脖子都僵硬了,渾身抽筋,動不了。我看到你去抓那根威亞繩了。我要是能說話,我肯定跟你喊‘別抓繩子’!

“真對不住你,莊先生。手會留後遺症麽?”

“……”

在前前後後的許多日子裏,面對許多不同的人,裴琰極少這麽客氣真誠地對一個人講話,在莊嘯面前不由自主就把氣焰都收斂了,乖着呢,道歉都道歉不止一次了,還拉大旗扯虎皮給誰看啊。

“骨頭沒斷,能養好,你就甭擔心了。”

莊嘯對他說。

“要是事先知道這麽疼,媽的,可能真要猶豫一下!”

莊嘯自嘲的時候再次露出半邊酒窩。

面對面時這樣的神情,現在對于裴琰而言,就是勾引和折磨,讓他偶爾沖動地想要湊近,想扳過對方的下巴親上去……

“你不知道抓了會傷手麽?威亞繩就是不能碰,力量那麽大,不就是拿鋼刀切手嗎。”裴琰說。

“以前也沒碰過那玩意兒,誰想到去抓?”莊嘯一臉無奈。

裴琰心裏又是一熱,随即又唾棄自己,你忒麽快別自己一個勁兒發光發熱了,暖寶寶,別自作多情。

莊嘯吐槽道:“你分量也真夠沉的。”

裴琰躺在床上,雙手合十放在唇邊:“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裴琰吃着醫院裏淡不唧兒的病號飯。兩人又随口聊些拍戲的事,以及劇組裏被他倆撂下的爛攤子。

裴琰說:“就剩最後一兩個鏡頭還沒拍完,過後還得回去補。”

莊嘯道:“還補什麽?今兒一早我們班子的兄弟都回去開工了,全部上替身。”

“啊?”裴琰一聽又不甘心,“我忒麽就差兩個鏡頭,晚節不保了!”

“我的鏡頭也替身了,小薩替的。我們班子裏那個跟你身材差不多的,替你滾下來那個鏡頭。”莊嘯說。

“也沒人通知我,沒人征求我的意見啊。”裴琰不滿。

“那個鏡頭本來就是你從山崖上滾下來,滿臉泥都看不清長相,然後我摔死,你還想怎麽拍?”莊嘯嘲弄地看他。

沒有能夠把兩人的對手戲完美收官,就不夠圓滿,這是裴琰的真實想法,有些懊惱。

莊嘯意味深長地對他說:“武行圈子裏混,你也給別人留點兒露臉的機會。飯不要你一個人一口都吃淨了,別人還怎麽混?該歇着你就歇着,也看看別人演,別太拼命。”

事必親躬,把別人飯碗都搶了全在你一個人碗裏,錢都讓你一人掙了,太拼了你也得罪人的,莊嘯就是這個委婉的意思。

又給老子灌雞湯,媽的。

裴琰也回了一句意味深長:“成,我等下一部戲的合作。”

他說話多了還是暴露高燒後的疲憊,很累,肌肉酸痛,精神不佳。莊嘯順手給他遞了兩次水,然後環顧四周:“需要解手嗎?這屋有尿壺麽?”

裴琰立刻就說:“不用。”

莊嘯特別輕車熟路地低頭扒拉床尾挂的一堆零碎:“裝尿袋了……?換個新的嗎?”

裴琰這回真的窘了,挂着吊瓶渾身骨頭縫疼都擋不住他“騰”地從床上撐起:“不用你,別動!你……我叫護士來。”

他這時後悔剛才沒把老幹爹叫住。強尼吳其實早就轉悠回來,推開一道門縫發現莊嘯在屋裏,這經驗豐富的基佬“嗖”地就把腦袋縮回去了,麻利兒地躲出去了……什麽玩意兒啊。

“這兒的護士手笨,紮個吊瓶能把你手背戳成蓮蓬,辦事還不如我利索,真的。”莊嘯露出個淺淺的笑模樣,生活中偶爾如此随和随意。

……

劇組結束全部拍攝,殺青了,只遺憾最後一天裏兩位華裔主演都不在片場,沒有把大瓶香槟熱熱鬧鬧地噴大爸爸一臉。

一撥一撥劇組人士都來過醫院探望裴先生,對他表示誠摯的慰問。美國佬很注重這方面禮節,絕不會空手來,房間裏擺滿了包裝考究的禮品、鮮花、盆栽。

肥查那雄心不死的老家夥,在病床前摟住裴先生,結結實實地一攥:“小子,你爸爸我答應你的項目,我還記着呢,你也別忘了,以後還會請你跟我合作,一定的。”

有老家夥這句話,裴琰覺着病這一場也算值了。

他的團隊為他聯系好日程安排,在聖地亞哥醫院裏度過幾天觀察期,就把他運上飛機運回國內,別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旮旯地方耗着了。

莊嘯只在聖地亞哥多待一天,很快就要回洛杉矶,答應臨走時再過來瞧一眼傷號大爺。倆人聊天扯淡有點兒聊上瘾了,無論如何也算朋友了吧!

莊嘯提着一摞裴先生愛吃的外賣,走出電梯,邁進醫院走廊。

好巧不巧的,旁邊另一部電梯上來的就是熟人。強尼吳也剛過來醫院,身後帶着兩位專程前來探病的。

強尼吳一眼就盯到莊嘯提的外賣,腦子裏靈光一閃,絕對不會放過莊嘯的,煞有介事地大聲招呼:“哎呀,莊先生,您還親自過來送飯?哎呀,老裴就說您今天會來……”

莊嘯眼光掠過後面那兩人時已經有所察覺。畢竟,一家子出來的人物,氣質外貌身材總歸都比較像的。

确實都很好看,人群中搶眼,衣着也體面考究。

強尼吳熱忱地為雙方互相介紹。

莊嘯跟對方客氣地一點頭,沒受傷的左手拎着一堆盒飯,已經沒有手能伸出去施以禮節了。

他面前站的就是裴琰的父母。

當然,最驚詫的是仰在病床上等着吃燒臘三拼的裴大爺。

裴琰的反應,比昨天莊嘯扒拉他床下尿袋時的反應還要大,從床上“砰”地彈起來:“您二位……來幹嗎啊?”

徐绮裳女士步步緊逼徑直走到病床前,彎下腰,多久了沒見似的,伸手緩緩地撫摸他臉:“來幹嗎?來看看你,唉……”

裴琰說:“我馬上就回國了,你們還跑來?繞着太平洋飛來飛去,你倆閑得啊?”

“哎你怎麽說話呢?”徐绮裳道,“我們着急啊,聽說是腦炎,多嚴重你自己知道麽?治不好可能留後遺症,腦子就燒壞了……也是關心你,陪你一道回去啊寶貝!”

這句“寶貝”,讓在場人全都破功了。

裴琰自個兒耳廓都發燒,身體熱度又要漲起來,因為莊嘯就在房間裏,站在不遠處欣賞這一出慈父慈母探望病兒的溫馨家庭戲呢。莊嘯臉側分明爆出很深的表情,一定在笑話他……

“寶貝你想吃什麽?”徐女士想起來了,轉臉尋麽那位拎盒飯的“外賣小哥”,往莊嘯手裏一堆塑料袋子中間扒拉哪一盒最好吃,“你朋友正好給你帶了吃的,應該是你愛吃的奶黃包和廣味燒臘,拿來你吃?”

裴琰快要瘋了。

徐绮裳這人平時也不這樣,在家裏也沒一口一個“寶貝”啊,要麽喊他“兒子”,要麽喊他“猴子”,沒幾句客氣話,今天是抽什麽瘋?是被他生急病給吓着了嗎,突然就聖母附體角色轉換了,這麽疼愛他……

莊嘯笑着把外賣提過來,給他打開一盒流沙包奶黃包,整盒直接塞他手裏,吃去吧,吃貨。

莊嘯揶揄他:“有親媽疼着真好。”

裴琰哼了一聲:“是啊,有人疼,你們一撥一撥地過來看我,住院都不寂寞。”

莊嘯低聲笑話他一句:“還‘寶貝兒’,就沒斷奶吧?”

裴琰眼皮一翻:“你親媽沒叫過你寶貝兒?沒人疼啊?”

莊嘯:“……”

裴琰說完就察覺他講錯話了,他嘴太快了,沒個把門的,真想切自己舌頭。

莊嘯沒再跟他扯淡,別過臉去,沉默晃悠到屋裏沒什麽存在感的角落,把正中場地讓給這一家子人繼續上演慈母嬌兒的折子戲。

徐绮裳女士坐在兒子床前噓寒問暖,把當時發病受傷等等衆所周知的過程詳細又問了一遍;裴知訊先生則穩重地站在一旁,偶爾插入一兩句簡短的問話,順便提醒太太在外人面前不要這麽啰唆。

莊嘯遠遠地跟裴琰一點頭:“出去抽根煙,你們聊,我先走了。”

裴家人遠觀外表就知一定家世優越、身份體面,裴琰這號人一看就是從小被父母捧着寵大的人物,渾身上下就是遮不住的優越感和驕傲……莊嘯憑直覺就能感到,自身的存在與這樣溫馨動情又肉麻的合家歡情景就格格不入,破壞了畫面美感,于是很有自知之明地閃身離開鏡頭。

裴琰心裏是惆悵的,想說“你要抽煙你就站我面前抽吧”。

爹媽來的太不是時候,什麽話都沒法說了,太糟糕了……

“你什麽時候回國你一定聯系我!

“一起吃個飯。”

他只能對着莊嘯迅速離開的背影添了兩句……

徐女士覺着自己講話沒毛病啊。二十三歲的兒子,不就是大學剛畢業不久的年紀,根本就是個孩子麽。拍戲多麽辛苦,受傷家常便飯,誰家養的兒子不是當“寶貝”寵着?

裴琰生病也不耽誤好胃口,三口兩口吃掉一盒流沙包奶黃包,咀嚼着腦海裏屬于莊先生的餘味,把自己往枕頭裏一摔,拿胳膊擋住臉:“哎……媽啊……”

“喊我幹什麽,你?”徐绮裳瞅着他。

“沒什麽,您真體貼。”裴琰都沒力氣抱怨。

“那個男的誰啊?”徐绮裳湊近,探究地問他。

“沒誰。”裴琰說。

“是‘誰’你就說呗!”徐绮裳擺出善解人意的溫柔慈母臉。

“不是誰啊!”裴琰不合作地扭開頭去。

“……”

徐女士的慈母光環立刻就塌了,形象人設全崩,哼了一句:“不給媽媽說實話,小猴子,你等着的……”她也不問了,拉着老裴先生緊跟着也出去了,留下裴琰一個人在病房裏,郁悶得用被子裹住腦袋。

莊嘯前腳上了那部電梯,背影剛剛消失在關閉的電梯門內,徐绮裳女士眼明手快摁下按鍵,可惜沒能趕上同一部梯子,于是趕緊上另一部電梯,直追下樓。

裴知訊皺眉低聲道:“你這又要幹什麽?”

徐绮裳說:“不幹什麽,我就瞧瞧這個。”

裴知訊:“瞧瞧誰啊?你知道是哪個?”

徐绮裳說:“我剛才看了兩眼,覺着還不錯……長得挺不錯的。”

“不是。”裴知訊搖頭否定,“這是個演員,人家也是大明星,你以為真是他公司裏拎包的助理……?肯定不會是。”

“那就過來探病送飯了?這麽殷勤?”徐绮裳道。

“以前也不是沒有往片場送這個送那個的……”裴知訊沉着臉,不太想繼續這一話題。能夠平心靜氣地“接受”是一回事,像他太太這樣整天腦子裏還琢磨這個,手裏明明沒牌還想甩對子放大招,那就是另一回事。

出了電梯,徐女士能夠遙遙瞅見的,就是莊嘯邁出醫院大門時往嘴裏塞了一顆煙匆匆離去的背影。

兩口子就在醫院大門口立了很久,眺望遠觀。

“唉,反正是哪個他又不告訴咱們。我就先看看這個……是不是靠譜啊?”徐绮裳輕聲嘆了口氣,難為天下父母的一片心,長籲短嘆牽腸挂肚。

“靠不靠譜是他自己掂量的事,他能聽咱倆的?他聽過你的?”裴知訊搖頭。

“就是發型比較的……特立獨行……這頭發也太長了。”徐女士評價。

“咱家的不是剃的光頭麽,還不夠個色?一個留辮子,一個光頭,呵,我看正好!”老裴先生做了一句總結陳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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