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山莊

裴知訊先生這一趟,其實是去紐約參加中美劇作家協會理事會的交流活動,攜他的太太徐绮裳,跟随官方團隊,一路在美東岸幾個大城市落腳。這二人平時也很忙,國內國外時常出差或出席活動,這些具體行程一般都不會對兒子交代,雙方各忙各的。

所以才會及時趕到聖地亞哥探望兒子,再乘坐一次航班一同回國。

裴琰回國,在機場走特殊通道,用擔架車再搬上保姆車,留下身後一群帶鮮花禮物趕來探望他的影迷追車不舍的身影……

之後,他确實休戰了将近一個月,沒開工沒露面。他讓王苑玲把他的全部工作都壓後,就想歇着,把自己放放空,有些事再仔細想想清楚。

其實早就從病床上起來了,重新又活蹦亂跳,都可以去王爵的健身俱樂部裏跑步打球了。他每天傍晚耗在他哥們兒的健身房裏,找王爵打個壁球,酒不敢喝太多,就聊聊天。

他仰靠在休息椅上,伸開兩條長腿,熱汗随滾燙的心情從頭頂順流而下。

王爵扔開球拍,過來陪他坐。這人也是個五大三粗一身鐵疙瘩肌肉的家夥,坐哪都沉甸甸地很有分量。

“出去一趟混得不輕松?”王爵拍着他大腿說,“看你被人整得面黃肌瘦容顏憔悴的德行。”

“是啊,”裴琰目視前方一點,“為伊消得人憔悴,就這感覺。”

“是不是真的啊?”王爵一臉不可思議,“你?!”

“挺想念的。”裴琰坦白道。

“操……趕緊買機票再回去!”王爵說。

“畢竟距離太遠了……人家也沒主動聯系我,對我就沒那份心思……覺着沒什麽戲吧。”裴琰惆悵地說。

“我真沒見過你這樣。”王爵盯着他,“你來真的?那就去啊。”

“老子再考慮考慮,是知難而退還是……迎難而上。”裴琰盯着他對面,堅固壁壘牢不可破的那堵牆。那堵牆就是砸不破的樣子,徒手硬砸肯定見血,又不能太粗魯地上家夥給鏟平了。

話說,強尼大叔很夠意思,當天不辭辛苦地翻了醫院急救科打包扔在樓道的幾袋垃圾,找到一挂血衣殘片,衣服看着像出土文物歷盡了滄桑浩劫,沾着遠古的血跡塵土泥漿,覺着應該就是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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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尼吳後來跟他說,幹血跡不好化驗啦,但我幫你查了,莊先生是AB型。這種血型的人性格都比較怪,估摸挺難搞的。

裴琰說,我O型,我不怪啊,我人見人愛。

強尼吳搖頭,呵呵,你最O了,你這孩子一根筋,傻乎乎呗。

……

“哎,身材好麽?特吸引你?”王爵這時一樂,亮出自己肩膀、手臂上結實黝黑的肌肉,“跟我比怎麽樣?”

“人好,長得特帥,身材也好,特別吸引我。”裴琰白了對方一眼,“你也太不禁練了,一局都贏不了我,沒勁……我不玩兒了。”

“什麽德行啊你?陪你練練就夠意思了我,我一個小時私教收費六百呢好麽!”王爵瞪他。

“你這種人也能有人要!……挂牌賣了你都賣不出去!”

他哥們兒送給他一句。

裴琰就是一向眼高于頂,誰都瞧不上,難得碰上對胃的一盤菜。假若是莊嘯,你來我往還能有一戰,打球都比和旁人練有意思。

只是對方心思難測,若即若離,就沒給他什麽機會。那種性格的人,又不是可以上手随便勾搭亂來的,他不敢做不尊重不體面的事。

……

回公司裏,洗耳恭聽那群老幹爹老阿姨們訓話談事,為他制定下一步的發展規劃。

王苑玲摸着這一顆亮眼的光頭,目光充滿憐愛:“出去一趟,又受傷又生病的,咱不能白出去轉悠這一趟!這次就算打出點兒名氣了,以後有機會,公司還會為你争取那邊的項目。”

裴琰心裏一動,答應得特痛快:“好。”

章歡說:“老裴你很可以的,你這是‘繼莊嘯之後成功登陸好萊塢并得到大制作賞識的又一位功夫明星’……”

“別。”裴琰就知道章歡又要撒出來一個大長篇硌硬他,趕緊堵住對方思路,“別拿我跟莊嘯比,我比人家差遠了,蹭人家熱度麽?”

“誰蹭誰的熱度?”章歡一笑,“你現在國內比他紅、比他有熱度!幾天不上消息,熱度就降;幾個月不在國內露面,觀衆早就把這人忘了。這個位置你不填上誰能填?”

上回那事,章歡已經向他解釋致歉了,炒作的通稿也悄悄撤掉,偃旗息鼓。但裴琰發覺,自己就不愛聽章歡講話,尤其提及莊嘯,每回都戳到他不爽的穴道?

“這也是實話。”王苑玲委婉地道,“以你這個形象定位,能跟你競争的流量新人可不多,別人有這張臉,但是不能打,就是拼不過你。這個位置你完全能夠填上,可以繼續往上走。”

裴琰明白老阿姨和章歡他們都是正确思路,是在嘔心瀝血絞盡腦汁地為他鋪路規劃,誰對他都沒有惡意,有錢大家一起賺麽。只是,他心裏琢磨着其它的事……

王苑玲還說:“也會給你争取出演大電視臺合作劇的機會,比如《遠方星辰的騎士》裏面,華裔演員的角色。”

裴琰一聽就睜開昏昏欲睡的眼:“不是莊嘯參演的那個電視劇麽?”

這是福克斯電視臺的招牌大劇,科幻英雄動作片,拍攝好幾年了,莊嘯出演了至少三季。這劇在美國熱播,再轉戰國內,無論英文原版還是字幕組翻譯版在網上都很火,裴琰都在悄悄追這個劇,一集不落。

裴琰說:“開什麽玩笑?”

章歡他們一臉認真地對他講:“沒跟你開玩笑。我們正找機會談,讓你也上!”

裴琰冷下去的一番心思,又被撩起一叢幽幽的火苗。會議室桌上擺着公司的夜宵加餐,麻小和串串香,滿屋子香氣熱辣襲人,勾人心魂。

“《龍戰天關》那個片子,也因故延期了,另一個主演出問題,網上正撕逼呢。延期了才正好合上你的檔期,歪打正着,寶貝你下個月準備進組吧!”王苑玲在他面前用兩根指頭撥拉大盤子裏的小龍蝦,一群人圍着桌子,手指頭開始忙叨,吃。

裴琰吃得飛快,一會兒就卸出一堆殼。

“爺,您還有不愛吃的麽?”助理手指頭慢,都搶不過。

“我體力消耗大。”裴琰嘴裏嚼個不停,松鼠似的,手指剝殼特利索。

“夜裏偷偷摸摸撸太多了吧?”助理說,“您也讓雞兒歇一下。”

“……”

“滾蛋啊!!”裴琰順勢抄起一根串串釺子就要甩出去。助理小弟“嗷”一聲逃竄着躲開射程,才沒有被一根竹釺子釘到牆上。

耳根子有點熱,戴耳釘的那只耳朵驀然就紅了。

他覺着自己才是那個被釘在牆上很難受的人,被人戳到難挨的心事——他就是夜裏偷摸撸太多了,還是專門想着某一個人撸。

距離《龍戰天關》劇組開機還有一段時間,裴琰那天聯系莊嘯,沒有打電話,就發微信。

人就是這樣,醞釀越久,情緒越滿,反而不知說什麽,倆人就直來直去。

裴琰說:【你在洛杉矶麽?我過來一趟。】

莊嘯回他:【在片場,離家不遠,什麽事?】

裴琰:【我就待兩天,過來散心,順便瞧瞧你,不介意吧?】

莊嘯:【介意什麽?你來吧。】

裴琰:【明天到了聯系你,請你吃飯。】

裴琰不由自主地浮出笑意,盯着屏幕,打了一個無比幼稚的表情符號,就不期待莊嘯那種人能回複他表情符號了。腦瓜子但凡被一個人占據的時候,容量就不夠了,智商就開始欠費,真忒麽傻逼。

沒想到莊嘯回了他一個秒拍視頻,把他美得炸暈……

操,那個工作狂正在片場,而且是動作特技組挑燈夜戰。看布景好像就是《遠方星辰的騎士》劇組,空場上豎起幾十米高的模拟太空艙模型架子,穿着黑色铠甲制服的特技演員在游走的鏡頭中亂晃,就跟片場鬧鬼似的,遠處燈火一片輝煌。

裴琰盯着看了好幾遍:【哪個是你?】

莊嘯說:【我是拍視頻的!】

裴琰心裏說,你讓旁邊人拍,我就想看你,我看別人幹嗎?

打出去半行字,還是默默地删掉了。

……

他們再見面時,是第二天傍晚,莊嘯下戲之後驅車回家,恰好半道接上了遠道而來的裴先生。

“怎麽就不告訴我航班時刻?”莊嘯從車窗探出頭來,順手撚滅香煙,頭發梳得很整齊。笑容仍是那樣平靜而迷人,讓人一眼看不透心底下,但又總勾得人想要深深看進那雙眼睛,想摸到心。

“不想讓你接機,不耽誤你拍戲。”裴琰就是形單影吊地拎個包,穿着尋常的襯衫仔褲,風塵仆仆。他露出一臉招牌式的吊兒郎當笑容:“出來浪幾天,打擾了啊,感謝收留!”

莊嘯說:“随便來打擾。”

裴琰沒講客氣:“人生地不熟的,誰都不認識,我還真沒別的地方能去。”

洛杉矶片場的位置讓這些圈內演員們來去很方便,到點下班,下了班就回家,都住在周邊一兩個小時車距的衛星城裏。那些講究排場擺譜的明星,可能直接乘坐私人飛機回去,莊嘯沒什麽排場,就自己開一輛車。

“你閑着?還是過來辦事?”莊嘯問他:

“老吳又讓我過來試個鏡,見見導演,”裴琰含糊了一句,“八字沒一撇的,不一定能談成。”

他問對方:“明天還去片場麽,我能去探班麽?觀摩一下大制作場面,反正也閑着。”

莊嘯說:“我把這周歇工假期調到明天了,招待你。”

“夠意思啊。”裴琰用棒球帽捂住半邊臉笑道,“快點根煙,允許你抽一根別憋着!開窗開窗!”

他轉過頭注視莊嘯在夕陽映襯下英俊的側臉,忍不住問:“你累嗎?我可以開。”

莊嘯說:“不累。”

“哦——車不能借別人的手開,忘這茬了。”裴琰取笑道,“就兩樣東西不能出借,車不能借別人開,媳婦不能借別人用。”

“你這麽說,更不能讓你開。”莊嘯哼了一句,“沒媳婦,就剩這輛破車不離不棄了!”

傍晚的夕照透過車窗,面前灑了一片平凡而生動的光澤。

明明就是每個傍晚一如往常的夕陽的溫度,二十多年來都是如此,卻又偏偏在前路某個轉彎的角落,讓人感覺到與從前不同了。

游離到繁花錦繡的名利場的邊緣,這裏反而更接近普通人平靜真實的生活。公司裏那些宏偉的演藝規劃、事業上的野心追求,與此時徜徉在回家路上的平淡,暴露出強烈的反差。裴琰當初嘗試闖蕩好萊塢,并且拼命想要結識莊嘯,那時的心态,跟現在相比,早就悄悄偏離了軌道……不過,他現在仍然拼命想要“認識”對方,心态目的完全不一樣了,卻也殊途同歸。

尋常人腦補中的好萊塢大明星的無限風光,對于他和莊嘯這樣的演員,就是表面上的轟轟烈烈,這條路其實極為辛苦。裴琰自己給自己算過賬了,抛頭顱灑熱血地在片場待幾個月,大病一場,掙到的美金還不如回國接幾個綜藝、假跑假摔。他假若再來,就不是為了名利,他覺着莊嘯也不是為錢。

一部大制作裏,主演拿走千萬美元,配角每人只有幾十萬,誰是為掙錢來的,早就磕死在這地兒了。

莊嘯帶他回到位于爾灣市的家,然後打電話約了當地一小撥熟人朋友,一起吃個飯。

都是一群中國人,自己人,見面幾句就聊熟了。找了一家日式酒館,清酒配壽司、海鮮,氛圍很是惬意。裴琰其實只想見莊嘯,對旁的人沒什麽興趣,但明白莊先生的好意,怕他待着寂寞無聊,帶他出來結識朋友。

裴琰能喝酒。但凡酒桌上脾氣豪爽的人,很容易結交狐朋狗友。

“你不是人生地不熟麽?現在認識人了,下次再來絕不會無家可歸沒地方待。”莊嘯跟他說。

“我才來落腳,你就想甩包袱啊?”裴琰瞅着對方。

“沒甩包袱,我們家沒有酒。”莊嘯說,“半瓶酒都沒有!你去我家把地板撬開,挖空了,也挖不出你想喝的東西。”

裴琰垂下眼睫,一笑,我大老遠地過來你家,我想“撬”的是你們家地板麽?

一起吃飯的朋友裏面,就有這位膚白大眼的青年,長得相當不錯,名叫梁有晖。莊嘯指着那位,跟裴琰介紹:“你去找他,他家不趁別的,就有各種酒。”

梁有晖是在加州當地做紅酒生意的,性格開朗愛玩兒,講話很大聲,雙方聊一晚上就熟絡了。梁公子穿得考究,左耳也戴了一枚鑽石耳釘,裴琰悄摸從頭到腳打量了對方幾個回合,發覺對方也暗度陳倉似的打量過他胸口和下半身,心裏就有數了。

長得不錯,臀型不錯,一看就特騷,但不是他的口味。

他心裏一晃悠,莊嘯為什麽給他介紹這樣的朋友?

莊嘯是看出來了嗎?

梁有晖很夠意思地自帶了幾瓶好酒,喝得醉眼朦胧:“跟你交往特別讓我有挫敗感,嘯哥,我這好東西都沒法兒給你上供行賄!你忒麽就是一滴都不沾啊!”

莊嘯眯眼瞧着對方:“不感興趣,不好那口。”

梁有晖笑呵呵的:“你究竟好哪一口,我特想知道。”

莊嘯:“沒見過?”

梁有晖搖頭:“真沒見過你好哪一口,我們就沒見過啊!”

莊嘯為他指路裴琰:“你跟老裴在一個桌上喝,能讓你特有成就感,你回國就去做他的生意、賺他的錢。”

梁有晖帶來的幾瓶好酒,都讓裴先生喝見底兒了,來什麽品牌、質地的酒都能招呼。梁有晖挑了一瓶年份金貴、口味最好的,專門倒了一杯推到莊嘯面前。

“嘯哥,這個酒,真的是好酒。我是做這生意的,我不蒙朋友。

“沒喝過的,沒嘗過這滋味的,虧了,白活了嘛!”

梁有晖瞅着莊嘯,以酒誘惑。莊嘯就沒接這茬,手指都沒動彈,撩也沒用,說不喝就是不喝。

嘯哥。

裴琰在心裏默念這倆字,一晚上就念幾十遍了。

他毫不客氣地把那杯紅酒當桌截下,替莊嘯喝了,一飲而盡……

兩人坐在同一條沙發座位裏,緊挨着,廢話也不用多說,就是感覺要比其他人之間更親近一步,盡管并沒有真正的任何親近。

去洗手間解個手的時候,莊嘯跟他說:“梁有晖平常都在朝陽區混,離你很近。這人不錯的,做生意也靠譜。”

裴琰整理褲鏈褲腰,擡頭盯了莊嘯一眼:“他是彎的吧?像。”

“可能是吧,我沒細問過,沒見過他朋友。”莊嘯唇邊沒什麽表情,“他對象好像是天津人,算你半個老鄉?”

裴琰這一口氣吊起來又放下,起起落落幾個回合,又琢磨莊嘯應當是沒看出來,只是很平常地在酒桌上介紹個朋友。莊嘯對旁人的私生活并不特意關心,也不碎嘴挖掘打探,是他自己想太多了……患得患失的心情,簡直要他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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