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拔劍

前臺炫耀排場的酒會結束,媒體就都撤了,剩下的人于是去到大樓後身的俱樂部,公司內部人士之間聚會消遣,準備玩兒通宵了。

壁燈散射出光芒,舞臺上晃動歌姬的倩影,臺下是好幾個轉角大沙發,還有吧臺和高腳凳。劇組的頭面人物紛紛紮堆兒坐下,繼續神侃,嘉煌的一群十八線小明星出來陪坐陪酒。

大屏幕上同時播放幻燈片。下一年的拍攝計劃基本都确定了,這時播放的就是明年的項目介紹,包括嘉煌主打或者參與投資的十幾部片子。

主打大片裏面,當紅并且很受力捧的花旦與小生人人有份,其中就有裴琰作為主演的一部。現實題材不過審,就拍不現實的,這部題材是都市靈異懸疑,裴琰演繹一位被社會組織吸收利用、擁有異能和高武力值的“邊緣人”,性格正直而熱血,與其他一群擁有超能力的少年一起,在人間降妖驅魔、除惡揚善。公司待他不薄,這種片子就是花心思請編劇給裴琰量身定做了。

裴琰坐在沙發裏,跟幾個熟人打撲克,偶爾擡眼瞟一下大屏幕,露出一絲表情。周圍人也跟着吹捧他兩句。

“《血影浪子》,你的!”

“琰琰,又有新片子上了?影帝指日可待啊,你小子。”

“爆米花片子,我能拿什麽影帝?”裴琰垂着眼皮一笑,“金雞百花?下回咱國內哪只雞再下出個三黃蛋、蛋中蛋,我可能有戲,能分一個蛋吧。”

果不其然,項目介紹裏也有那部《美人同僚》,但只有項目策劃和角色劇情介紹,男一號人選沒有明示。

章紹池借着寒暄的機會,穩步轉到沙發背後,莊嘯坐的位置,一低頭,正好捕捉到莊嘯的耳朵,說了一句:“阿嘯,考慮好了?就演了吧。”

莊嘯沒回頭,喝着冰水,說:“我演完這一部,章總能把過往的事都抵銷麽。”

“唉——”章紹池輕輕一咂嘴,“這就為難我,畢竟當初那些投資,并非只有嘉煌一家,還涉及其他幾家,這你知道的。”

“但是章總可以一人說了算。”莊嘯說。

“你父親當初簽了部頭約,合同仍有法律效力,他确實欠了三部電影沒有做完,就鬧脾氣鬧解約不拍了,還打官司。我們當初在他身上投入了,結果錢沒有給我們賺回來,前期投入打了水漂,公司檔期被開了空窗,官司還賠錢,我們才是那個吃虧的。”章紹池說。

“他為什麽沒能拍完?我父親腳怎麽傷的?”莊嘯突然沉下聲調,“他為什麽找你們打官司?!”

這就不是疑問句,這是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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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着他為什麽沒有拍完?你說他腳怎麽傷的啊?”章紹池就湊在莊嘯耳後,慢條斯理不疾不徐,“我是一部電影的統籌、策劃、出品人,我不可能每天在片場盯着爆破組幹活兒、盯着威亞繩起起落落。你讓老子能怎麽辦?”

“拍打戲終究有風險,阿嘯。”章紹池一拍莊嘯的肩膀,“作為朋友之間,我真心說一句,我很遺憾,但你想開點兒,路往前走,就走通天大道,別拐彎兒走忒麽羊腸小路——你的路還長着呢。”

莊嘯眼裏映着燈紅酒綠,耳畔是那一群十八線小明星制造出的莺歌燕語,衆人推杯換盞,滿眼聲色犬馬之相……

圈內一代新顏換舊人,但凡過了氣的很快就門前冷落無人問津,大家都是趁年輕多賺些,絕不跟錢過不去,誰還要追問不讨好的前朝舊事。

打戲有風險,抱怨什麽,怨你們一家子當初入錯了行選錯職業麽。

他爸其實年紀并沒很大,已經落魄不成樣子,就是個老廢物了。

當年流行結婚早,二十歲出頭就生孩子,所以到現在,莊文龍都還沒到五十歲。

僅僅是因為酒精戕害麽?莊文龍二十年前老婆跟別人跑了的時候,也沒頹廢成這副德性,還是能打、能戰、能拍戲能掙錢的。當時功夫圈內名氣不小,片酬也不低。

這大爺是在拍一部電影時片場發生事故,威亞繩突然斷裂,意外墜落受傷,又遇到落地點的爆炸裝置。現場很慘,血濺當場,那腿就廢了……

那場事故,莊大爺一直耿耿于懷,認為有人坑害他、故意整他,但有什麽證據呢?跟劇組以及投資方打官司,不會有任何好結果,演員勢單力孤,胳膊擰不過大粗腿,最終無非就是判賠百八十萬塊錢,賠不回一個功夫演員的演藝生涯。

當時那部片子,是嘉煌聯合其他幾家的大制作投資。

網上的言語,就是講莊文龍與嘉煌公司有拍片合約糾紛,還欠着幾部電影沒有履行合同,這下子雙方關系決裂,對簿公堂,甚至媒體面前掀起罵戰,怨氣結得很深。

莊文龍幾次控訴爆料影視公司內部的黑幕,但是,一個有酗酒和暴力前科的過氣二線演員,說出來的話能有多少可信度?這些年都沒人細究莊大爺到底說過什麽。三天兩頭被強制送去戒酒精神科,都快喝進棺材板兒的一個老廢物,說的就是醉話胡話,媒體對莊文龍莊嘯父子之間家庭狗血劇的興趣,都遠遠大于這人與嘉煌之間糾紛的興趣。

當然,圈子裏還有一條所謂“義氣為人”的規矩,解鈴還須系鈴人,老子欠債兒子還呗。

你想化解糾紛?

你想要從頭再來,在這圈子裏做事賺錢分一杯羹?

你先替你老爸解怨還債啊。

章紹池拍拍莊嘯肩膀,安慰他,又給他遞了個眼神,示意相隔不遠四十五度角開外沙發上坐的男士。

沙發上坐的那位,遙遙地對莊嘯舉杯致意,微笑,滿面紅光。

莊嘯微一點頭,沒起身,沒過去。那邊坐的就是百鬼星公司的老總,杜名軍。《龍戰天關》有兩個主要的投資方,一個嘉煌,一個百鬼星,雙方在圈內互有合作共同發財。

莊嘯與章紹池又聊了幾句。闌珊的燈火中,各人臉上都很平靜,心平氣和地讨論舊事,不會露出焦躁翻臉之相。

之後,舞池中的現場樂隊奏起來,有人捧場撺掇莊Sir起來跳舞。

現場這麽多嘉煌的俊男靓女,莊Sir随便邀一位舞伴,下舞池來一段呗?

很多人心裏都有一段熱鬧想要圍觀,估摸都想看莊嘯會不會請裴小光頭跳舞。

眼光掠過沙發裏的裴琰。裴琰抿着嘴,也偷瞟了一眼,眼神有些複雜,又有點兒莫名的期待。但這場合真不對,他很不喜歡讓人白看這種熱鬧。

莊嘯整了整西裝,很有風度地上前,邀請了嘉煌的一位三線女演員。對方不算大牌,也不年輕了,在《龍戰天關》同組拍過戲,在片子裏飾演中年守寡的太妃。

那女演員自己都極為意外,愣了一下,飛快瞟過在座比她年輕漂亮十倍的小尖果兒們。但莊嘯走到面前對她點點頭,欠身伸出手了,她趕忙站起來,又下意識低頭瞟自己的禮服裙和配飾是否整齊,這緊張得……

裴琰把手裏幾張紙牌窩來窩去,然後拿過一包東西,往嘴裏不停地塞零食,快速咀嚼,真像一只大松鼠。

“莊Sir人家跳舞跳得還真不錯,帶女伴的水平挺高的。”他身旁有人說,“交際舞其實就靠男的帶,女的湊合跟上步子,跟着轉就行。”

“是麽。”裴琰就沒怎麽擡頭看,他又不會跳這個,沒帶過女伴。

“混好萊塢的,能不會跳交際舞麽?一看就老江湖。”有人說。

“他是不是真的就跟八卦組說的那樣……專門喜歡挑比自己年齡大的那種?”又有人低語。

“這種事,個人口味。有人還就喜歡在床上喊‘姐姐’‘嫂子’呢……”還有人不斷接話。

裴琰起身上洗手間了,放泡尿,耗一耗時間。

他明白莊嘯一番低調的苦心,不惹非議,不鬧緋聞,挑舞伴都盡量挑得不讓他別扭起疑。他比以前可也懂事有眼色多了,不會吃這種飛醋。

他從洗手間磨叽一趟回來,莊大俠與太妃娘娘這兩支舞也跳完了。莊嘯再把女伴妥妥帖帖地送回座位,禮貌地向對方致謝,簡短聊了幾句,禮節都很到位,随後全身而退。

跳舞這個“坑”本來已經過去了,就這時候,有人從沙發上起身喊人了:“阿嘯,我能不能冒昧地,也請你賞臉跳支舞啊?”

發話的就是百鬼星的杜總,杜名軍,面帶調侃的笑容。

這人邀請莊嘯跳舞。

在座的發出刻意壓低的“嗡”的一片聲音,私語之間,夾帶了不止一聲竊笑。

呵呵。

杜總邀請莊嘯?

男的邀請男的,跳什麽啊?

又不是倆演員逗趣開玩笑炒個CP,你們倆人跳什麽舞,也炒CP?

杜名軍這人是個什麽形象呢,這人形象很不錯,高高瘦瘦,玉樹臨風,年輕時相貌英俊,現在年紀略大了,老也老得優雅,就任由頭發自然地變成花白之色,也不遮掩塗染。因為常年健身,身材保持得健碩精幹,小肚子都沒有。

在一群老總身價的老家夥裏邊扒拉扒拉,杜名軍絕對算是個帥氣的老總。

杜總示意樂隊,給來一段優雅的,探戈啊或者爵士什麽的。

杜名軍也是一身西裝,內着淺肉粉色的襯衫,風度翩翩把雙手一張,等着跟莊嘯握手,然後勾肩搭背來一曲。

莊嘯說:“杜總今天就不必了吧。”轉身就坐回沙發。

杜名軍輕輕一撫掌,笑出頗有魅力的皺紋:“都是好久不見,我也挺挂念你,阿嘯。以前見你,那時候你好像還是少年樣兒呢還是半大孩子,完全不是現在這樣!我跟別人都不想跳,今天就想請你跳一個。”

莊嘯臉上沒表情,冷淡地搖頭,不跳,拒絕當杜總的舞伴。

裴琰臉色已經不對了,從眼皮下面盯着杜名軍,随即又狠狠剜了章紹池一眼。

杜名軍也看章紹池:唉,我就是想跟回歸故土久別重逢的莊先生跳個舞敘敘舊,這大庭廣衆的,這麽多人,我不可能有別的意思麽!

莊嘯穩坐,巋然不動,也盯着章紹池:怎麽着您二位?

章紹池左看右看,一臉無奈,一攤手:這又怎麽着,跟老子有什麽關系?

又不是我要拉莊嘯跳舞。

我又沒找您杜總跳舞。

我也沒占你便宜啊小野貓。

你們仨都盯着老子幹什麽?都要吃了我?亂搞什麽是非,老子也冤枉啊!

……

裴琰把狠辣的眼光從章紹池臉上拔回來,知道他們章總就是一臉事不關己絕不背鍋的渾蛋态度。他喝掉半杯酒,跷起二郎腿,大聲吸引了全場注意:“杜總,您過來,我陪您跳啊?!”

底下再次“嗡”的一聲,跟裴琰熟或者不熟的,表面上親密或者不親密的,都是一臉看好戲的表情。“爆栗子”要開火了,又準備得罪人了。

像杜名軍這種身份,平時都不需掩飾他的癖好與取向,媒體和狗仔隊的筆杆都是替這些人卷褲腿擦鞋幫的,誰敢說他?所以,他都不藏着掖着,沒有人不了解杜總的愛好。

這人就是個基佬,圈內出了名兒的。

而且他是個0,專門四處尋麽人操,大家都有所耳聞。

所以,杜名軍喜歡面貌英俊身材健壯、能一夜七次的男人,喜歡有嚼頭的猛男。

他假若是個1,沒準兒就去騷擾在座的邢瑢或者許苒了。但他是一位百年純0,一朵千年不敗的老嬌花,從這晚一開始,就盯着莊嘯這根鐵棍。

裴琰也盯着杜總,在腦子裏先就演了一出捆綁酷刑戲。把這老家夥就地捆翻,打個豬蹄扣吊起來,用皮鞭子噼裏啪啦狠抽一頓,抽出一身血道子,讓丫的流出紅湯在空中翻着筋鬥哭叫求饒,都嫌不解氣。

莊嘯遞給裴琰一個眼神:你別發飙,沒你的事。

這是他跟百鬼星老板的私人恩怨,對方就是當衆故意惡心他的。

裴琰把剩下半杯酒一飲而盡:“來?咱倆跳。我跳舞很棒的,杜總,您瞧不上我了?”

杜名軍表情不太自然:“唉呀,琰琰我跟你跳過了,我跟不上你的步子,你就算啦!呵呵。”

裴琰說:“你多跟幾次,多練練,你就跟上了!”

杜名軍一攤手,一笑:“你們章總不讓我找你跳舞,我可不敢邀你啊琰琰。”

杜總其實給了裴琰一個臺階下去,讓他趕緊閉嘴。

“章總他管得着我嗎?他不讓?”裴琰“啪”地擱下手中杯子,“您今天哪不舒坦了癢癢了想找人‘跳舞’?我奉陪。”

“……”

四下裏遽然鴉雀無聲。

裴琰發飙的時候連章紹池的面子都不給,把倆老板一起罵了。他就敢。

莊嘯再次與他對上眼神:琰琰,不是跳舞的事,不關你事。

莊嘯後來才琢磨過味兒來,裴琰絕對是借題發揮,顯然跟杜名軍早有嫌隙。

沙發後面正好是現場攝影師架起的三腳架。裴琰從攝影師眼皮底下伸手拽過那三腳架,粗暴地下手拆卸,從那上面直接擰。原本想擰下一根,然而轉念一想,他冷笑一聲:“一根不夠粗,三根一起吧。”

他把三腳架的三根支腳并攏,三根并成一把,往茶幾上一擲:“杜總,這個玩意兒更合适您,喜歡就拿走用吧。”

底下人全部繃不住了,又不敢笑出聲,低着頭都憋壞了。

裴琰就明着諷刺百鬼星的老板是屁眼兒癢了跑來求操。

求操你就來吧。

杜名軍面目肌肉微抖,半邊臉跟中風似的顫:琰琰你厲害,老子治不住你,你行,我怕你。

章紹池擡起眼皮,陰着臉咳了一聲:“成了,名軍,不然老子請你跳?我跳舞不咋地,但真心想請杜總您賞個臉。我年輕時候也愛好蹦迪,你蹦不蹦?來,咱倆上臺蹦?!”

一衆在座的終于都沒繃住,撲撲哧哧地集體笑場……

一個鋪着紅毯的大臺階鋪到杜總面前。章紹池起身拉過杜名軍,拉回到沙發上。他是做東請客的主人,不能讓這幫人當場撸袖子掐起來。

杜名軍還不能把裴琰怎麽樣。

章紹池的态度明顯就是罩着那小野貓為所欲為,手邊養了個寵物似的。

莊嘯望着裴琰,章紹池也瞟裴琰。眼光殊途同歸,都是欣賞的,疼愛的。

野性子獨此一份,找不出第二號了,誰嘗過誰知道滋味兒,妙。

今晚這事兒還沒算完,杜名軍不會善罷甘休。不過,後續的事件沒人親眼目睹,是後來根據畫面感進行推敲演繹,屬于公司內部的八卦。

杜名軍一貫自诩風雅,挑人很有眼光。他很看中莊嘯,确實很欣賞,莊嘯還是十七八歲少年時,又硬又帥的模樣,在大銀幕上就挺招人的,這種口味比較稀罕。

可惜了,杜總打不過,他注定就是跑來挨打的。

據說當晚之後,莊嘯就起身進了舞廳走廊盡頭的洗手間,杜名軍緊跟着就進去了。

莊嘯是故意離開衆人視線,既然要撸袖子掐,他不願讓裴琰看到這些。

之後不出十五分鐘,莊嘯就從洗手間出來了。

黑西裝白襯衫皆一塵不染,面目淡定,就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足足又過十五分鐘,杜名軍才從洗手間裏踉踉跄跄出來,低着頭,一身狼藉,花白頭發上好像都沾着東西,腦門還磕青了一塊。那都是啥玩意兒啊,就跟被人尿了一身似的。

章紹池打個眼色,讓兩個助手架着杜總換上幹淨衣服,把人安穩送走。

這事就是一樁大笑話。

公司內部吃瓜群衆私下分析,杜總應當是試圖撩騷未能成功,很可能連莊嘯的衣襟都沒沾着,就被踢到牆上踢扁成一副挂畫。

莊嘯也不至于直接動手打人,那樣豈不要打出命案?想必杜總當時想要下跪抱大腿狂舔,莊嘯閃身躲開,這家夥就撲了個空,猝不及防撲進牆邊的小便池子,以擁抱便池的親密姿勢,吃了一頭一臉“黃金”“白銀”。

這回賺了一身騷氣,配得上杜總花名在外。

大家都說,杜總可真讓人心疼啊,也不找個武力值遜一些的目标,竟敢騷擾莊嘯,純屬葉公好龍胃口太大。莊嘯這種一看就是鐵棍直男,杜總也不怕被人家幾巴掌抽死,不用操都能打到您老人家直腸穿孔,您還是尋一根三腳架棍子自己消饑解渴吧。

……

雞零狗碎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不會就此了結。莊嘯那時就有心理準備,他恐怕很難在這地方再待下去。

過去這麽些年了,所謂的舊賬只是借口,假若他就是個不入流的十八線,或者一個沒名氣沒團隊的武師,沒有粉絲沒有流量,也沒人會找他這種麻煩。有人盯上他,恰恰因為他鹹魚翻身似的又紅了,他還有被資本瘋狂追逐挖掘的價值。

大牌明星出鏡,才能替幕後的老板賺到錢,賺到很多、很多錢。這就是曾經有一線大牌被槍指着頭被公司強迫拍片的原因。人紅是非多,誰混得都不容易。

所以,不盯着你莊嘯盯誰呢?從你身上能賺到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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