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相思
裴琰在他爸媽面前站了一會兒,逐漸适應這另一個世界。一步跨回來了,回到他原本屬于的充滿暖意的地方。
心情一下子又靜了。自己剛才幹什麽來着?砸人家的車了,不應該的。
茶幾上擺着個煙灰缸,裴琰拿起來,在手裏翻來覆去把玩。這個煙灰缸還是新的,跟買來時一樣,就是給莊嘯準備的,雖然莊嘯從來都沒用過,新的。
莊嘯在他這裏盡量都不抽煙,這人連一丁點餘味都沒給他留下,離開得很幹淨。
他把煙灰缸放進櫃子抽屜,然後拿過電視櫃上的雙人劇照相框,還有莊嘯送他的故宮錦衣衛玩偶,各種小擺件小玩具,全都放進抽屜。他不會把這些東西扔掉,但是放在房間裏擺着看見了難受,就一個個都藏起來。
徐绮裳給她老公打個眼色:不然,咱倆走吧?
裴知訊回個眼色:你不問問怎麽回事啊?
徐绮裳打眼色:你問啊?
裴知訊搖頭:我不問。
徐绮裳使眼色:那咱們兩個老家夥還待着不走,礙眼?
裴知訊也摘了眼鏡擦,也不知眼鏡上哪來那麽多水汽,再重新戴上,表情難言,低聲說:“我看着他這次挺認真的,我還以為,挺好,不錯,靠譜,有戲……”
徐绮裳小聲說:“我也看他挺認真的,認真了更難受吧,多難受啊……”
徐绮裳上前一步,說:“不然咱們出去吃個飯?寶貝,你想吃什麽?”
裴琰說:“不吃。”
徐绮裳說:“寶貝,飯還是要吃,不然我給你做?雖然我做得你更不愛吃。”
裴琰不想說話,轉身進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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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卧室才瞅見,他卧室大床旁邊,竟然豎着一個新的雙人床墊,幾乎占據了整個視野,讓他腦子裏“轟”的一聲……
就是他前些日子訂制的那款,這剛送來,正好在他不在家的時候送到。裴琰盯着那床墊,不知自己臉上能是什麽表情,胸口有些發抖,覺着撐不下去。
他輕聲說:“簽收了?……還能退貨麽?”
“能讓送貨的回來再給拉走麽?不用退錢了,他給拉走就行,送給他了。”
一個床墊,從下單訂貨,到收貨,兩個星期,就這麽短時間,從天上把他摔到地上。不對,是摔到看不見底的大坑裏了。
平時浪一浪,不正經,都是跟外人的,他自認為對感情是認真的,長情的,是想要兩個人一直在一起,互相有個伴。可能平時太随便了,他一貫給人感覺就是不正經的嗎?是隔三兩個月就要換朋友、換床墊的?
徐绮裳瞧這臉色,忙說:“哎呀,不好意思啊,我給簽收的,我還把包裝給撕開了,手欠麽這不是……那,那我們再給搬出去,不要了。”
裴知訊瞅他老婆:再搬出去?
徐绮裳用眼色下指令:沒看明白嗎?還廢話幹嗎,你快搬啊。
老兩口撸開袖子,搬床墊,搬出去。
“琰琰,沒事,不用你操心,你坐下歇着,我們倆搬!”徐绮裳說。
“多大個事兒……這都不算個事。”裴知訊說。
兩個老家夥,一個在裏,一個在外,開始往外挪這只床墊。床墊齊着門框高,高度恰好卡在門框上沿兒,竟然出不去,得側過來,傾斜出一個角度,一寸一寸地給蹭出去……
徐绮裳以一個優雅的半蹲姿勢,從下方架起床墊。
裴知訊在外面拖,很沉,不好拖,拖不動啊。他用半邊臉抵住床墊邊緣,眼鏡就從眼眶蹭到腦門上去了,眯着倆眼,一頭汗,那樣子無比滑稽。出了這道門也算是一位劇作大家,在外邊都是給別人寫本子寫段子的,在家裏,自己就能編成個段子……
裴琰坐了一會兒,一聲不吭地起身,去幫忙推。
“我們不用你。”徐绮裳一擺手,“覺着老娘的基本功不如你是怎麽的?我還蹲不下去怎麽的?”
“不會,您最牛了,咱家功夫您是第一牛……”裴琰從後面摟了他親愛的老媽,下巴靠在媽媽肩上。
現在就想抱着誰,找一個能接納他的懷抱。
“那當然了,我現在下腰還利索着呢,我學生都誇我保養得好。《貴妃醉酒》,《穆桂英挂帥》,在臺上唱念做打都是全套,也沒比你差。”徐绮裳說。
強尼吳從門框外面試圖幫忙拽床墊,床墊在這人手裏就是紋絲都不動。裴知訊冷哼了一聲:“就你這胳膊,這個腿兒,算了吧,一看年輕時就沒幹過活兒。我們這些人,小時候還是吃過苦的、搬過磚的!”
巨大的床墊終于被拖到大門口。
徐绮裳仔細瞧了瞧,哎呀,這麽高級,這麽奢華,質量相當好,小猴子你這次買東西品位不錯,選的人不靠譜但選的床墊靠譜啊。退了幹嗎?不退,我們兩個老家夥回家睡這個床墊。我腰疼,我睡硬的這邊,老家夥你腰不疼,你睡軟的那邊呗。很好,非常好!
兩口子喘着氣,用手帕抹汗,站在門廊下。
心裏都不是滋味,又不能抱怨快遞、抱怨床墊或者抱怨莊先生,怕惹兒子傷心。
王苑玲打電話過來問,強尼吳低聲講電話:“啊,是啊……砸得确實比較嚴重……大寶貝心情不好,他們也追得太緊了不厚道嘛……那就賠一點啦,哎呀你還怪我沒有攔住?他沒有砸我就不錯啦!……”
徐绮裳聽見了,慈母的臉說變就變,哼了一聲:“賠,不用你們公司掏錢,讓他爸掏錢。嘛玩意兒,換成我我也砸……
“那誰,你下樓再替我砸一遍,玻璃和輪胎都算我的,讓他爸賠。”
徐绮裳給強尼吳擡手吩咐,你去,砸,後輪胎不是還好的嗎,鑿他後輪胎。老娘扛床墊扛得腰疼了,讓老娘先喘口氣歇會兒。
徐绮裳往沙發上一坐,撣自己長裙子上蹭出的皺巴和灰塵,然後發呆,确實失望。琰琰身邊又沒人照顧了,沒人疼了。
還是老媽可靠,當媽的永遠最疼大寶貝了。
……
裴琰蹲在卧室的電視小櫃前,扒拉開那些珍藏版的莊嘯主演的影碟以及海報周邊,還有私下拷貝的一些小電影、小黃片兒。
注釋了片名、演員以及影片類別什麽的,都是別人演的。
那些故意隐匿信息、沒有注釋任何文字的,裏面拍的就是莊嘯。
他把抽屜關嚴,拿了一卷封快遞的寬膠帶,把抽屜封了,抽屜邊緣的縫隙全部糊上。他嘯哥氣場太強,氣息都會從抽屜縫裏流出來吧。
……
裴琰随後就進組拍戲了。他一天都沒耽誤,生活還要繼續,合同總要履行的。
不就是被甩了麽,沒個大事,能讓外人看他笑話?
每進到一個新的劇組,在劇本中入了戲,再結交一群新的朋友,也好像走入一段新的人生經歷。大家都是年輕人,同吃同住,玩兒得不亦樂乎。之前的事都可以暫時抛在腦後,就當沒發生過。
上一段感情,屬于《龍戰天關》劇組,那個劇是徹徹底底結束了、散夥了,劇組裏操出來的感情,從來都不會長久。出了劇組各奔東西,下次再見面就是熟悉的陌生人,都是這樣的。
強尼吳還是悄悄地打聽了,打聽到的,那時莊嘯坐當晚的飛機就走了,走得幹脆利落,單程票,回洛杉矶了。莊嘯的經紀人包鵬志和其他團隊成員,甚至坐更早一班航班就走了,都回美國開工去了。
強尼吳在片場摟過他的大寶貝,揉着安慰:“沒事啦,情侶之間,分分合合都正常的。你看,我和我愛人,在一起快二十年,你猜我們分手過幾次?”
“四次。”裴琰脫口而出,還猜個屁,你個話痨,說過多少回了,分分合合玩兒得很開心吧?
“就是嘛,四次,每次他受不了了又跑回來找我,很留戀我喽!”強尼吳說。
“真賤。”裴琰輕聲評價。
“呵呵,反正他現在還是跟我在一起,換來換去,還是覺着對方最好,兜兜轉轉,最後那個人命中注定還是你的。”強尼吳拍一拍裴琰肩膀。
“那是你們倆,他會跟你們倆似的,後悔了再跑回來跟我求複合?”裴琰說。
強尼大叔聳肩,誰知道呢,不好說。
“莊嘯會跟誰求複合麽?他不會。”裴琰說,“他說了分開,不會再回頭找我。”
“唉……算啦。”強尼叔真心心疼傻小孩,在裴琰額頭上親了一下。
……
這部影片又是一部男人戲,一群糙漢每天混在片場,對戲,開拍,拳腳,飛車……要不就是跑步,健身。再不然就捧着盒飯磕牙打屁閑扯淡,或者找同組的女演員撩賤逗貧。
這是嘉煌與香港方面的合資合拍片,組裏有好幾位那邊過來的一線和二線大牌,吃住的檔次就都擡上去了。酒店要住五星,合同裏寫明對房間樓層和平米面積有最低要求。片場廁所直接為他們重新裝修了一遍,廁所不能有味道。
大夥每天吃的盒飯是一樣的,但是從四個菜一下子加到六個菜,全組都沾光了。
大佬們拍戲都很敬業,就好像有一套行業不成文标準約束着,有行規的,不敬業你是要被業內嫌棄杯葛的,要被市場淘汰的。人也都随和,尤其喜歡摟着老裴同志拉家常,“細佬你好能打啦”“你才是真古惑仔下次你來我們中環耍啦”!
警匪片有不少打鬥鏡頭。裴琰飾演一位年輕氣盛又桀骜不馴的警員,與匪首以及警界碩鼠內鬼有不少激烈打鬥,都是來硬的,拳拳到肉,真打真踢。
一場打戲下來,裴琰和那位中環大佬,臉上都是青的、腫的。
只要在鏡頭之外,兩位爺都是葛優癱的姿勢癱在椅子上,各自手捧一袋冰塊,敷自己的大腫臉。導演竟然給他們NG了七八遍,長鏡頭裏要麽說他這腳沒踹夠力道,要麽是哪個屍體龍套死錯了位置;還有一次,鏡頭裏進來一條狗,尾巴搖了半天,就是不肯走。
監視器裏,警方與匪幫雙雙對峙,持槍比畫着,中間夾了一條狗,汪,汪,汪汪汪,然後裴琰就率先笑場了。
裴琰叉着腰,指揮那條龍套狗:“沖,沖,去往那邊吼,咬他們!那邊都是犯罪集團的!”
狗叫了兩嗓子,左右看了兩眼,覺着他比較像犯罪集團,往他這邊勇猛地沖過來了。
哈哈哈——匪幫衆人哄笑。
裴琰撒丫子跑走:“卧槽老子以為你是警犬,原來你是壞人一撥的!!……”
又NG了幾次,他腰上也青了一塊。
香港導演拍片路數一貫如此,怎麽逼真怎麽省錢就怎麽來,從上到下都敬業得簡直不要命,拍動作片尤其不愛用特技動畫,就用真人打。
反正演員都進組了,特技多貴,真打比較便宜啊。
鏡頭逼近到裴琰面前,都是實打實的近景,拍他眉骨綻裂出的黑血,拍他睫毛上的一顆一顆血珠,體現暴力美學的殘酷美感。
對手一腳踹過來,就要求這一腳必須吃進他的肉裏,拍出真實的踢斷肋骨吐血的效果。
裴琰就這麽挨了一腳又一腳,以慢鏡頭姿态被踹飛好幾趟,每天開工都能給劇組省出幾十萬的後期制作費,也挺有成就感的。
匪徒的“黑車”飛速向他撞來。駕駛員要在撞擊的瞬間急剎,而裴琰需要魚躍翻滾出去,做出被撞飛的效果。
那黑車向他沖過來,裴琰盯着那車頭……
“哎?!”動作導演喊了他一句。
他那時就在街道中間站住了,被風吹着,好像突然入定了,忘了自己要幹什麽。大腦就是一片空白,他看着那輛車……
“邦”的一聲巨響,撞擊聲音非常恐怖。
特技駕駛員很有經驗,提前猛踩剎車,還是撞到了。裴琰整個人在空中騰起來,從鏡頭裏看很吓人,好像攔腰被撞凹了一塊,飛出去七八米……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大驚,動作導演和工作人員趕緊都圍過來了。
裴琰從地上自己爬起來的,扶着腰。
他微微彎下去,再直起來,反複做了幾次。
“沒事。”他動了動,“沒骨折。”
“上醫院弄個檢查報告,”制片人立刻吩咐,“可別腦震蕩了。”
“沒事兒,我剛才走神了。”裴琰跟導演說,“就是走神了不好意思啊,再來,大家再來一遍呗!”
……
劇組給裴琰放了一天假,讓他去醫院檢查,然後就在酒店歇着。
他腰部瘀青上面又加了一層瘀腫。
躺在賓館房間,被窩裏掖着手機,每一次電話鈴響,每一次微信提示音響,他迅速拿起來看,心裏仍懷有某些不切實際的期待,再默默地把手機塞回枕頭下面。真傻啊。
他其實給莊嘯發過消息。
也不算懇求複合吧,就是偶爾問候。就是想讓對方知道,他仍然在——只要莊嘯肯回頭。
又不是初中生之間青澀的不成熟的拉個小手,換個學校換個同桌就變心思了換男友了,大家都是成年人,想得足夠清楚,腦筋足夠明白,認定了的人不想輕易就放棄了。
他不會向對方隐瞞他的熱情和思念。
他靠在被窩裏,又發了一條:【拍戲把腰撞了,青了一大片,也沒人給我揉。我腰也快完蛋了,跟你的腰似的。】
很久,沒有回複。
他沒忍住,又發了一條:【最近還好麽,怎麽不回我?報個平安,我想知道你還好。】
過了一會兒,莊嘯終于回複了:【挺好,放心吧。】
裴琰盯着那條短信,心裏在想着,這條是莊嘯回的?
莊嘯就是故意忽略他說“腰撞了”的那條,就當沒看見。
就是想絕他的希望吧,真的挺絕情的。
之後幾天,拍攝進程過半,劇組晚間歇工,制片方開車載着幾位主演出來放風,進城消遣。
幾位中環大佬要吃正宗的北京烤鴨,制片人在大董烤鴨店開了一個大包間,宴請晚餐,說這是美國總統吃烤鴨的地方,嫩嫩的小乳鴨,入口即化。
鴨子一上桌,裴琰說:“這忒麽哪是鴨子啊?這就是鹌鹑吧!”
中環大佬們笑,說北京這裏養的鴨子好袖珍啦,都不舍得吃啦。
乳鴨很小很嫩,不夠他們塞牙縫的,于是每個人點一只,每人面前都是片好的一只乳鴨。裴琰用荷葉餅卷了鴨肉,這肉果然入口即化,他基本上是一口一個餅,直接吞進肚裏。
還要點一些別的菜,裴琰跟服務生說:“來個辣子雞。”
掏錢請客的人笑他:“琰寶兒,這家店的口味是京菜和魯菜,不做辣子雞。”
“哦,”裴琰說,“湖南小炒肉有嗎?”
“京菜魯菜!”大佬說,“不然給你來一盤鮑汁海參? ……九轉大腸?……都是好菜,高級菜,人家就不賣那種便宜菜。”
裴琰把菜單合上:“我就吃湖南小炒肉,有什麽難做的?讓大師傅單給我炒一盤。”
席間交杯換盞,眼前人影憧憧,裴琰跟每個人幹酒,一直都是笑着的。有他在,從來不會冷場,他很能聊的。
這盤湖南小炒肉就擺在他一人面前。別人顧不上吃這道便宜菜,別人都吃松露鵝肝醬和鮑汁海參呢。
他埋頭工作,把這盤菜裏的肉丁、肉末、肉星,一粒一粒認認真真地揀出來,揀到一只幹淨碗裏,看着,不吃。他只吃盤子裏剩下的蔥姜和辣椒,慢慢咀嚼這滋味。
以後我也懂事了,也學着照顧人疼人。
該活潑的時候活潑,該安靜的時候安靜,該離你遠點就遠點呗,不惹你煩。
肉都給你吃,我吃辣椒。你愛吃的都給你吃,你不愛吃的我都包圓兒。
嘯哥,你能回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