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重逢

微信裏莊嘯的一句話,把頭頂佛光駕着祥雲準備西天取經去的裴少俠,一步又拽回地上,重新跌進充滿七情六欲的滾滾紅塵。

裴琰把手機裏那句語音反反複複聽了很多遍。

聽了三十遍都不止。手機電量已經充滿格了,身邊一起坐着充電的哥們兒都先後離開,趕飛機去了,就他還坐這兒聽音呢,魔怔了。

這就不可能。

這能是莊嘯說出來的話麽?這人沒被盜號了吧!

對他的稱呼不對,口吻不對,連說話聲音好像都變了。莊嘯那種人,不會說出肉麻的話,愛或者不愛的,從來不會講出來,他都沒奢望過。

兩人兩地有時差的,又好像辦事也産生了嚴重的時間差,總是碰不上點。他給莊嘯打電話過去,竟然又沒人接了,對方也不知在忙什麽呢。

難道正在片場拍戲麽,這也太巧了。

……

裴琰趕緊又買了一趟去洛杉矶的航班。這兩大城市之間客運繁忙,想買票登機随時都有。

他潇灑地給莊嘯留了個言:“我現在從芝加哥飛往洛杉矶,去你那裏!我過去操你,你等着接我的三十六套拳法吧。”

手機裏也湧入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留言。肯定的,他孤身叛逃美利堅,那邊的人都炸了,很多人在找他,希望他趕緊回去。

他反而不懼怕接聽章紹池或者誰臭罵他的語音留言,來一條聽一條,聽完一條删一條,删得痛快,省得占用老子的內存容量!果然,這世上能揪着他心,能折騰得他神魂颠倒幾乎要精神錯亂的,只有他在乎的那個人。至于其他人,誰罵他,誰恨他,他真無所謂。這輩子做不到最優秀最完美,那就做最驕傲最可惡的那個,也能有人喜歡他稀罕他呢,呵呵。

章紹池沒有白臉罵他,當真很有風度了,平心靜氣地給他留言,兩句話:第一,杜名軍那狗娘養的胡說八道,我只做生意,我沒親手害過誰。老子是什麽人,你不清楚不了解我?第二,琰琰,你還有三天就要進組,你不能放劇組的鴿子,這是違約,這樣有違一個演員的職業道德,你現在立刻給我回來。

裴琰也知道,違約臨時跑路非常不對。

他心裏清楚對與錯,也有是非觀念,但在他心裏,他嘯哥的優先級就是在是非觀念之上,一刻都不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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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你做到這個地步,豁出去了,你會更在乎我更珍惜我麽?……

他身上就背了一個包,換洗衣服都沒有,現金也沒帶,在號稱航運業巨無霸的芝加哥奧黑爾機場裏孤身游蕩,就是個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那感覺特不是滋味,特別孤單,真的很想見到莊嘯,很想對方能過來接他……人在無助和對未來一片茫然時,都容易脆弱,很想有個堅實的、溫暖的懷抱靠着。

他從ATM機裏取出一些錢,揣兜裏,然後給自己買咖啡喝,買漢堡和薯條吃。

他吸着熱酥香的薯條,恨不得想象那吸的是他嘯哥的大腿,真香啊。

在候機大廳來回逛了幾圈,跟幾位候機的黑哥們兒都混成眼熟了,還請那幾人一起吃薯條。黑哥們兒跟他“呱唧呱唧”瞎扯淡,口音太重他根本聽不懂。不過,裴先生跟誰都是自來熟,尤其不懼人多的場面。他穿的套頭帽衫,嘻哈褲露出內褲邊緣,打扮也深得人心。年輕人之間熱情地碰碰拳,他又跟人家熟了。

黑哥們兒哼個音樂,裴琰随着節奏就彈起來,來了幾個街舞招牌動作。

他随後就登機了,飛洛杉矶去了……

就是這樣一段不走運的時間差,讓兩人再次擦肩錯過。

莊嘯已經是用最快速度,把一連串鏡頭拍下來。他在片場內戴着戲妝,臉上全部塗滿油彩,還有一層橡膠面膜似的東西糊在上面,鼻子都不能呼吸了,只能用嘴呼吸寒氣。他被威亞繩吊着,在積雪的叢林間快速穿梭,像荒野獵人那樣用原始武器打鬥,還要從高聳入雲的巨杉頂上躍下,與“人熊”搏鬥。

劇組裏的熊,有好幾頭都是假的,就是特型演員扮演的大號毛絨玩具,在片場圓滾滾地跑來跑去。但是,還有一頭熊是真的,被馴獸員帶至片場,找主角拍一些中遠景的撲殺鏡頭。

莊嘯手持盾牌和誇張的武器,黑發飄揚,騎着馬,鬥那只熊,大冬天的鬥出一身汗。他是稍微一般有點兒害怕,那馬是真怕啊,揚起前蹄就把他扔出去了……

在後期制作中,這段鏡頭會被添油加醋,熊要畫成四掌着地的獠牙魔熊的模樣,戰馬披着盔甲插着翅膀,他們在雲霧中搏鬥,四周就是代表中古時代壯觀的冰瀑、巨杉、紅松、滴血的太陽……也是服了大導演無邊無際的想象力。

這段情節終于沒有團體操式的群演揮舞熒光棒了,就是在耍莊嘯和傑森兩位主演。莊嘯吊着威亞連續拍了一上午,與各種怪獸戰鬥,沒機會喘息。

導演終于放他過了。

保險繩剛剛從身上卸掉,莊嘯帶着妝一路跑到休息室小木屋,從包裏翻出手機,打開就被十個八個未接電話和裴先生的一堆語音短信轟炸了……

他原本是要下了戲之後,再打電話給裴先生,問問對方現在在哪,你還在國內嗎,我把這一段戲份拍完,想辦法跟劇組請假,回去找你成嗎?

兩人畢竟好久沒見面,先電話裏平心靜氣聊聊,談談将來事業生活上的打算,然後商議見面的方式。

這是莊嘯與人辦事的節奏和步調。

裴琰卻在語音裏跟他說,“我現在已經到芝加哥機場了,這裏比黑龍江還冷啊!”

“我現在買了從芝加哥到洛杉矶的票,我馬上就去洛杉矶找你。”

“我準備好了過去揍你,打你屁股,打到你跟我認錯求饒,告訴我你錯了你真的錯了你以後再也不敢了。”

“你到底在不在家啊?小樣兒的別跑,甭想躲着我!”

“……”

還有一些語音,裴琰明顯是在機場人群中瘋狂喘着粗氣,邊跑邊說,都聽不清說什麽。

莊嘯聽得一團混亂,簡直要瘋了。

完全無法理解裴琰辦事的方式和思路。兩人簡直性格不合。

怎麽就這麽急?

蠢貨,為什麽不在芝加哥機場找地兒歇着?你就在酒店舒舒服服睡覺就好,我帶着棉服冬衣過去接你。

你為什麽要買機票滿世界飛來飛去,好玩兒嗎你?

……

在兩人今後共同生活的許多年中,他将不得不被迫适應裴先生這樣的脾氣和思路。裴琰跟他太不一樣了,他好像就永遠跟不上對方的套路,每一次都被拖着踹着往前走,狼狽地連滾帶爬才能追上對方……

可他現在不在家,就不在那個城市,他在幾個小時以外的國家公園拍戲。琰琰一個人亂跑,做事熱血上頭太沖動了,人生地不熟跑丢了怎麽辦?

莊嘯随即跟劇組請假,下午的戲份沒法拍了,立刻就得回家。

這一臉刻不容緩的表情,就好像家裏房子着火了,火苗已經竄上房頂,需要他現在趕回家去救火!

結果,莊嘯在這個劇組又耍了一次“大牌”。

不顧劇組緊張的拍攝進度,臨時請假離組,不由分說調頭就走了,連妝都沒卸幹淨,衣服都沒換掉。劇組裏肯定有人私下議論诟病他。在場就有好幾位中方演員和工作人員,導演也是自己人,都認識的,他不能實話實說他離組跑掉是要跟裴琰久別重逢幹柴烈火了,一個字都不能吐露。他的演員生涯中極有限的兩次耍大牌經歷,都是為了裴琰。

他給裴琰留言,千叮咛萬囑咐,破天荒說了七八條語音,耐心地說。

“孩子,你到了洛杉矶找一家酒店,乖乖待着,機場擺渡車就能給你拉到最近的酒店。

“你哪也不準去,不準亂跑,家長的話你聽懂沒有?”

“身上帶錢了嗎?把卡和錢收好,洛杉矶很亂,你注意安全。”

“別出門逛,有些街區不能去的,你不熟悉不認識路,哪也不準去!”

他随即買了從北加回南加的機票。

然而,當他坐上飛機,裴琰這時到了洛杉矶,給他打電話,他手機沒有信號……

兩人的一整天,在思念中無比漫長,在陰錯陽差之間度過。

都擔心着對方,都太想見到,好像一刻都不能等了。在裴琰這裏,當他內心擁有了一項決定、一種信念,原地等待就是愚蠢的,主動追求才是最英勇的!他的人生永遠興致高昂地奔跑在路上,而且目标明确。

莊嘯在洛杉矶落地,已經設想到各種可能的意外,心平氣和地接通電話:“你現在在哪?不是憋着要揍我麽,我在這裏讓你打,你準備在哪打我?”

“哦,你到啦?”裴琰的聲音夾雜在公路的車聲和風聲中,“我……我在高速邊上攔了一輛車,往北開呢,你在哪啊?”

莊嘯愣在原地,足有一分鐘說不出話,機場人流熙攘眼前恍如隔世,腦子都空了。

“老裴,你,你找地兒下車,你找一個地方,等我,成嗎?”莊嘯說。

“哦,我,我也不知道現在開到哪了呀?”裴琰說。

“你到底攔的忒麽什麽車?”莊嘯氣急敗壞想罵人,卻又罵不出來,實在太擔心對方了。異國他鄉,冬日寒夜,琰琰在哪啊。

“可能是,超市運貨冷庫車吧?一黑哥們兒開的,我看他一人開車也挺孤單的,特想跟我聊,我……”裴琰還在說。

“老裴……你……寶貝,你能不能下車找一家旅館。”莊嘯心情顫抖。小猴子膽子忒大了,就敢高速路搭順風車,就仗着自己是一只功夫猴子。

“什麽——”裴琰喊。

“寶貝,讓司機下高速給你找家旅館,開個房間等我,然後把旅館地址發給我,聽哥的話行嗎?”莊嘯聲音都有些抖。

“什——嗎——聽——不——清——”裴琰喊個不停。

“寶貝……”莊嘯閉上眼。

“哈哈哈哈——”裴琰笑道,“哎!聽見了,就是想讓你多說幾遍,我也多聽幾遍!真難得啊,莊嘯,就你這種人,呵呵。”

“……”

我這種人,特差勁吧,無可救藥。莊嘯心裏有愧,裴琰送他的這句“呵呵”他無從反駁,自己吃下去了。

他租車上路,在寒風中駛向心中的北方,連着車載耳機,享受着某人無休無止的吐槽唠叨。

還是那號人,一點都沒變,那個神經質的興奮過度的蠢貨。

兩人一起不可救藥,怎麽這麽般配呢。

“好麽,黑哥們兒急着趕路,只能又給我擱在高速路邊了。”裴琰說。

“太危險了,不能在路邊站着,快下去!”莊嘯立刻說。

“我得走下去啊……路有點滑啊……不會要下雨吧?”裴琰說。

“你快走下去,旁邊車速太快,我怕你出事。”莊嘯說。

“你也認真開車啊,別跟我聊天走神了。”裴琰說,“美國公路上應急車道可以走麽?”

“哪國的應急車道都不能走!!”莊嘯感到內心的火山要爆。

“好麽,知道啦,跟我媽似的……我看見便利店了,你不用擔心我,我進去買點兒吃的喝的東西。”裴琰道。

“好,找個暖和地方。”莊嘯說。

“嘯哥……你混蛋。”不知還要說什麽,就是想念這個名字,裴琰念了很多遍,念一遍就在後面加一句評價,混蛋。

“我混蛋。”莊嘯說,“悶麽?給你唱個歌,你要聽嗎?”

車窗外的樹木在他眼側飛速掠過。這些日子渾渾噩噩,都無暇欣賞沿途的風景。一個人的人生終究不完整,沒人陪伴的風景在心底都留不下任何痕跡烙印。

印象裏最清晰的,仍是兩人在太平洋小島的白色沙灘上,迎着朝霞奔跑;是他們在輝騰錫勒草原的血日下馳馬,回頭望着對方的笑臉。

這才是心中那片風景。人生可以這樣暢快!

他現在明白自己想錯了,認知嚴重偏差,希望這樣的領悟不會太遲。

“盼望我別去後會共你在遠方相聚;

每一天望海,每一天相對;

盼望你現已沒有讓我別去的恐懼;

我即使離開,你的天空裏;

哦你可知,誰甘心歸去;

你與我之間有誰……

是緣是情是童真還是意外;

有淚有罪有付出還有忍耐;

是人是牆是寒冬藏在眼內;

有日有夜有幻想沒法等待。”

……

磁性聲音,很好聽,很動情。這歌唱的,讓裴琰都沉默不語了。

最後還是莊嘯自己說,別再唱了,你手機要沒電就麻煩了,別動地方,等着我。

莊嘯下了高速,一拐彎沒多遠,一眼就看到裴琰。

他剎得太猛,剎車痕跡在地上畫出一道曲折離奇的弧線,磕到馬路牙子才停住。

暗色的天光中,周圍有兩盞路燈,映出兩片弧形的光圈,裴琰就坐在便利店門口,買了三明治、薯片和啤酒,跟旁邊一個常駐店門口的流浪漢邊吃邊聊,以瞎比畫的方式聊天。

莊嘯一步沖下車,盯着路燈下的人。

裴琰看着也像個流浪漢,在寒風中瑟縮,腿上裹了一條毯子。光芒照在臉側,臉和手都凍成胡蘿蔔皮的顏色,嚼三明治吃。

這是莊嘯平生唯一的一次,站在大街上,向一個人走過去,眼眶裏憋了許多天的、泛着泡沫的浪花,終于溢出來,蔓延到那片潔白的沙灘上。水花特別燙。

以後也不會再有脆弱的機會。以後争取別犯這種錯誤。

裴琰也站起來,三明治吃了一半丢在地上,嘴邊鑲着一圈面包渣。

莊嘯還穿着戲服,一頭發辮披散,萬聖節都過去了,他穿得好像半夜出來游街的加勒比海盜,不知從哪個山洞爬出來的。臉上油彩洗掉了一部分,眼線和眼影殘妝還在,在燈下就是一臉花的。

第一句說什麽?他說:“對不起。”

“誰要聽你說對不起?”裴琰面無表情看着人,齉着鼻子,聽聲音就是凍壞了。

“知道錯了,真的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跟你認錯,求饒,你随便打,絕對不還手……”莊嘯一字一句,就是原樣重複留言中裴琰逼他講的那些話

這幾句語音他反複聽了很多遍,都背下來了。在他腦頂按下放音鍵,他随時就能給對方複述出來。

“真的特別想揍你。”裴琰站起時毯子從腿上褪下去,一身落魄,眼裏閃現兩簇火光。火光逐漸蔓延,燃起火苗。

“你揍。”莊嘯說。

話音未落,一巴掌就糊上來了。

莊嘯沒有防備,或者說,他防備的是裴先生的膝蓋格鬥動作,下意識把肋骨小腹位置一收,肌肉繃緊了準備挨踢,沒想到這一掌斜着切向他面門!

他也沒躲,用臉迎了。

“啪”的一巴掌,削在他一側的耳朵、下巴直至頸動脈上。

“怎麽不躲啊?”裴琰然後就驚了,語調變了,“你真的不躲啊……”

莊嘯彎腰,下意識去捂耳根和脖子,一陣劇痛從軟骨縫裏漲出來。

“跟誰學的,你?”他喘息着問。

“跟你爸學的,你爸教我的啊,他說這招可以專門用來揍你!”裴琰實話實說。

“……”莊嘯眼前發黑,無話可說,有個爹就是專門坑兒子來的。

君子報仇十年都不晚,這招“白猿獻果”,結結實實地抽回莊大俠臉上。

“疼嗎?”

裴琰摟了莊嘯肩膀,緊緊攥住,盯着人。

“你覺着我狠嗎?我怕你記不住我。過兩天你又忘了,你又要甩我。”

他問。

莊嘯搖頭,靠着牆,把臉擺正給對方:“你再多來幾巴掌,打狠點,我肯定記住了,絕對忘不了。”

裴琰沒再打第二掌。他也疼。

他二指捏住莊嘯最疼的下巴那地方,強迫張嘴,然後把舌頭捅了進去……

兩人緊緊抱在一起,靠着路燈杆子,頭頂那一叢光弧,就這樣攥着對方,瘋狂地接吻,喘息,疼,然後再吻。幹澀的舌頭纏在一起,往事好像已經過去三千年了。他們享受重逢,互相讓對方濕潤,把對方焐熱,讓三千年前的回憶與此刻的甜美在現實的知覺中重合……

好像有幾行口感鹹澀的液體流下來,流到嘴邊,迅速就被吸了進去。都嘗到了那鹹澀滋味,再被寒風吹幹了臉,臉上一片生疼,嘴唇和舌卻是火熱的,在月下寒夜裏不停追逐對方的熱度,一刻也不願讓唇分開。

他們撫摸對方的胸膛,愛撫眼前這張臉,眼影眼線抹得更花了。

就是街頭兩個蓬頭垢面邋遢不堪的流浪漢,兩個落魄的瘋子。他們在流浪的旅途中,終于找回走散的伴,終于心安,可以攥着對方的手,繼續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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