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金主

那年夏末水特別大。南方各省份暴雨連綿,劇組收兵回營,回北京再想辦法。

裴琰但凡在北京閑着,就拎着吃的看望他岳丈,跟莊大爺說,“您兒子最近身子骨不爽,那老腰不行了,醫院治療呢,您姑爺代替兒子來了。

“快知足吧,您好歹還有個親姑爺,別人家還沒有呢。

“真的,您兒子要是娶一房媳婦,不一定比得上我孝順!現在婆媳、翁媳關系特別不好處,不是誰都像我這樣,英俊潇灑又活潑大方的!”

莊大爺聽了這話直點頭,特別贊同,嘴角一動就把真話倒出來:“你以後,一人兒來就好,甭帶阿嘯來,我不用見他。”

“呦——”裴琰吐槽他大爺,“您可真愛我,您可真疼您兒子啊!”

“你比他好玩兒。”莊大爺嘟囔。

裴琰笑着:“是,我好玩兒,我确實好玩兒呗。”

有一回倆人都開車到了樓下,莊嘯拉住手剎,眼神示意裴先生:“不然就你去吧?”

裴琰瞪着對方:“這誰爹啊?”

莊嘯搖頭:“老爺子就忒麽待見你,見你就高興。看見我他就不高興了,我就甭去了。”

“那你就不能讓你爸待見你啊?你這人就這德性,哎你就說幾句好聽的軟話哄哄他不成啊!”裴琰掐着莊嘯的脖子,搖啊搖,莊嘯就是一臉軟硬不吃死扛到底的表情,靠在車座上挺着不動彈,也是讓人沒轍了。

莊大爺時常就在窗戶下坐着,翻騰那一堆破舊箱子,翻那裏面攢了二十多年的各種剪報、電影畫報。那上面有他當年拍武俠片的劇照報道,也有他兒子少年時代拍電影的照片。都是一重一重的回憶,只是有一部分回憶在現實世界已經斷片兒,風光不會再來。

“哎,還來不來?你,還學不學?”莊大爺運掌打個手勢,神神秘秘湊過來。

“學什麽?”裴琰說。

“學本事啊,絕招啊……你替老子揍那混小子,我是打不動他。”莊大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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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爺您原來是真愛我啊哈哈哈——”裴琰大笑,笑完收斂了,正色道,“我不學了,我那麽稀罕您兒子,我可舍不得揍他。

“再說,您絕招都忒麽讓我偷學了,下回莊嘯真的打不過我,他該沒面子了!我幹嗎要讓他沒面子啊……我就喜歡看他特帥特牛逼的樣兒。

“真的,我嘯哥就是特厲害,特帥,呵呵。”

仍有娛記偶爾過來騷擾莊大爺,想從這人嘴裏問出一些父子之間雞毛蒜皮的嫌隙。莊文龍偶爾也發牢騷,罵兒子對他不孝順不體貼,但從未向外人透露,有位姓裴的先生,對他特孝順特體貼,那是他們家姑爺。

別的事都敢亂放炮,就這事絕口不提,嘴巴嚴絲合縫。

這人腦子糟了嗎,傻嗎?

人生在世,最高境界就是裝傻裝得別人都以為你人事不省,但老家夥其實比誰都明白。這感情事如果抖落出來,姑爺就不能再過來給他送蛋糕、陪聊天、還陪晨練打拳的,這寶貝姑爺沒準兒哪天就變成別人家的姑爺了!

這哪行?可稀罕着呢。

所以要守口如瓶,誰都不能告訴……老酒鬼心裏明鏡兒着,喝多少酒也沒有真的糊塗了。

那一陣,莊嘯每天就由助理護送着往醫院去,做中醫針灸,緩解腰上老傷。

這也是治标不治本,解決不了長期積勞的磨損。做武行的,沒有哪位身上不帶傷的,他們個個都是遍體鱗傷。

明的傷,暗的傷;看得見的傷,看不見的傷。

《龍戰天關》即将上映,嘉煌已經排好一系列宣傳路演活動,從北到南要跑七八個城市,兩位功夫主演都要參加。最近一整年市場都不熱,票房還說不準能有多少。

莊嘯傍晚回來,仍是由助理攙扶着邁進家門,走路很慢,腰好像都不能動了。

這副慘樣,人還沒從醫院回來,照片都已經灑在網上。帝都各大醫院人流密集,莊大俠每次進醫院瞧病都會遇到粉絲,單手撐腰由助理扶着蹭過樓道,這樣真實的慘狀很多人都看見了。

粉絲問他腰怎麽傷的,莊嘯就說,“拍戲不小心弄傷了”。

雙人床墊已經撤掉不能用。莊嘯晚上就趴在硬板床上,微微側過頭,對身後人說:“不好意思啊,辛苦您睡幾天客房。”

“別廢話。”裴琰小聲說,“別招我心疼你啊。”

“心疼?給老子上一盤雞丁,”莊嘯把臉埋在枕頭裏,“來個口爆。”

“真煩!”裴琰橫着一巴掌抽了莊先生的屁股。

這個姿勢,口爆都不方便,他扒開對方褲子,在結實的臀肉上咬了一塊大牙印。莊嘯皺了下眉。

他想起個事:“過兩天去天津宣傳路演,你跟我一起去見幾個朋友?”

莊嘯問:“見誰?”

裴琰說:“嗯……給我文身的那位。朋友麽,一起見見呗?”

“你自己去吧。”莊嘯回頭瞅他,“你還要文?文哪兒啊?”

眼光往裴琰下半身溜下去:“前邊,後面,你哪還有地兒?”

裴琰瞄着對方:“老子前前後後有的是地兒。”

“就長了一個屁股你還能往哪畫花兒?都已經畫滿了,還往JB蛋上畫?”莊嘯臉上迸出酒窩,眼露嫌棄,“你再畫我就沒地方捅了。”

“我捅了你,有本事你甭跟我裝腰疼啊?!”裴琰兇狠地壓上去,撓對方的癢肉。然後,他色迷心竅色膽包天,用一根手指隔着睡褲操了他男人的菊花。

一指幾乎進去半寸。莊嘯“啊”得一聲,反應相當大,渾身繃起來。

莊嘯猛地掀開他作妖的那只手,一翻身就轉過來,擋住自己後門不讓碰,床上一陣雞飛狗跳。

平時嘴上說“我讓你上”說得輕松大方,真被捅了,就是公獅子想要決鬥的表情架勢。

一摸就知道肯定是處,絕對沒人碰過……那一聲“啊”讓裴琰都面紅耳熱,每天對着這具充滿誘惑又陽剛氣十足的身體,卻操不動。

他如果死纏爛打提出要求,莊嘯也不會死拒“禮尚往來”,可能也就從了。但是,他覺着莊嘯這人,心理上和生理上仍是很直的,并不真心喜歡那樣來。

……

數日之後,發行方在天津劇場舉辦《龍戰天關》的圈內試映宣傳。

試映結束還有老板要宴請他們,就在當地很有名的老字號“紫雲樓”飯莊。大包間內,莊嘯也終于見到那位一身花繡、梳着丸子頭的“秀哥”,大名叫毛致秀。

毛姑娘叼着一根長長的香煙,眉目白淨,有一股子仙氣兒,一看就不是凡夫俗女。毛致秀親昵地攬過裴先生,把煙拿出來往裴琰嘴邊遞:“琰琰,嘗個嗎?”

“我不抽,”裴琰擺頭示意,“你給他抽呗。”

毛致秀看到莊嘯,一笑,很有眼色地把裴琰往旁邊一撥,不摟着了。掏出香煙,遞煙遞火。

“已經戒了,只抽一根。”莊嘯說着接過煙。

毛致秀撥開打火機,送上一束火苗,笑盈盈的,細長的眼流過奇光異彩,突然把燃着的打火機往莊嘯臉側沖過去!

莊嘯反應極快,也沒有去打去抓,兩指彈了對方手腕的麻筋兒。

毛致秀被麻得趕緊縮了手。打火機飛出去了,莊嘯隔空一把抓住那燃着的打火機,“啪”一聲把打火機蓋子合上,火焰在他手心裏熄滅。

莊嘯攤開手,把帶着餘溫的打火機遞還給姑娘。

“真煩,你們都閑得吧?”裴琰一翻眼皮,唇邊卻遮不住小孩般的得意驕傲,就恨不得把好東西使勁都抖落開,讓所有人都看得到。嘯哥就是他的驕傲。

哈哈——毛致秀做個不好意思的表情,笑得明媚又爽利:“莊先生,開個玩笑您別介意,我們老板嚴總一直希望有機會親自拜上,難得您能賞光,我們一群阿貓也跟着沾光添彩,今天都見識了。”

“別客氣。”莊嘯點點頭,“我見識人少,我還不太認識你說的這位……”

“咳——您不用認識他,他認識您呗!”毛致秀重新叼了一支煙,吐出絲絲繞繞的煙圈,“又不是什麽重要人物,您回頭給他簽個名他就樂不可支了,他就是您的一位老粉絲!”

……

《龍戰天關》這輪試映,是相當成功的。劇場裏坐的都是圈內人士、文化名人,以及有生意來往的企業老板之流。

越是上了些許年紀的人,越是對這類經典純粹的武俠電影抱有深刻的情懷,十分樂意追捧。當電影打出劇終字幕,演職員表快速地晃過去,劇場大燈亮起,好幾位中年老板模樣的人站在坐席當中,還在神聊。

大屏幕的光影映在這些人臉上,沉浸于其間意猶未盡,吐沫星子橫飛。

“你們年輕人啊,都不了解這些了,哥哥我們當年最愛的女明星是誰,你們知道嗎?我們愛看的,就是聶小倩,紫霞,十三姨……上大學時候天天宿舍裏就看這些,‘娶妻當娶十三姨’這話聽說過沒有?當年就是我們這些窮屌絲心目中的女神啊!我們那時候愛看的電影,就是這類風格的老片子,《笑傲江湖》、《獅王争霸》、《新龍門客棧》,就是黃飛鴻、令狐沖這些熒幕大俠啊……真的,現在這類型的電影,沒有那麽紅了,都過時了,肯投資拍片的就越來越少了!”

現在這類型的電影,越來越少了,已經過時了。

而每個人內心所緬懷的,不滅的,就是自己曾經的愛戀,曾經那一段烈火青春。

當年心目中義薄雲天的大俠形象,如今竟然再一次具體地、實質地凝聚在某一個人身上,就好像在銀幕上重塑了許多人心口上那一抹白月光、一粒朱砂痣。因此,點映式上某位大俠受到熱烈的追捧,就是情理當中的事了。

許多人都過來找莊嘯攀談,結交,遞煙遞酒。

“莊先生您以前當過兵吧?您這樣,這身手……您當過兵吧?”有老板追着莊嘯問。這一看就是,還沒來得及上網調查愛豆資料的一群新粉兒駕到。

“沒有,除了上綜藝節目住過幾天軍營挨批挨訓,那個也不能算。”莊嘯坦誠實話實說,“但我敬佩軍人。”

其實是莊嘯的發型頭型很有迷惑性,氣質偏冷,氣場很硬。

還有人追問,您額頭一角,還有眉骨上,都有塊疤啊,以為是當兵的在部隊裏留下的傷呢。

莊嘯說是拍戲不小心弄的

裴琰在一旁瞧着,沒好意思插嘴。只有他知道莊嘯臉上、腦門上的疤是怎麽弄的。

他岳丈大人曾經當他面兒把一酒瓶子往莊嘯臉上砸,差點就讓新傷摞上舊痕了……往事的辛酸有多少人能懂。

“紫雲樓”的飯局上,又是一陣推杯換盞熱絡寒暄。飯畢,那幾位老板還要拉着兩位功夫明星,去城裏的 “雨潤天堂”繼續演練拳腳功夫。

莊嘯先就給推托了,裴琰當然也不去,他太了解他們當地這家“雨潤天堂”是幹什麽的,就是打野雞、品嫩鴨的地方。有老板對他們一笑,大夥結伴去做個高配版的大保健嘛,既能排憂解悶又能強身健體,打通任督二脈,通體九竅都特別舒爽。

莊、裴兩個男人在席,身邊都沒女伴,老板們以常理揣度,以為他們需要夜生活服務。

以前都經常接待各路駕臨此地巡演的明星,都是兩岸三地有名有姓的大牌,無論未婚的已婚的,十個有八個是要點小姐的,剩下兩個可能要點公關先生的。私底下個個兒都是真性情流露,都很豪放,踏遍各地雞窩鴨舍,立志嘗遍人間絕色。

碰上這倆功夫片明星,偏偏都不好這一口,都不去洗桑拿,也是挺怪的。

可惜,毛姑娘介紹的那位嚴總,當晚飯局上就沒露面,都沒說上話,有事提前颠兒了,臨走打電話替他們買了單。

“人物重要,忙麽,”裴琰略失望的,“趕着簽大單吶。”

“簽什麽大單?”毛致秀夾筷子吃東西的姿勢都很精致,抿着嘴嚼,“回家哄人去了。”

“是不是這麽慫啊?”裴琰頓時想笑。

毛致秀點頭道:“今天本來就是要專門宴請莊先生,我們嚴總那人,興趣也比較偏門,平時就喜歡練練刀、打打拳,所以對莊先生景仰已久,很想認識……一大把年紀了還跑出來追星,又是包劇場又包飯局的,花不少錢,家裏有人不樂意呗,叫回去要收拾他了,呵!”

這事兒太他媽可笑了,裴琰笑出了聲。

莊嘯坐在圓桌對面,聽在座幾位閑聊,不斷提到嚴總,稱呼對方“刀爺”。

那是他們當地港口做生意的一位老板,姓嚴,綽號小刀,在城裏和新區做房地産、港口貿易和遠洋運輸。這人估摸對影視也有興趣,手頭捏着一把閑錢,琢磨往這方面入股投資呢。

莊嘯在席間捏了一支煙,沒有抽,不斷捏咕煙卷裏的煙絲,沉默很久……

裴琰心不在焉的,還在跟致秀私聊悄悄話,“還文不文新花兒了?”他說太多了,都看花眼了。”“上回文的那倆詞,那麽好看,他什麽反應?”“反應就是特感動麽,別問,能不問這麽隐私的嗎。”

莊嘯冷不丁地問毛姑娘,你們嚴總抽煙麽?喝酒麽?

衆人飯罷起身離席時,莊嘯問酒樓的領班,開口要拿一瓶這飯館裏最好的酒。

一大瓶包裝很上檔次的紅酒,端在手裏沉甸甸的,像個大炮筒子。莊嘯特意轉頭悄悄問裴先生:“我也不懂,你看這瓶成麽?”

裴琰那時相當詫異,你要幹嗎啊?你自己又不喝酒,這酒可不便宜。

這瓶真不便宜,莊嘯很少這樣舍得下本,砸奢侈品,眼都沒眨一下。

對方不是“老粉絲”來求簽名的麽。

他拿出簽字筆,就在瓶身貼的紙質标簽上,鄭重簽下自己的名字以及落款日期,連同寫了手機號碼的便簽紙,一同交給毛姑娘。

還覺着不放心,在便簽紙上又補上自家經紀人的號碼,生怕對方聯絡不到,一并遞交毛姑娘代為奉上。

裴琰是沒想到莊嘯這麽會來事兒,特驚訝。

莊嘯從前也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幹出這種逢迎巴結誰的事,主動給人家大老板獻上一手,這“簽名”簽得絕對夠殷勤,夠意思了。

在不明就裏的外人眼中,還以為他這是準備改換門庭、賣身求榮了。

也是被逼到這份上。賣身還不至于,賣個臉賣個腎之類,還能招架得住。有些焦頭爛額的事他不願跟裴琰讨論,哪壺不開就別提哪壺了,但兩人心裏都有數,死扛着硬到底沒有好處,四處求神拜佛就是要關鍵時刻能伸能屈。

琰琰年輕氣盛,肯定是不屈不撓寧折不彎的。所以,這種厚着臉皮能伸能屈的事,就由自己來做吧。

……

數日之後,團隊再赴天津,這次是去考察和協商劇組補拍鏡頭所需的外景場地。

錢永遠不夠花,合适又便宜的外景也是難找。

他們去到的是天津北站。

這火車站也很有歷史年頭,是自清末修建起來的,民國時期各位大總統與政界要員都曾經往來于這座車站的站臺車廂之間。最近兩年,車站減少了客運業務,基本不走車了。鐵軌上還停放着一列已經退役的老式火車,站臺天橋仍然保持着百年來不加雕琢的古樸原色,頂檐淅淅瀝瀝地挂下一層雨簾……這個地方,現在就快要搞成專門的外景地,準備開辟影視基地了。

裴琰是跟随制片、導演一起過來,風塵仆仆親力親為,把車站、天橋、鐵軌和車廂每一處都走遍,摸遍。

“這一段軌道就可以,畫面就用這裏,到時後期加特效制作,把成都平原的背景貼回來就成麽。”

“就是要拍白鶴跳車,他在這裏跳車,火車随後就進站,車頂上正好有一座天橋。”

“那就考慮小修分鏡頭本,加幾個天橋的鏡頭。”裴琰在站臺上用肢體語言不斷比劃,“列車從這裏開進站,我跟莊嘯就從車頂爬上天橋,高度差不多,可以上去……然後日本兵一小隊沖出來,随後我們倆從這裏攀上欄杆,走走走,打槍交火,爬上對面的醫院大樓,那正好也是一座民國的老建築!最後莊團長負傷墜樓被俘,墜落這裏,就是這個地點,假若要來個全景,鏡頭一搖‘唰’得從這裏上去……

“這樣OK嗎?導演也OK?……

“這個場景是我們需要的場景嗎?”

說太多話了,他嗓子已經啞了。

一聲不響地,旁邊有人遞過一瓶水。

裴琰看都沒看拿過來就擰,發現瓶蓋已經被人很貼心地擰開了。他仰脖喝光一瓶水,氣都沒換。

喝完遞回身後,莊嘯接過去:“你也不看清楚給你什麽水,你就喝?”

裴琰一擺頭,你給的水,什麽水都喝。嗓子累,多一句話都懶得說。

眉毛附近又長了一顆大紅包,還偏偏長在眉頭、靠近眉心的位置,讓他像個俊俏的和尚,眉心浮現一顆紅痣。

莊嘯用手指輕碰那個大包,一指就把裴琰戳疼了。他皺眉頭。着急上火麽,臉上的大疖子可疼了,牙龈都腫了。

昨晚上他想騎莊嘯,把臉埋在對方肩窩裏,像一頭狼狗一樣撕咬對方胸膛和肩膀。

莊嘯沒讓他騎,但也沒攔着他撒瘋咬人,胸口被咬出一片狼啃似的痕跡……

就是這一天,恰好這個時候,莊嘯的手機響了。

他接起電話,聽了幾句,連忙說:“您是嚴先生?對,我是莊嘯。

“我們現在就在天津北站。您離這兒近嗎?我可以過去找您。

“好,我們等着!”

……

那天也是巧了,一行人在小風細雨的車站內,來來回回走過幾趟,一直都是下着雨的。天空一片陰霾,籠着躁郁的人心,壓得心口喘不過氣。

然而,就在對面那人走來的時候,雨遽然就停住了,停在遙遙相望的視線裏,停在匆匆趕來的腳步間……

穿西裝的人從樓梯下來,大步流星沖上站臺,沿着鐵軌站臺就往這方向走來,四處尋麽。莊嘯也在尋麽找人。一擡眼,視線就對上,雙方隔着鐵軌揚起個手,隔着老遠打個招呼。

天頂有一片耀眼的光芒突破雲層,淺淺的金色灑在鐵軌上。一道虹透過水汽初露端倪,現出明媚動人的面目。

天竟然就這樣放晴了。

雙方都不必自報家門,一眼看見對方就知道是了。

來人其實走錯了通道,下錯了樓梯,已經下到對面那個站臺上去。莊嘯趕緊打手勢招呼:這邊,這邊,你繞過來。

這人擡頭一看那老長的樓梯,剛才就從樓梯上剛下來的嘛,爬樓梯多他媽累啊!這人對莊嘯豪氣地一揮手,把西裝外套脫下來,随後一步躍出,跳下站臺。

啊?

跳了。

莊嘯也反應過來,這一側的站臺已經廢棄,早就不通車了。對方是地頭蛇對這塊地方肯定比他們遠道來的更熟悉。

來人大步跨越鐵軌,笑着就跑過來了。穿的一雙皮鞋,一路“咯吱咯吱”踩着枕木和卵石,手裏抓着西裝外套……是個痛快爽快的人。

莊嘯蹲下,拉住對方的手,然後幹脆直接坐到站臺邊了。

“我腰不行,沒法兒彎腰拽你,我就坐着拽吧嚴先生!”

莊嘯跟對方拉住手就是握手了,握住手腕子連拽帶托,攬着肩膀把人拽上站臺。

……

這一天的後來,他們就在餐廳和茶館度過時光,一直在聊,可謂一見如故。

酒過三巡嚴總抱個拳,鄭重道謝,“多謝大俠賜了簽名啊”。

莊嘯垂眼笑道:“我這人完全就不懂酒,那酒還成麽?”

“這酒我絕對舍不得喝,”嚴總撫着桌子就笑了,“我就沒有打算開瓶,拿回來就擺在我們家客廳那個玻璃櫃裏,我擺着看!以後誰來我們家,都要拿出來展示一下,這可是莊嘯給我簽的名兒哈哈。”

“那你讓他再多簽幾份,家裏每個房間門口都貼一張。”裴琰說,“他字好看着呢。”

“每間屋門口貼個符?”莊嘯回道。

“字真好看,絕對能鎮宅辟邪!”嚴總笑道。

嚴總又說,別給莊先生倒酒,連我都知道他不喝,滴酒不沾,你們都不準勸酒,誰勸酒砍誰。

我為什麽知道?老子真的是粉絲,是影迷啊,哈哈——

嚴小刀搭了莊嘯的肩膀:“我喊你聲阿嘯,你叫我小刀就成。叫‘總’就顯得特見外,就跟罵我似的,也千萬別叫大名。一般在外面碰見有人喊我大名,一準兒是過來尋仇的,拿着刀圍上來就要砍我了,年輕時候弄出來的心理陰影,所以千萬別喊大名,一喊我就也想拔刀,哈哈——“

……

嚴總大名叫嚴逍,當初號稱臨灣碼頭的頭號古惑仔,道上混的,財富原始積累的手段也相當粗暴沒人性。當然,富起來之後就都金盆洗手了,懂得收斂鋒芒,開始學着修身養性閑雲野鶴,從庸俗的物質需求上升到精神層面享受,尋幾樣雅趣捧為心頭之好,再結交幾位同道中人。

有這麽一位江湖邪神往桌上鎮着,裴大爺都快插不上嘴了,眼都不夠使了。

莊嘯還挺欣賞嚴小刀這一類人,大方,爽快,性情中人。不來假客套,不講違心話,有什麽就說什麽,有事談事,能答應的一口答應,能拍板的當場就給你拍板了。

他喜歡交往的恰恰就是這一類型,老裴也是一目了然的痛快脾氣。

他們找上嚴小刀,是要談外景拍攝以及下一步宣傳發行上的合作。說白了,就是摽上個本地金主,拼命往劇組兜裏劃拉。

這個天津北站的客運量逐年減少,現在半個車站閑置着,售票處都貼條關門了。這裏幾乎已經淪為市民與游客流連造訪的懷舊之地,再繼續作為客運站根本就賺不回運營成本,很不劃算。因此,市裏确有打算,在一兩年內把北站建成民國鐵路博物館,連同附近幾處超過百年歷史的老建築,發展成影視旅游基地。

當年十裏洋行租界的遺跡,在津門遍地星羅棋布,這一派擁有百多年歷史的民國風情舊影,将來的發展前景會很好。

這種大項目,需要大筆融資支撐,也看人脈關系,最終都是本地有實力的集團大鱷吃進。嚴總的公司就在跟市裏策劃開發這個項目,雙方意向一致,一拍即合。

對幾方的人馬而言,這都是個絕好機會。

這天秋高氣爽天光明媚,湛藍的天上一絲雲都沒有,一看就是良辰吉日。

天津北站的天橋上,擺了一張小桌,兩個馬紮。

嚴小刀一個當頭炮打過去,“将軍了”,當仁不讓地就殺過了河。

莊嘯是下棋不愛出聲的,悶不唧兒地調兵遣将。下棋吆喝什麽?不吭聲沒準兒對方一個不留神就拉空了,就讓他的小工兵渡河了,蔫兒着就把對方圍城。

莊嘯說:“以前,偶爾也陪我爸下兩盤棋,但是老爺子現在不找我下棋,都看不上我,就要找裴先生下棋。”

莊大爺愛找裴先生下棋,為什麽?第一,裴琰話多好玩兒;第二,裴琰棋臭。他兒子還總要在棋盤上掙紮反抗死較勁,姑爺每次輸得就毫無招架還手之力,很給老大爺面子。

嚴小刀也說:“沒錯,我爸以前也喜歡找我下棋,因為我棋最臭麽,我從來沒謙讓着他老人家,可我永遠在棋上就是輸。可惜,現在想輸給他老人家都沒機會了,人都不在了。”

嚴總還說,生意盤子做得越大,名頭越響,認識的能交心的朋友反而就越來越少,找一位能下盤棋的朋友都很難得。

莊嘯點頭,明白,都懂。

兩人就坐在天橋上,居高臨下觀賞遠處鐵道的盡頭,濱海城市這一片熙攘與繁華。

北站的候車大廳,不久之後也即将改造成博物館的一部分,這會兒正作為臨時的會議室談判桌,雙方商談合作細節。

事先也沒想到,談個合同談得耗時費力,心力憔悴,談成一場雙方不斷咬合争執的拉鋸戰,差點兒就要翻臉。

裴琰工作室的團隊都在場,對面坐的是嚴總他們集團的副手,那位姓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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