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蘇醒

年關在即,多事之冬。這一個年過得非常熱鬧,各種意料之外的事接踵而至。

莊嘯出席了臺北的金馬獎頒獎儀式,又是獨自一人兒亮相紅地毯,把裴先生抛在家裏陪岳丈大人看網絡直播。

倆人就在直播過程中以短信閑扯八卦。裴琰一直在逗莊嘯,你穿格子西裝超帥啊,以前沒見你穿過,到了海峽對岸你就浪起來了!哎,你頭發又長長了,這次你剪還不是不剪?

莊嘯回他:【你說剪不剪?你想看我哪樣的?】

裴琰其實就想回複對方,你頭發哪樣都好,長發短發皆宜,你特別迷人,特別美麗。

他回道:【我就想看你趴下給我上。你給上麽?】

這句話發出去,就知道又死定了。

莊嘯就發給他一個字母“C”。

他嘯哥平時不罵人,難得賞他這個字母,就表示公獅子炸毛了。敢摸獅子屁股的,轉頭又咬你一口。

頒獎禮上,莊嘯有一段上臺作為嘉賓與主持人互動的環節,這是頭一回去金馬獎,就吃了下馬威。主持人不依不饒逗了他半天,還追着問,“聽說莊先生近期拍攝了一部中華民國時期諜戰題材的電影,您還特意選擇飾演片中的國軍軍官是嗎?”

莊嘯點頭,是,我挑的角色。

主持人氣都沒喘緊接着就問:“這是否意味着您本人對我們國軍擁有更特殊的重視和情懷呢?”

裴琰看着屏幕直播:“靠。”

這就是給嘉賓挖坑的。娛樂圈裏一個頒獎禮,偏要問這種擦邊踩線的問題,逼着藝人回答,也不是第一次了。

“那個角色更複雜,我就是挑了個更複雜的、忠奸難辨的角色。”莊嘯在臺上瞟着主持人,也沒喘氣,“再說了,我搭檔裴先生演繹的是個共軍角色,我就覺着我對共軍懷有更特殊的重視和情懷。”

裴琰後脊梁滾過一道很肉麻的知覺,這是他嘯哥說出來的話?

臺下反應了幾秒鐘,很多人就開始吹口哨鼓掌起哄了。莊嘯但凡在公衆場合提到裴先生,永遠是備受關注的看點。

主持人不遺餘力地煽風點火,又舊事重提莊裴CP那張著名的“系鞋帶”暧昧照。主持人當場就跑到莊嘯身前,假裝單膝跪地就要給莊先生系鞋帶。全場爆發一陣哄笑。

莊嘯面不改色撤步躲開,偏不讓對方摸到他的鞋,說“裴先生已經給我系了個死扣,解不開了,不用再勞動您下跪了”。

那場面非常搞笑,也是為了娛樂效果和收視率。

裴琰很想吐槽這主持人,卻又莫名地緊張發汗,不錯眼地盯着屏幕看。莊嘯在臺上神情淡定,但每一句話都像在放炮。這不管不顧的架勢,像是要出櫃了……

他跟莊嘯這一局牌,本來就是早已上聽,随便放一個火星都可能在公衆面前點炮,他倆這副牌就推倒“和了”。

……

《龍戰天關》拿了當年末金馬獎的最佳動作設計和最佳視覺效果。盡管并非莊嘯的個人獎項,也是風風光光走了一趟,在寶島溜了一圈兒粉。

裴琰是頭一回陪他岳丈在家中過夜,就在莊嘯給他爸重新租住的那套房子裏。

這房子是幹淨鮮亮多了,物業管理也比較嚴格負責。從前那個樓道裏,晾着衣服堆滿垃圾雜物,臭不可聞,還擺着莊大爺的酒瓶八卦陣,跟個地雷陣似的,外人都無法靠近。如今,這八卦陣也沒法擺在樓道裏,會被物業毫不客氣地掃走,莊大爺于是把他的寶貝瓶子都擺進屋裏。

擺在屋裏好啊——玩兒啊!

所以,裴琰就不會覺着他大爺這些毛病煩人或者礙他眼,他覺着挺好玩兒的。

這一老一少,在屋裏玩兒用彈子打酒瓶的游戲,樂不可支。以莊嘯的話來講,你跟我爸爸你們兩個,在撒酒瘋兒這個行當上真是棋逢對手,我怎麽當初就看上你了啊。

裴琰瞧出他大爺如今也喝得少了,吃飯吃得多了,覺着自己灌心靈雞湯以德服人已經初見成效,內心挺有成就感的。

“您這兒沒有彈球,咱倆就用硬幣打!”他給莊大爺示意,“就是這樣的硬幣,25美分的,嘯哥給我的。這硬幣對于我們倆,還有紀念意義呢。”

牆邊擺了一溜酒瓶子,瓶身編上號碼,1234。倆人像小孩兒一樣半蹲半跪在地上,從十米開外,用兩個指頭彈出一枚硬幣,彈到酒瓶子上,說1就必須打到1號瓶,指哪打哪,看誰彈得最準,要分出輸贏的。

“誰輸了誰去炸饅頭片兒哈。”裴琰說。

“你去吧,你輸!你小子肯定輸!”他大爺很牛氣地說。

“大爺您不能再往前蹭了……您還帶耍賴的啊?!……不像話啊,您給我回來!”裴琰吼着。

“我去……您還真彈得挺準的……”他拍着腦門叫喚。

莊大爺功夫不減當年,有內力的,手和眼很準,彈硬幣竟然贏了姑爺。

裴琰乖乖地系上圍裙進了廚房,給他大爺炸饅頭片去了。

“要那個,那個,芝麻醬和白糖的,倆都要。”莊大爺探頭吩咐着。

“行行行,知道了,真會吃!”裴琰嘟囔。

……

裴琰睡在他大爺的客廳沙發上過夜,忍不住就回想莊嘯動身去臺北的前一天晚上,兩人徹夜纏綿。他嘯哥最近有點粗暴,在床上特別黏他……

莊嘯是把他摁在牆邊,面對面看着他,掀起他一條腿,架到肩膀上了。

裴琰緊靠着牆,一下一下地被頂上去,肩膀和後背不斷撞在堅硬的牆上,又疼又爽,特別刺激。莊嘯咬他的肩,吸吮他的胸口,故意啃他的乳尖,逼他叫床。莊嘯從下往上楔入他的身體沖撞着,炙熱的呼吸噴進他的耳朵,問他“喜歡嗎”“舒服嗎”……

喜歡我嗎?

愛我嗎?

裴琰渾身是汗,站立不穩,整個人被撞得上下震顫抖動,一遍一遍地說“喜歡”“喜歡你啊”。他然後就被莊嘯幹得嗷嗷大叫,實在受不了了,被逼着一遍一遍地喊“我愛你”……

他也不知怎麽了,但能察覺到莊嘯是故意的。莊嘯很少在床上這麽撒瘋,也好像壓抑着強烈的情緒,一遍又一遍地确認兩人的感情仍像當初那樣炙熱、恩愛,确認兩人之間的承諾堅定不移,彼此都絕無二心。

他被c得射出來,莊嘯還是不放過他,勒着他的腰又從後面來……半夜裏他要下床上廁所,莊嘯就沒放開他,去洗手間都是裸身結合着,嚴絲合縫,寸步不離……

“哥、哥別……啊!啊!”裴琰都沒法走路了,在客廳當間就要跪下了。他被莊嘯勒着往前蹭步,從後面插弄着他。

他但凡在床上喊哥,就是跟他爺們兒認慫求饒了,再硬朗的身板都扛不住他嘯哥火力全開,一晚上折騰好幾趟。莊嘯簡直就是要逼他服軟求饒,徹底的臣服,在他身上粗暴得像一頭咆哮的公獅子……

莊嘯咬他,吻他的耳朵,一遍遍地跟他說,“我也愛你”“琰琰我愛你”……

工作室同期也正在開工呢。

《與敵同眠》殺青之後不久,他們既然拉到了大金主贊助,緊鑼密鼓地開拍下一部戲。莊嘯這次去臺北走紅毯,就是臨時從劇組請假的。他與裴琰再次搭檔新片《刺兄》,拍攝進度已将近一半,拍攝地點就在天津。

這部電影的拍攝統籌,是他倆跟嚴總兩口子在一張床上敲着牌讨論出來的。他們去淩副總在猶他州的那棟度假屋作客,幾人在大雪山上滑雪,當晚就在木屋裏生火取暖。

裴琰找嚴小刀拼酒,老鄉見老鄉,喝得特痛快,都喝上臉了還帶劃拳彩頭的。另外兩位就大眼瞪小眼地在旁邊看着,不想搭理那倆抽瘋的。

随後,四人又在卧室床上一起打牌……

裴琰一直夢想用膠片機拍攝一部真正的寬銀幕東方武俠。題材和本子初稿都有了,就是一篇動蕩年代跌宕起伏的人物傳記,一部描寫清朝末年八卦掌創始人董海川生平的江湖傳奇。而且,影片就由莊嘯親自上陣演繹八卦掌,算是為他嘯哥量身打造的傳記型電影。

無奈資金匮乏,技術和團隊都不夠成熟,這個大部頭一直就沒敢拍。

“我們倆再多攢兩年老本兒,到那時候再拍《董海川傳》吧,”裴琰說,“畢竟,拿別人錢我也手燙,不敢瞎糟蹋刀爺您的心血。”

“這不能算糟蹋,”嚴小刀甩出一張牌,說,“我知道大制作都有風險,但我相信你們倆的能力。”

“怕辜負了您這麽深厚的信任,”裴琰一笑,也甩出張牌,“怕賺不回您的本錢。”

“做事也不是全為了錢。”嚴小刀說,“賺錢的能力很多人都有,我是相信你們二位選擇演繹一個故事的想法和品位,信你們倆的熱情和號召力——觀衆其實也都像我這麽想的。在宣傳海報上看見你們倆的名字,就知道這個電影它要表達的大約是什麽。”

觀衆都信你二人的牌子,選了這條路,就堅持下去,不能砸自己牌子。

莊嘯對嚴總點頭:“我和老裴盡力而為,做我們倆承諾的、該做的。”

“好!”嚴小刀爽氣地甩出一個大順子,“那我也為二位傾囊相助,做我承諾的、我該做的。”

工作室手頭上攢了好幾個武俠本子,裴琰都很想做,但資金精力有限。

路要一步一步走,飯要一口一口吃。

淩河一言不發“噼裏啪啦”把其他三人的牌全部斃掉,那三位爺已經談妥了《刺兄》的合作。總之,這一晚上,裴琰和莊嘯輸牌是輸得一塌糊塗屁滾尿流,真是把褲衩都輸沒了。玩兒牌絕對玩兒不過另外那兩位,那兩口子就是江湖上一個賭神、一個賭聖,聯起手來,專門在牌桌上摁死對家。

莊嘯輸得被罰去廚房做夜宵去了,做了一大鍋手擀面。但是,裴琰也沒吃虧,輸了一晚上的牌,也不用出賣色相睡了誰,就趁機從嚴總兜裏劃拉出一大筆贊助費。

于是,不久之後,新片就在天津影視基地順利開機。

天津的影視基地,以北站為其中一個軸心,和平區的五大道租界地為另一軸心,還囊括了周圍的大清郵局舊址、銀行大樓舊址、名人公館故居等等,經營公司将一些老建築騰退翻修,重新裝修再營業,在地圖上重現津門昔日的繁華,非常氣派。

嚴總是這個項目的大股東之一,裴琰在裏面也投資入股了,他們後來把這個項目命名為“龍圖影視基地”,文化公司亦更名為“龍圖影業”,跟裴琰的工作室遙相呼應了。

在制片的賬目上,莊嘯和裴琰都沒拿錢,片酬就不要了。

自己投拍制作的電影,還拿什麽片酬?要賺就一起賺,賠就是大家一起賠了。

裴琰就直接給自己定了個“零片酬”友情出演,他一毛不收也一毛不拔,也是快要把他二舅舅氣死了。

《刺兄》劇本所依托的故事,就是清末四大奇案之一的“刺馬案”。新編的劇本将背景由清末改至民國,國民政府的封疆大吏意外遇刺,那江洋盜匪正義凜然地繳械被擒,卻揭開一段離奇曲折的陳年往事,原來,那被刺的政府大員竟是一位漁色負友、陰險狡詐的萬世小人……

影片講的是義氣,是人心,也是江湖的險惡。三個磕過頭灑過血的結義兄弟,因利益在人性中的作祟、野心對情誼的侵蝕,結義之情最終分崩離析,舉刀相殺了。

裴琰理所當然地領了“三弟”角色。熱血,赤誠,壯烈,為兄弟義氣甘受挖心剖肝之刑。

莊嘯則是那位表面道貌岸然實則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的“大哥”,徹底颠覆形象,在影片中一壞到底,讓人恨得想撕了他。

裴琰然後就找嚴總探讨,我們這劇本三人組裏,還缺個忠厚憨直的‘二哥’。

嚴小刀說,缺個二哥,你去找啊,去請啊。

從外面請人不是貴麽,想找便宜的。以裴琰的話說,自己人最便宜了,連片酬都省掉了,就又能省下一筆!

“二哥”這個徹頭徹尾的悲劇人物,要形象好,耿直英武;又要武力值在三人之中Max,要很能打。

年齡形象合适的打星,真不好找。假若找不到,就只能請不會打的明星硬着頭皮上,再用替身和後期幫忙填補武打鏡頭的漏洞。那效果就差多了,整個動作設計都要修改,打戲就不禁看了。

于是,影片的大投資人嚴先生,被一夥人撺掇着趕鴨子上架,再次觸電客串,而且從扔手榴彈的龍套一躍成為片中的男三號,演那位“二哥”。

嚴小刀一攤手:“你們兩位在片子裏搞七搞八,我是那個最倒黴的,老子就是來給你倆墊背的?”

裴琰在片場用手指轉悠着一把手槍,一笑:“嚴總,您的戲份反正也不多,拍兩個星期很快就殺青了,也不耽誤您做生意,拍完您就可以回家歇着。”

“廢話!”嚴小刀在片場攝影棚裏撩開西裝,叉着腰說,“我也讀劇本了,老子忒麽沒演幾天的戲就要領便當,我就挂了啊!我都還沒演過瘾啊。”

“沒過瘾您也得下場一鞠躬,”大Boss莊嘯說:“你忠肝義膽的三弟弟會為你報仇雪恨的。”

“絕對得報仇啊,”嚴小刀指揮他裴三弟,“狠狠地揍!……”

這部片子裏,還有一位自降片酬甘做大綠葉的角色。

片中有個配角是一位世家纨绔少爺,鏡頭比上次的名伶“白鶴”還要少,裴琰就去聯系瑢哥,問邢瑢願不願幫個忙,友情客串一回。

邢瑢痛快地答應了,說:“劇本發給我看,什麽時候需要我進組,琰琰你提前招呼一聲就成。”

片酬?

邢瑢說,片酬你們看着給吧,友情客串麽,我也無所謂你給我多少。

邢瑢那幾個月已經無事可做,也沒新片子拍,被公司雪藏了。

章總雪藏他,也是為了讓他避個風頭。這暴烈的小蹄子就別再出去得罪人了。

邢瑢于是去到南方旅游散心,在海南住了兩個月。帝都的冬天,太冷了……

他刻意沒有去到北方,就不想遇到心裏想念的那個人。已經兩個多月沒見小薩了。薩寶寶不停給他發信聯系,他都找借口躲了,避而不見。

商雪麟那老色棍,給他下了一道“江湖追殺令”,在外面叫嚣着要找他麻煩,一定讓他什麽片子都拍不成。自家經紀人也銷聲匿跡,倆月沒敢出來露面,生怕被人砍了手腳。

不想連累不相幹的人,尤其不願連累了小薩。

別的通告他都不敢接了,唯獨裴琰投拍的片子,他敢接,也不在意片酬,不在意章紹池知道了會有想法。章總假若不悅、不滿,雙方正好一拍兩散。

邢瑢孤身一人乘機,從海南再回到北京。那幾天在家閑着無聊,單身寂寞,孤枕難眠,他就去了一趟醫院康複中心。

他純粹是因為心裏惦記一個男孩,相思卻不能見,于是悄悄去看望另一位,那癱瘓在床的男孩。

他去康複中心,瞧的是薩日勝那位拜把子的兄弟額日勒圖。

心之所念,愛屋及烏。對于邢瑢而言,見不到正主,能見見與小薩有關系的人,也是心靈上的寬慰。

勒圖先前被家人帶回包頭那邊的醫院,住過一段時間,治療效果不理想,莊嘯作主又把孩子接回來了,繼續在北京這裏住着。邢瑢知道醫院地點,甚至知道病房號碼。他原本就講好的,陪小薩來看望安達,然而尚未踐言,他就把薩寶寶給睡了,然後又把對方疏遠了……

房間裏很靜,能聽到淺吟呓語似的呼吸。陪床的偏偏都不在,邢瑢向床上躺的病號點頭打聲招呼。

勒圖小弟竟然是醒着的,看着他。

人已蘇醒,但目光散漫,記憶全失,完全不認識人了。當初後腦遭遇重創,腦力和記憶是很難、很難再複原的……

邢瑢就說:“我是小薩的朋友。”

勒圖仍看着他,嘴唇微動,不說話。

“小薩,薩日勝,你的安達。我,小薩的朋友。”邢瑢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觀察對方反應。對方也沒給他什麽反應。

“我過來看看你,我給你帶了很多好吃的零食。”邢瑢手裏提了一堆袋子。

整個一個下午,他就坐在灑滿陽光的病房裏,打開五花八門的各種零食包,給病號投喂零食。

“這個,奶油威化餅,小薩最愛吃的。”邢瑢說。

“我估計你跟他口味差不多了,都喜歡奶味兒。”

“你、你可以慢點吃哈。那個最能吃的家夥今天又不在,沒人跟你搶啊,呵呵,這麽愛吃啊……”

“川味牛肉絲,辣的,這個小薩也特別愛吃。”

“呵,原來你也愛吃辣,果然你跟他拜把子麽。”

“你跟他一樣一樣的能吃啊……可以慢點兒吃啊……”

病號的咀嚼功能恢複尚不健全,咬到硬的、耐嚼的東西,比如牛肉幹,就費勁了,差點噎着。邢瑢趕緊讓對方吐出來了,還是繼續吃威化餅吧。

勒圖小弟就一聲不吭地咀嚼零食,嘴邊不斷掉餅幹渣,掉了一身。手指移動緩慢笨拙,基本上需要邢小哥全程喂到嘴邊,甚至不懂得舔掉擦掉嘴角的食物渣,就像傻掉了一樣……

邢瑢不斷地抽出紙巾,幫對方擦嘴。

有些難過傷感。畢竟,還這麽年輕呢。

“你長得,真像小薩……”反正對方也聽不懂,他就自言自語直抒胸臆了。

“眼睛,鼻子,都像。”邢瑢垂眼一笑,“都特別帥。”

他現在也像是着魔了,就稀罕這類型的漢子。細長的眼,高鼻梁,長臉,眉目間都有那種獨特而淳樸的味道,特別有男人味兒。

“就是可能你好久沒練功夫了,你比他瘦,你可瘦多了。”他又說。

“小薩現在可胖了!”他繃不住笑出來,“好吧,他也不能算胖,就是很壯的一頭牛,他的分量簡直能壓死我……”

說到這話臉色微紅,西曬的陽光可能太刺眼了,讓邢小哥別過臉去躲開光線,眼球被刺得疼,壓抑在心底的浪花從眼眶和鼻息間快要湧出來了……

邢瑢掏出手機,翻看他保存的那些照片。他不去主動聯系對方,照片卻全部都留着。哪怕是小薩拍的模模糊糊的意識流風景照,他都留着呢,就反反複複地回憶當時。

“這張照片,是我和小薩那時去拍一部電影,在輝騰錫勒大草原,我們倆騎馬。”

“這個就是輝騰錫勒的蒙古包,旁邊還有一個湖,小薩在湖裏洗澡,沒穿衣服,被我偷看到了哈哈,他可害羞了……”

“這張,是劇組殺青,當晚辦了一個篝火晚會,小薩在烤一只羊。你也會烤羊吧?不是據說你們草原上男人的标配麽,不會烤羊娶不上媳婦……”

“還有,這張是他家鄉錫林格勒的草原和羊群,小薩騎着馬在放羊。他發給我看的,我還沒有去過他家那裏。”

邢瑢翻看着手機裏每一張舊照,指給勒圖看,指着照片裏那位英俊潇灑的“奶茶小王爺”。

勒圖也呆呆看着那些照片,一聲不響,心卻好像已經飛了,飛去那片遼闊高遠的大草原,散亂的視線追逐那狂奔的馬蹄、飛揚的馬尾。

馬背上的長發男孩,穿着長袍馬靴,胸前墜着許多寶石,在草原上就是最耀眼的明珠。

“這個也是他,”邢瑢笑着說,“小薩。”

“小……薩……”勒圖也說。

“嗯,小薩。”邢瑢說。

“小……薩……”勒圖跟着他說。

邢瑢眼眶發酸,用力點頭:“你都念對了,你到底想起來沒有?”

勒圖垂下眼皮像在思考,又或者早就失去了思考能力,陷入一片空白和茫然,嘴唇蠕動癔語。

“這個,是小薩和我在青城山上,我倆的自拍照。”邢瑢回憶着,笑着說。

“嗯……”勒圖瞅着那照片好像一眼就看到熟人,目不轉睛盯着,混沌的眼神裏都閃出些晶瑩的東西,但醞釀了很久才發出音節,“瑢……瑢……”

邢瑢轉過臉,視線也變得一片模糊茫然,瞅着對方。

“瑢……瑢……”勒圖不斷重複這個字。

邢瑢覺着自己腦袋都當機了,思維艱澀地轉動——這是真的嗎?

還是他聽糊塗了,幻聽了?

“你說什麽?”他指着自己,把臉擺正,“你認識我?你知道我叫什麽?”

“瑢……瑢。”勒圖望着他。

那純淨的眼神,親兄弟似的容貌五官,讓邢瑢感到恍惚,心都抖縮成一團了。就好像此時眼前面對的就是另外那個人,他收藏在心裏的最珍貴的寶貝。

他眼眶突然濕潤,鼻翼酸楚,眼淚奪眶,止不住了。

忽然間也就明白了。

他從來沒有見過額日勒圖,今天就是第一次見面。大腦功能嚴重受損癱瘓在床的勒圖怎麽可能認識他?

這些日子以來,一定有那麽一個人,時常坐在病號床前,翻看同樣的這些照片,給勒圖小弟講述這段人生的“遇見”,反反複複地念叨舊人……一定是這樣的。

金色的陽光裏蕩着塵埃,記憶像絢爛的夏花,不挽留也就匆匆逝去,一絲痕跡都不會剩下。

薩小王爺那時就盤腿坐在病床上,額頭和鼻梁上鍍着一層金光,笑容純淨,給他兄弟分享照片中的回憶。

“這個,是我和瑢瑢那時去拍一部電影,在輝騰錫勒大草原,我教他騎馬,他笨得不懂怎樣讓馬跑起來,可笨了。”

“這個是在輝騰錫勒的蒙古包,旁邊有個湖,我那天在湖邊洗澡,瑢瑢可壞了,他偷看我洗澡,我都沒有穿衣服呢……咳瑢瑢可壞了還笑話我……”

“這個是劇組殺青那天,晚上在草原上一起吃飯喝酒,我烤了一只羊,但是瑢瑢都沒有吃到一口,他坐得離我那麽遠……”

“影視城裏受災了,我們兩個在挖泥修路,瑢瑢臉上全是泥,醜乎乎的,但他平時可好看了。我們吃了好多肥腸粉,照片裏是那一摞吃完的碗。我們故意把碗摞起來然後照相,呵呵……”

“這個是在青城山,瑢瑢貼了個大白面膜,又醜乎乎的。他還編了手鏈送給我,我可喜歡了……我也喜歡瑢瑢。”

……

邢瑢挂了一臉的淚,默默地擦掉。

那一瞬間突然就後悔了,覺着自己一直都做錯了,想錯了,做了一件大大的蠢事,而且一路蠢到現在。

病床上這個癱子,都認識“瑢瑢”是誰。

他自己卻好像已經不認識“瑢瑢”,已經放棄了自己放棄人生,破罐破摔似的。

勒圖看起來像癡呆了傻掉了一樣,卻又好像比他聰明敏銳一百倍。圍觀的人全都看明白了,他自己卻還不明白,還在遲鈍懵懂的狀态裏耗費着光陰、蹉跎着屬于他們兩個人的歲月年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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