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信義

鋪天蓋地的輿論影響,對于裴琰而言,就只能咬着牙承受了。

他進圈以來黑點總之不少,從來就不曾清純無辜,這件事不過就是把他幾乎洗白出來的正直形象,又打回了原形。少俠的一副皮囊被人拆了,又現出了他一只妖猴兒的本來面目。

事件的後續發展還不好說,因為他大舅舅徐绮躍跑路了。

這人大概是提前聽到高層的風聲,就在遭到調查之前上了飛機,跑了。據說跑到北美或者南美洲避禍去了,款子也卷走了。

關乎身家性命的時刻,什麽大舅舅、幹哥哥,都是個屁,平日裏稱兄道弟說得天花亂墜帶響兒的屁!徐老總就是把國內一堆爛攤子甩鍋給了章紹池和裴琰,大猴子和小猴子。

反而現在章總和裴琰都被警方限制出境,讓他倆人随時聽候質詢和調查,案件結束之前不能離開。

網上又開始年終盤點裴小光頭從前的各項光輝事跡,講得繪聲繪色,微博上一片血雨腥風……

從前圈內看似交情不錯的朋友,劇組的同仁,這時候都知道噤聲不言,都不講話,以免沾上了腥臊引火上身;原來不對付的人,這時正好跳出來張燈結彩,群魔亂舞。圈內總之從來不缺煽風點火落井下石的人,不會有什麽人在艱難的時候給你雪中送炭。

人叢中一片緘默,唯獨邢小哥那時發了個聲,也是出人意料。

邢瑢發了條博文,沒提具體詳情,大致意思就是說:做藝人的哪個不是被圈內大佬和公司老板們擺布的棋子,有多少事能夠自己做主?背後擺開棋枰只手遮天的大爺們,別只顧着賺得盆滿缽盈,背地裏笑着數錢,出了事就往藝人身上推鍋,你們這樣做合适嗎?

這話雖然沒有指名道姓講的是誰,但評論區裏大家争相圍觀,認為瑢哥說的就是裴琰這檔子事,實為替琰寶鳴冤,指責幕後老板做事不幹淨還甩黑鍋。

敢這樣明着指責大金主,以前哪有,誰敢說啊?瑢哥就是不想混了。

這一說當然引火燒身,馬上就有人舊事重提上海灘金鳳凰節頒獎後臺的狗血事件,說“邢瑢落選大鬧後臺摔了別人的獎杯”,還言之鑿鑿地描述“瑢公子與莊嘯舉止暧昧同進同出疑似舊情複燃”。

什麽時候有過“舊情”?鬼知道了。八卦是不用負責任的。

被摔獎杯的許苒在微博上點贊了那篇爆料,随即發了一條梨花帶雨的博文,提到自己獎杯被砸壞的委屈,哀哀戚戚楚楚可憐,惹來無數同情安慰。

邢瑢緊跟着就甩過去一條微博,“戲精別裝可憐,奮力賣命刷到個獎杯也不嫌寒碜。腳皮都讓你老板舔沒了,臉皮你也不要?”

邢瑢發完微博就直接@許苒,補了一句“別指桑罵槐,你敢說我你倒是敢艾特我啊!!”

圍觀看熱鬧的全都驚呆了,開眼了。

瑢公子和苒公主自此下場開掐。

這年頭,“雷行”工作室的狗仔們都該下課了,明星們開始熱衷于親身上陣飙戲給觀衆看。嘉煌公司的兩位小鮮肉撕下臉皮直接撸袖子掐架,這可熱鬧了。

這倆人誰都不是吃素的,在公司裏互搶資源明争暗鬥估摸早就結下梁子了。你來一篇,我再回一篇,言語都夠尖酸刻薄,都在發洩心中的不平和怨恨。兩家粉絲亦是互相甩出鍵盤狂轟濫炸,成功地為裴琰轉移開一部分輿論的火力。

……

很快的,就在兩天之後,嘉煌的老板章紹池又要登場亮相了。

這一次,是嘉煌在上一個冬天投資拍攝的魔幻大片《黃河》的首映禮。影片是中美合拍,明星雲集耗資巨大,後期制作繁複,上映檔期就一拖再拖,終于拖到這個寒假檔,聲勢浩大地準備公映了。

外界吹響了四面楚歌,公司牽扯舊案風雨飄搖,章總在這個節骨眼上,沒有取消首映活動,就按照原先計劃,原樣演出,把這個儀式走下來。

章紹池坐在他的大辦公桌前,他的老板椅上,吸着煙,視線穿透一層一層迷幻的煙霧,使勁地看啊,看啊,卻發現怎麽都看不透世情,平白迷瞎了自己的眼……

他眼前就是一出人生的魔幻大片。

小猴子離開他了,幹哥哥竟也背棄他。

他就是個認錢不認人的閻羅,卻沒想到,這世上有人比他更加認錢不認人,生生地從背後捅了他一刀,讓他踉跄見血。

“情誼”二字都他媽是狗屁。

“記者席你們盯一下,招待都要妥當,要最好的,別怠慢哪一家。”

“對,待會兒陳副局應該會出席,你再聯絡确認一下,這個要接。”

“莊嘯到了嗎?打他電話,打他經紀人電話……讓他到場,他必須到。”

“誰問的?哪家管你要紅包?……老子放片子從來不給紅包,你就跟那人說,他們稿子愛發就發,不想發就甭發了!”

章紹池聲音有些啞,喉嚨裏帶着煙火氣。

手指偶爾抖一下,抖落一地煙灰。

認栽嗎。

敗了嗎。

不能認栽的,也絕不認輸,從來不會讓旁人白看自家笑話。嘉煌家大業大,做幾個電影,搞幾次首映典禮,他還是耍得起的,絕對比什麽金鳳凰節金烏鴉節更為隆重氣派。

章總辦公室裏,對面兒沙發上,坐的就是裴琰的老媽徐绮裳。

兩人對坐一早上了,瞪着對方,相對無言。

今天這場首映典禮,就安排在嘉煌公司大樓對面那條街的首都劇院,劇院門口結彩造勢,鋪開三十米紅毯迎接明星嘉賓。劇院的正面,同時還立着很高的一座廣告牌子,上書“著名京昆表演藝術家徐绮裳女士從藝四十載個人專場”字樣,徐貴妃的帶妝巨幅彩照驚豔奪目。

白天是嘉煌的電影首映,晚上就是徐绮裳女士的個人專場戲曲演出。

劇場大廳裏堆滿了花籃,其中就有章總送上的兩個大花籃,祝賀徐貴妃演出圓滿成功。都是自己人嘛。

就前兩天,徐绮裳也親自上門去找她自己人徐绮躍了。人去樓空,徐老總在京郊的別墅大門上了鎖。

好幾撥被坑了前來要債讨錢的債主,都已經來過了,把別墅大門都砸出一個坑。一層樓的玻璃全碎,被噴了很多紅漆,大門口還堆着好幾個大花圈……

徐绮裳氣得快要嘔血。

她圍着別墅轉了一圈,找不到罪魁禍首,正好門口還剩半桶紅漆,她拎了桶子跨上一樓窗臺,把那桶漆潑了進去,結結實實地潑到客廳裏那價值不菲的進口大轉角皮沙發上。

……

裴琰推門進來,找到章紹池,也見着自家老媽。

徐绮裳眼眶微微紅腫,還沒上妝眼就腫了,一看也一夜沒睡。

“媽,回去休息呗,晚上您還演出呢。”裴琰說。

“哪還顧着演出,我也難受。”徐绮裳說。

“媽——”裴琰小聲說,“對不起啊。”

“你跟我說對不起幹什麽。” 徐绮裳更加難受了,不能忍兒子被人欺負。

徐绮裳擡眼盯着章總,終于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章紹池你為什麽就不早說?

徐绮裳說:“章紹池,你如果早說出來這些事,假若我早就知道,我絕對不讓琰琰去參加那些打拳的比賽,打什麽拳,這是要命呢?我也絕對不讓琰琰進你的公司。你就瞞、瞞、瞞!”

“什麽叫我的公司,”章紹池把燃燒的煙蒂攥進掌心,也瞪着一雙發紅的眼,“事兒是我一人幹得?嘉煌姓誰的姓,不是姓徐嗎?“

徐绮裳紅着眼:“對,是徐绮躍幹的,我不知道,我如果知道了我先抽他倆嘴巴然後再把琰琰抽回來跟我回家……坑誰不好你們專坑自己人、坑我的琰琰。”

“我坑他了麽,你們家這是得了便宜賣乖麽?”章紹池眼底一片暗潮洶湧,“琰琰現在紅了,紅得都發紫發黑了他,錢也賺了不少。紅了你現在才說你後悔讓他進這個圈兒,沒紅的時候都拼命想紅呢。當初如果不是看在徐绮躍面子上我會拿整個公司資源去捧他嗎!”

“再想紅也不能昧着良心賺這個錢,不能害別人家小孩!”徐绮裳說,“我相信我的琰琰就不是那樣的人,他就跟你、跟徐绮躍想得不一樣。你們發你們的財我們娘兒倆走我們的路,為什麽要跟你們攪合一起?”

“攪合一起髒了您裙子了?”章紹池冷眼道,“那場比賽怎麽回事不也明擺着,還不是為了讓你兒子能贏!”

争執時皆口不擇言,傷害更深。說到底,誰都不能容忍被人背後捅刀。這一刀結結實實,讓每個人都很難堪、不願接受。

“媽。”裴琰叫了一聲,阻止那倆人繼續鬥嘴。

都別說了。

這事的實情不用辯了,額日勒圖也是“不夠聽話”,不聽從老板的指揮贏哪場輸哪場,不願參與“做比賽”,所以被教訓了。恰好那場比賽對陣對手還是徐老總的親外甥,當然是要讓老板的外甥贏啊……這件案情的初始腳本極其簡單,就是讓不懂事的小孩打輸比賽挨一頓揍,沒想到裴琰打拳那麽兇,出手就致殘了,就無法掩蓋。

裴琰緩緩蹲下來,蹲在他老媽面前,垂下眼皮:“媽,出事确實也跟我有關,怨不得別人,是我幹出來的事兒。”

徐绮裳眼眶立刻濕潤:“是徐绮躍的責任,他最混蛋了跟你無關!”

“媽,”裴琰搖頭打斷徐绮裳,“說真心話,第一,不需要任何黑幕我能打贏那場比賽,我本來就能贏。第二,我當時真的不應該那麽打,我現在特別、特別後悔。”

徐绮裳呆怔:“……”

母子倆幾天不見,裴琰表情裏也像換了個人,跟以前是不太一樣了。

裴琰說:“我覺得,假若當時在場上打拳的是我嘯哥,是莊嘯那樣的人,他就絕對不會把人一腳給廢了。莊嘯也打過擂臺賽,他功夫比我高得多我給他提鞋都不配,他這麽多年也沒踢廢了誰,他就不會那樣辦事……歸根到底是我自己的問題,我知道錯了。”

喊着仁義為本俠義為懷的口號時,不會想到這樣打臉的事。有些過失只能事後自責彌補,無法挽回遺憾。

好在他們工作室和公司沒有從他大舅那裏拉錢,脫離了嘉煌那個圈子,雙方沒有生意、金錢的來往,兩不相欠。

小猴子低頭認錯說“我知道錯了”的時候,徐绮裳心疼得掉淚了。

這頑固的、要強的、最在乎面子的寶貝,什麽時候跟誰認過錯啊?

徐绮裳用手帕擦了擦鼻尖,整理好裙子,吵完架腰杆還是板兒直的:“琰琰,我就是覺着,我們也很對不住阿嘯他們家,很對不住他父親……改天,改天我們去登門道個歉,請他父親一起吃飯賠罪吧。至于錢的問題,我們能賠多少就賠多少,徐绮躍那個混蛋王八蛋跑了,以後就當不認識這人,他不賠我們賠吧。”

裴琰自己嘆了口氣。

“咱家不是都已經賠了麽,”他說,“我都把我自己賠給嘯哥了。”

“你值錢啊?”徐绮裳迅速白了他一眼,這便宜話說的。

“我不值錢,但我賠得也是真心誠意麽。”裴琰皺個眉頭,小聲嘟囔。

……

首都劇院正門前,魔幻大片的首映典禮開場了。

八方媒體雲集,粉絲山呼海嘯。

這部片子在內部試映期間被業界影評家批了個體無完膚,人物塑造蒼白無力,情節漏洞千瘡百孔,特效只顧燒錢毫不感動觀衆,群演搶戲如同在體育場裏跳大型團體操。但這畢竟是一部群星荟萃的賀歲大片,宣傳方把傑森·班納這個好萊塢大牌都請來了,聲勢浩大,賺足了眼球。這類影片總會有它的受衆群體,觀衆們過年閑暇時嚼着爆米花不用動腦子就把兩個半小時坐下來了。

記者們在欄杆外伸長胳膊遞過話筒,助陣的十八線小明星在紅毯上莺歌燕舞,遲遲不撤。

紅毯壓軸的就是莊嘯和傑森兩位主演。兩位硬漢從喧嚣的盡頭走過來,都穿一身很酷的黑色西裝,還故意戴了墨鏡,不茍言笑地從鏡頭前走過,惹得許多人尖叫。

随後,演員進入劇場內部,在舞臺上跟記者和影迷互動。

裴琰那天就一直躲在舞臺的布景板側面,角落裏,偷偷地看人,看他嘯哥。

這部電影裏沒他,今天的舞臺也不該有他,正值風口浪尖之上,他就別出來現眼了。

他一出來,既給莊嘯找麻煩,又是給章總添堵。莊嘯當街攔狗仔車隊那事,已經遭人閑言冷語。不少人擠對莊嘯,嘲諷他倆的關系;說莊嘯确實不孝,明明和嘉煌兩代掌門人都有仇怨,還跟裴琰混在一起暧昧不清,專門就是要氣死自己親爹啊。

舞臺上的莊嘯還是那麽帥。

笑起來有個酒窩,但氣場強大,特別能“壓臺”,壓得住場子。

憑《龍戰天關》大爆以及年底各大電影節積攢的人氣,莊嘯家的粉絲在現場聲勢爆棚,甚至蓋過身價更高的傑森·班納。

傑森大佬語言不通,現學了兩句“你好”和“我愛你”其他的就全不會說了。

莊嘯就臨時客串翻譯,還時跟那老小子逗樂。一個怯怯的男生在舞臺邊上問傑森能不能在恤衫上簽個名,傑森轉頭問莊嘯說什麽吶,莊嘯用英文給他翻譯,“孩子說他是李小龍親戚會雙截棍想跟你當場較量一番你肯定打不過他”,傑森吓得誇張地雙手抱頭往後跳開幾個大步,全場哄笑……

兩位主角離場,插科打诨的配角上臺唱跳。那倆人是去換裝,很快就再次登臺,就是以電影裏中世紀武士的孔武形象現身了。

現場沸騰,這才是今天的看點。

莊嘯戴了長假發,黑色發辮垂肩,以油彩塗面,裸了上身出鏡。這一年熱戀之中心情相當不錯,掉的膘全都長回來了,渾身噴出的就是荷爾蒙氣息。

舞臺也做了布景,就是讓兩位大佬在臺上秀幾下子人類英雄的絕技,重現影片中經典場面。臺上搭了奇高的布景架子,平地也放置了海綿墊,這是要玩兒空中飛人了?

大屏幕中呈現大峽谷中紅色岩石綠色雪松的美景,非常壯觀。

裴琰躲在幕布後面,使勁地看,宣傳方是要讓主演現場重現影片裏的特技,飛身騰空跳入峽谷,在空中拈弓搭箭,如後羿射日般勇武,中途再來幾個旋兒,最後落上墊子。

相當高難度,但對莊嘯來講是一碟小菜。

只是,裴琰往上瞧着那高度,以內行人經驗,有點擔心臨時裝置的安全問題。

他往前跨了兩步,頓住,又默默退了回來,影子掩在舞臺一側……

他咬着嘴唇,突然很難過,進退兩難,不知所措。假若是在往常,他早就上去了。

特技組正在給莊嘯穿威亞衣,鼓搗安全繩。以前在劇組裏,只要他裴琰在,這活兒都由他來做,別人他信不過。他一定會為莊嘯固定繩索、檢查周圍的各項保護,确保萬無一失了才能讓他嘯哥上去。

臺下不斷亮起閃光燈。

莊嘯回頭,像在找人。

裴琰往幕布後邊躲一躲,生怕被鏡頭掃到。

莊嘯再次回頭,這次看到裴琰貓腰藏身的地方了。莊嘯盯着他伸手一指,對他勾勾手。

裴琰一愣:你要幹什麽?

莊嘯的身影半逆光,表情看不太清,整個人是個剪影。莊嘯再次勾勾手掌:老裴你過來。

裴琰遲疑,鏡頭已經紛紛轉向這一側,讓他無所遁形,完全暴露藏身之處。他低聲說:“你幹嗎?我不出去!”

莊嘯對他說:“老裴你過來,你幫我弄繩子。”

裴琰:“……”

衆目睽睽,全場所有的燈光、視線和鏡頭,全部對着他們兩個。裴琰也快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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