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舐犢
補課結束的那一天,賀懷意照常擠地鐵回家,做好晚飯後給常叔叔和傅女士留上一份,洗了澡把髒衣服丢進洗衣機,賀懷意躺在床上,準備繼續享受他和林頌安的二人時光。聊着聊着,賀懷意聽到外面的門鎖轉動聲,知道是傅女士回來了,爬起身到廚房給他媽端飯菜。
傅女士癱在沙發上,露出了和賀懷意如出一轍的死魚臉,看到他兒子那麽乖的都把家務操持好之後,總算露出了一點欣慰的笑容。
賀懷意把筷子遞給他媽,“打麻将這麽晚才回來。”
傅女士差點沒被菜噎死,“老娘上班去了沒有打麻将你這個沒良心的小兔崽子。”
賀懷意大驚:“你為什麽沒跟我說你去上班了!”
傅女士一臉無辜:“你沒問我啊!”
賀懷意:“……”
“好吧所以說你為什麽突然想起要去上班?”
傅女士這才露出了一點正經的神色。“因為你媽媽我要給你掙套娶媳婦的房子錢呀。”
賀懷意這次是真的驚了。
在他印象中,他這個媽媽說好聽點是精致、懂生活,說難聽點就是好吃懶做,他可以想象他媽媽在牌桌上揮汗如雨,但他完全想象不到他的傅女士會跟其他普通的上班族一樣去做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
賀懷意語調有點澀,“怎麽說起這個。”
傅女士喝完粥,把碗放下,“你在學校的事情,你們班主任跟我說了。”
“啊?”
“這麽多年,你有沒有恨過媽媽?”
傅女士毫無邏輯的一句問話卻把賀懷意拉入回憶中,那些黑暗的、苦澀的、他永遠都不想提起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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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懷意八歲之前,和其他的小朋友一樣。每天早上被媽媽拉起來塞一個雞蛋,哭兮兮地被拖到學校坐下聽一天他不想聽的天書。放學之後,媽媽會準時在學校門口接他,有時候是爸爸,如果那天表現得好,他也許會得到一根烤火腿腸的獎勵,這對年幼的賀懷意來說已經是無上的美味了。
到周末或者重大節日,爸爸媽媽會帶着他去游樂園坐小火車,吃那些又白又軟的棉花糖,雖然後來他就被帶到圖書館去找上一天顏如玉,再也沒有去過游樂園。
不過那時候的日子還是很美好的,如果可以的話,賀懷意希望這樣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續下去,直到他的童年結束。
但是在這個世界上,希望往往會換來什麽,賀懷意後來也就明白了。
剛開始是争吵,後來變成了毆打,賀懷意縮在角落裏看着他父母因為憤怒和悲傷扭曲了的面孔,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是這麽的陌生。他其實還不太清楚那個引發父母矛盾的女人到底是誰,直到他的母親被他父親一耳光扇到地上,賀懷意才後知後覺地開始哭泣。
不要罵她好不好?
不要打她好不好?
不要讓她哭好不好?
你打她那巴掌,我覺得很疼。
法院判決下來那天,母親失去了他的撫養權,他被父親帶到老家的奶奶那裏撫養。賀懷意表現得很平靜,仿佛從頭到尾就是這場鬧劇的旁觀者。
父親迅速地和一個陌生的女人結了婚,但這個女人卻不是賀懷意知道的那個女人。其實誰都無所謂,因為以前那樣的好時光,再也回不去了。
賀懷意尴尬地坐在繼母家裏,尴尬地吃飯,尴尬地洗澡,尴尬地睡覺,那個女人叫着自己兒子,賀懷意卻覺得,比起自己,繼母家裏養的那只京巴,更像他兒子。
父親還是跟繼母離了婚,一個人去外地的城市工作,賀懷意又一次被寄養到奶奶家,他開始學着做飯,學着洗衣,學着給圈中飼養的豬喂食,學着在奶奶咳嗽的時候用爐子熬一罐一罐的中藥。
別人看到賀懷意總是會誇一句,這孩子好孝順好懂事哦。
只有賀懷意自己知道,他不能沒有奶奶,沒有奶奶,他真的又是一個人了。
後來奶奶還是搬到了大伯那裏住,嬸嬸看到奶奶搬進來,臉色有點不大好,看到賀懷意,臉色更黑了。
賀懷意的處境又一次尴尬了起來,如果說在繼母家裏只是拘謹的話,在嬸嬸家裏,簡直就是難以立足了。
後來吳梓跟賀懷意開玩笑,“賀懷意你每天都對我那麽毒舌,是不是我做什麽都是錯的?”
賀懷意也只是笑笑。
寄人籬下的時候,他才真的了解到,什麽是做什麽都是錯的。
飯桌上多夾了一塊肉是錯的,洗澡多放了一點熱水是錯的,做作業多開了一會燈是錯的。
賀懷意一個人在黑暗裏流着眼淚,但他不能把這些拿到奶奶面前哭訴,看到嬸嬸每天對奶奶的冷言冷語,賀懷意就知道自己沒辦法說委屈。
總有人比你還要委屈。
光是這樣還好,嬸嬸家裏的兩個堂兄比他大兩歲,這是最好動愛作惡的年紀。
上課被老師說了一頓心情不好,打賀懷意一頓吧。
新買的球鞋踩到坭坑裏弄髒了,在賀懷意臉上揩幹淨吧。
媽媽因為作業擰了自己耳朵一圈,疼,那就擰賀懷意耳朵兩圈吧。
剛開始的時候,賀懷意還會揮起拳頭反抗一下,但是随即他就明白反抗是沒有用的,反抗只會讓打在自己身上的拳頭更重。
他學會了怎樣扭動身體,讓疼痛最小化,還可以把最柔軟的內髒保護到。
在那段想起來就會掉眼淚的日子裏,賀懷意第一次想到了死。
死了,一了百了,再也不用做他那個糟糕的、不負責任的父親的兒子 ,再也不用做他那個懦弱的、只會哭哭啼啼的奶奶的孫子,再也不用做他刻薄的嬸嬸的侄子,再也不用做他暴戾的堂哥的弟弟。
但是賀懷意還是沒有去死,除了因為經常挨打反而使他無比畏懼疼痛之外,他心裏還揣着一點小小的希望。
他的媽媽,他漂亮兇悍打得一手好麻将的媽媽會來救他。會像紫霞仙子幻想的那樣,駕着五彩祥雲,以天神之姿把他從這黑暗的深淵裏拯救出去。
可她沒有,她在幾百公裏外的城市和另一個男人組建了新的家庭。他們也許會有新的孩子,到時候她就徹底忘記她第一段失敗的婚姻的産物—賀懷意。
她不會來救他的,沒有人會來救他。
說不恨嗎?肯定是恨過的,在夜深人靜時恨得咬牙切齒,恨這個世界為什麽人人都開始了新的生活而他賀懷意卻要慢慢淹死在這個泥潭中,最後安靜地腐爛在沒有人知道的角落裏,連他的媽媽都認不出他的屍骨。
後來漸漸長大了,賀懷意也就慢慢釋懷了,他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無奈。他的媽媽并不是通天徹地無所不能的天神。最磨人的不是加諸于肉體的痛苦,是知道自己無能為力時內心的淩遲。
賀懷意從回憶裏抽身,盯着他媽媽,緩慢卻無比堅定地搖了搖頭。
傅女士的眼淚卻唰得一下流下來了,吓得賀懷意連忙給她拿紙巾擦眼淚。
“你們班主任說你這個學期很努力,經常找數學老師問問題。還說你數學進步很大,他和李老師都很欣慰。”
賀懷意沒有搭話,換了張紙巾,繼續擦。
“我那個時候才覺得自己真的很沒用,很不負責。以前離婚的時候沒有帶到你,後來你在奶奶那裏住的時候也沒有帶到你,現在你想好好學習了,我還是像以前那樣不能幫你,我什麽都沒辦法為你做。”
賀懷意把紙丢進垃圾桶裏,“沒有,在我心裏,你一直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媽媽。”
傅女士盯着他,一臉不相信。
“這個世界上麻将打得最好的媽媽。”
傅女士噗嗤一聲,破涕為笑,“所以我現在不能再像以前那麽不負責了,我要真的為你做些什麽。”
賀懷意默然。
傅女士繼續說:“上班的活是你常叔叔幫我找的,我跟他說了,一直在家裏坐家裏蹲,吃他用他的也不好,趁着年輕還能幹個二十年,出去找份工作做,還能補貼補貼家用。”
賀懷意嘆了一口氣。
“而且我想的很清楚,現在住的這個房子是你常叔叔的,你爹那個樣子估計為不會給你留下什麽財産,我現在努力掙點錢,等你大學畢業的時候,差不多就有一套房子住了,我兒子長得這麽好,将來娶了媳婦沒有房子住多丢人不是。”
賀懷意在心裏默默吐槽:你倒是計劃得很好,就是你兒子将來大概不會娶媳婦了。
傅女士情緒差不多也冷靜了下來,“而且我想着,你将來要是沒什麽本事,有套房子還能方便你啃啃老。”
賀懷意額上青筋一跳,“你能不能盼着你兒子點好?”
傅女士無比認真:“可你數學成績就是差啊我說錯什麽了嗎?”
賀懷意:“……沒有。”
到開學前一天,傅女士把賀懷意的衣服一件一件疊好放進行李箱裏,嘴裏還不忘念叨:“到了學校要認真聽老師話哈,不要和同學扯皮哈,不要亂吃東西哈,不要熬夜哈。”
賀懷意一件一件應承下來,擡眼卻看到他家傅女士鬓角間長了根白頭發,眼睛一熱眼淚差點就下來了。
傅女士回頭看他:“你臉色怎麽這麽怪?”
賀懷意一面用手幫她攏了攏頭發,把那根礙眼的銀發藏了起來,一面搖頭:“沒有。”
傅女士轉過頭,準備開始新一輪的唠叨,卻聽到賀懷意輕輕地在她背後呢喃了一句,就像以前她牽着小時候的他回家時,給他買了根火腿腸,樂滋滋的賀懷意對她說的那樣:“媽媽,我愛你。”
第二天清晨,賀懷意提着行李箱走向常叔叔的車,傅女士還在熟睡,送賀懷意去車站這個任務自然就交給了常叔叔。在上車前一刻,賀懷意突然想起了什麽,對常叔叔說了句抱歉,撒腿就往回跑。
賀懷意氣喘籲籲地摸到傅女士房間,慶幸自己沒有弄醒她,伸手從書包裏摸出一個信封,信封裏是賀懷意和燕子洵賣書得到的一千多塊錢。
他悄悄地把信封放到傅女士枕頭下,過程中盡量輕手輕腳,生怕弄醒了她。賀懷意轉頭走出了房間,明天就正式上課了,想着又能見到林頌安,賀懷意說不激動那都是假的。
一個小時後,傅女士從枕頭下摸出那個信封,大罵他家賀懷意這個小兔崽子。
信封上寫着:賀懷意給傅女士買房的友情贊助,我知道你很感動,但是錢就不用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