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四十一
連婚禮都不叫上家人會不會聽起來有點病态,但其實我連朋友都不想叫。
有那麽一兩個承諾過的,可要喊上了,就得喊大家,其實還挺煩的——當你遇到一個人,能隔開整個世界陪着你,你真的不想理這個世界了,說是厭世也沒有,只是有更好的路可以走。
我家裏人早說要給我們張羅婚禮,我便騙他們說還不想結婚,這會還是不得不坦白了,因為不想回去後還得再結次亂七八糟烏煙瘴氣的婚。
結果是又吵了一架。
吵得天崩地裂。
我和我媽吵架他插不進話。
其實我經常和她吵架,我朋友說,這麽強勢的母親不該養出我這樣的女兒,事實上我生命的前十三年也不是和她過的,從和她過開始就一直吵架。
但太久沒和她吵過了,和他在一起過得太順心了,竟然轉頭就哭了。
我曾經和人說,我如果有一天真的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那個轉折一定是我媽,而且多半是她死了。理智上我希望這越早越好,情感上我承認她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人,而我也愛她。
生命的荒誕在于,那個轉折不可能在合适的時候出現,而我依然會被她氣得想一了百了。
他很懵,他說,我以為你永遠都不會放任自己在人前哭。
我說,我很愛哭的,人多會比較能忍,但我覺得我可以在你面前哭。其實我……大多數是不是情緒到了,非這麽做不可,常常是情緒只有一點點,但是我覺得我可以,甚至我應該……可面對我媽的時候,我總是變成,我不能,我要忍耐,情緒早就壓抑不住了。
他沒有安慰我說,可以單獨再有其他婚禮,只沉默地看着我,過了一會,他出去了,我聽到他在跟我媽說什麽,他聲音放的很低,我聽不太清,只能聽到我媽言辭激烈的,對我的辱罵。
他好像很長時間沒再說話,然後我聽到他說:我也不太喜歡您,我帶她消失的話,她不會拒絕我的。
我媽一把推開房門,說我連畜牲都不如,我們有種就滾,滾了就別在回來,她就當沒養我這個女兒。
Advertisement
他便拉住我的手,說:走吧,我要求你走。
被他拉出去以後,他朝我笑了下,說:你比較愛我對吧?
我說,是啊,這好像很狼心狗肺,也很不公平,但我更愛你。
他說,那你只是為了更愛的抛棄了沒那麽愛的,以你的價值觀,應該很輕松,我們走吧。
我又把頭埋在他肩膀上哭了。
很多很多年以來,在我與我媽的相處裏,我只能用自虐的方式來發洩多餘的情緒,生活可以變得很艱難,吃飯睡覺都很艱難。
我常常無聊到不想活下去,但只有她讓我覺得,活着很難,真的很難。
因為再也沒有人可以傷害到我了,生活的艱難好像是件無關痛癢的事情,無論疼痛與險惡,能惡劣到讓我逃的地方,只有我家。
這聽起來像很幼稚,她其實很愛我。但這只是讓我不得不壓抑。
那時候經常她一出門就忍不住咬自己,最開始只是發洩,很克制,怕咬出血還要打疫苗,我當時不知道自己咬自己會不會得狂犬病。
後來成了習慣,總是克制不了,有時候沒忍住還會咬手腕,慢慢覺得這種疼甚至有點舒服。
我說,好像不該跟你說這個,因為通常來說,當一個人經歷過更糟糕的同類型事件,并且可以忍耐覺得無所謂以後,其他人這樣,對那個人來說,都是矯情。
他說,我沒有經歷過,我能聽懂的。
我問他,那為什麽會懂啊。
他說,會有不相幹的人想管我。他停頓了一下,但他們都沒有你聰明。
我不想笑,說,可能是虧欠父母給我帶來了太糟糕的體驗,我後來再也不願意欠別人情意。
他很久都沒有說話,忽然開口:那個女孩知道了。
我問他,什麽?
他說,我養父母的女兒。她的父母又想辦法給她換了別人的心髒,一起車禍裏受傷的人。沒死,為了換心讓那人死了。手術成功了,但她知道了,也順帶知道了我的事。
我驚呆了,問:那然後呢?她
他說:然後她想盡辦法聯系到了我,她說沒有別的人可以說,也沒有別人可以來承擔這份愧疚,她要我殺了她。她接受不了。
我知道他肯定沒有,轉而問:她怎麽能找到你的?
他偏過頭笑:因為我發現了她在找我啊,我就查了下她的情況,然後聯系她了。
我甩開他,說:噢,所以你明明知道我當初在找你,你就是不理我。
他無奈地笑:我是想知道你做了什麽,才會發現她在找我的。
我沉默了一會,問他:所以她怎麽樣了?聽起來她還挺善良的。
他說,沒怎樣,活着呢。前段時間說還是想自殺,又跟父母吵了一架。所以……
“你跟他們過不下去不怪你。”
我說:可我也沒那麽嚴重。
他笑了下:“也不是所有事情都是程度的問題,愛和恨都沒有程度。”
這話是我說的,當時是他見我又拒絕了聚會,問我,真的不要緊嗎?我說愛恨都沒有程度,而中間都不要緊。
我這次忍着沒哭,我說,可我們就是連晚飯吃什麽都能上升到三觀不合的和平年代的雞毛蒜皮而已。
他說:我已經沒有維護任何人了,而你還在維護她?
我再也忍不住了,說:你怎麽那麽能哄人呢?你還騙我說你從來都沒有正常世界的思維和三觀,也沒有多少善惡對錯的認識。你明明什麽都懂。
“是你教我的,所以我只懂你的。”
我媽這時候給我打了個電話,我摁斷了。
給她回了條信息,你們辦吧,我們回來再結一個。
他看到了,斬釘截鐵。
“不回去,鍋甩給我。”
我搖頭,說:我要請我奶奶,我差點忘了,割裂真的很難。我家裏人,就爸媽和爺爺奶奶,他們來就來,不來就算了。到時候要我奶奶通知我爸媽,別的親戚來不及了就不會來。朋友的話,就兩個人。別的都算了。你的朋友呢?真的不讓拉出來溜溜?
他說,你想見我就叫,不過他們也未必會來。
我笑:都和你一樣是嗎?
他斟酌了一會:還是不如我。
我笑成了杠鈴。
四十二
有一天突然很難過,但哭不出來,能看的虐文都看了,能聽的歌都聽了,可沒用,就跟他說,你好像從來不對我發火,你試試,我想看看是什麽感受。
他說你幹嘛?試這個有意思嗎?
我說有意思的,無聊到一定程度了。
他好像有點困惑,說,帶你出去玩?
我說不想玩,我也不愛玩的,你現在哄不好我的。你真的都不會生氣的嗎?我這時候又會覺得你好像……完全不在乎我。
他無可奈何,不理我了。
我纏着他說,你是不是真的一直不喜歡我,就只是信任……就可以一起生活,慢慢的習慣了就懶得熟悉別人了。
他回頭說了句沒有。
我說可是你對我都沒有完整的情緒。我覺得我也快失去完整的情緒了。所有激烈的憤怒好像都成了一種不痛不癢的淡然。最開始被你牽扯着,後來你不見了,還是被你牽扯着……到現在也是。
我說:其實我不在乎這個,但是我怕我被牽扯着,卻不是在滿足你,而且在陪你一起失去,甚至害了你。我不知道……我快語無倫次了。
他笑:這是婚前綜合症?
我沉默了好久,說:你真的沒脾氣的嗎?
我覺得我要崩潰了:你好像在逐漸完美得不該存在,一種很沉重的距離感,又很虛無。不是碰不到了,就是……好像覺得碰到了,也是假的。笑也是哭也是什麽都是。
過了一會他還是沒理我,我說:其實我在逼你發火,可是我就是怎麽也想不出你發火的情景。有時候我去yy,去構想各種可能,就發現我想不下去想不出來。你最多不理我啊。不然還能多過分呢?就想象不到了。
他終于不再笑了:到現在還覺得我碰不到?
又過了很久,他說:那我們分開一段時間好了。
然後他就在我的不作為裏開始收拾行李,我好像就這麽見證了他三年前那場失蹤。
看他抹殺自己的痕跡有多輕易。
我說你夠了。
他提着一個行李箱:不是想看我發火嗎?
我說你的發火就是冷暴力嗎?
他将行李箱往那一擱,砰得一聲巨響:難道該打你?
我說,你打啊,挺好。
他真的給我一巴掌,問我:爽嗎?
我眼淚刷的一下就下來了。
他說,鬧夠了嗎?
我說沒有,這事沒完沒了。
他嗯了一聲,提起行李箱轉身就走。
我說你他媽打了我還興離家出走啊?
他就停在門口的位置,朝我肆無忌憚地笑:你算栽我手裏了。
我說嗯。
他跟我說,逗你玩的,這會想象圓滿了嗎?
我說那你打我。
他抓着我的手猝不及防地就給了自己一巴掌:別鬧了。
他說:對你生氣挺難的。但我也會難過。
四十三
不想寫婚禮了,事實上,我發現我倆真是他媽的脫俗,對這種東西毫無興趣。
像是生日,雖然過着無聊,被忘了又奇怪。
不過基于這種原因,我們還是度蜜月了,別致在于,我們沒去任何聽起來很浪漫的地方,我們去逛山溝溝了。
他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我壓根就不喜歡旅游,與其說我們在旅游,倒不如說在探險,後來我想,他要是丢下我,我可能就死在那種鬼地方了。
但當時,我是無所畏懼的。
即使是我問他我們去哪,他回我說,先開到車沒油,我又發現我的手機沒信號的時候。
那天晚上,我們躺在走了十公裏路才找到的小村落裏打了個地鋪,他問我,為什麽那麽相信他。
我跟他說。
“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信任是完全的,即是說——假如你騙我,那本身是比結果更嚴酷的。但是你問之前,我是相信你的。所以我其實沒想那麽多。”
第二天的時候我們上山了,那兒其實真的挺美的。
這麽說,任何地方,當它變成安靜的,安靜到讓一丁點動靜都能驚動人,你聽到的聲音都來自你的同伴,可這個地方又充滿未知和危險讓你不得不專注的,時不時看着他看着四面八方的時候,它都是讓人着迷的。
但你要我去說,我能感覺到的就是,這比我去任何地方的體驗都好,濾鏡不濾鏡我是感受不到的,我只知道那是我平生唯一一次想拍照,可我還是沒有。
等我們到山頂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我才知道他背着的包裏,其實只有帳篷,還帶了點壓縮餅幹和水,別的什麽也沒有。
我終于開始察覺他不正常,他卻沒有等我問。
他說:“剛遇到你的時候太肆無忌憚了,可能就是想被發現,想被抓,以此給自己一個理由不去死。後來修補也不太來得及。”
“但是等我意識到我被找到了的時候,我已經不想被找到了。走的時候也沒想過要去哪,就到了這。一路上都帶着屏蔽器,所以你手機沒信號。”
“後來我知道他們找我和那起拐賣案有關,別的倒是無關緊要,而且很多事情,也沒被連到一起,國內的網警确實不怎麽管事。”
“再後來就是開誠布公了,還是我自投羅網的,賣給了他們兩年,最初什麽都不懂的時候亂來的時候是沒成年的,後來很多事查不出來,也沒怎麽着。”
“我的個人檔案算是在體制外給我的報酬。差不多就這樣。”
我問他:“你這麽厲害的?”
他笑了一下:“我們是團夥,但散亂。”
然後是良久的沉默。
“真的可以過去嗎?”
他轉過頭,我看着他站起來,一步步走到懸崖邊緣,然後回頭看我:“害怕嗎?”
我就走到他身邊,直直地盯着底下:“怕啊。”
“那就可以。”他說,“必須可以。”
他說,謝謝你。
四十四
那天晚上他關了屏蔽器,我媽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我回撥過去,她問我在哪。
我說小破山頂。她說我大半夜去什麽山頂。我就不說話。她問我他的事,問我們準備什麽時候生孩子。
我說沒有這個打算。她說那你倆這樣能過多久?說他一看就不像什麽好種,就這教養,連我都不如。
他坐在我旁邊,那麽安靜個地方,電話音就是開最小他也能聽得一清二楚,然後他朝我勾了勾手,我眼睜睜看着他又開了屏蔽器。
我只來得及說一句我這信號不好。
我朝他一攤手,說:你就不能裝一下嗎?你看現在砸了吧?我媽不滿意,念個十年不成問題。
他轉過來,一只手支着地毯,身體順勢倒下來把我壓在地上,問我:野戰嗎?
什麽雜七雜八千頭萬緒頓時飛到九霄雲外。
“來啊。”
四十五
我媽是個控制欲非常強的人,她對他不滿,那就絕對不是跟我說兩句就完事了的。
她老師,暑假沒事,于是特意來我們這邊玩兩個月。
我其實很有種領地被侵犯的感覺,他倒是無所謂,他平日去不去公司其實也沒人管他,他的工作在家也能做,他也不在乎錢,老板慣着他。
他閑着就帶我媽出去玩,過了幾次之後我媽的不滿開始向我轉移,說周末一起去海邊玩。
在換衣間的時候,她就拉着我在那問,問我們不要小孩是誰的意思?
我說你沒問他?她說,那他肯定說他的,還不是你教唆的。我說他都不介意你介意什麽?
她說,他是現在不介意,等你老了,他還有的是魅力,你們連個孩子都沒有能過多久?
我說他現在就比我好看比我優秀,一直有的是人追,他想甩我不用我老。
我媽說那你還沒點危機感。
他在外面喊我名字,問是不是有什麽沒帶。
我真是對這個人的細致服得五體投地,應了一聲連忙出去了。
後來玩累了吃飯,我媽仍舊沒死心,說我們什麽時候給她造個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我說這話不是這意思,無後是指不贍養父母。
她說那你贍養我了?跑那麽遠?我現在就指着你生個小孩,你要是不想帶我可以帶。
她說,我不管別人搞什麽丁克,你們別搞,以後就知道有個小孩多重要。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他,突然竄出來一句:我們離婚吧。
他愣了下,然後笑着說好,現在?
我媽也愣了,問我這什麽意思。
我說,離婚了我就不能跟他生孩子,我和他也沒有別的牽扯,只是暫時一起生活的兩個人,你也不用擔心他出軌抛棄我。
她不懂我這套邏輯,說:你們就把婚姻當玩是吧?成你離婚,我給你找個知根知底的相親。
我說不,你就當我們現在離婚談着戀愛呢。
她說可以,你們要談多久?三十歲生孩子不早吧?
他終于插了句話,說的是,阿姨,真的是我的問題,我沒有生育能力。
我媽當場對我說,那就治,治不好就離婚,這個她不能接受。
我說,如果我沒有呢?
她說問題是現在不是我沒有,她要我有孩子,她希望我有正常的生活。
這要以往我早炸了,可那時候他在我旁邊,握着我的手,搶了話頭:“她很正常。”
我媽說:那是你也不正常。
他說,那我們天作之合。
我聽着他這麽打着官腔的告白,差點沒笑出聲,他在人前還真是去他媽的虛僞溫柔謙謙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