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壹?花容遺美人,殺機落玉盞
三月正春,夜盡将明。
冷霧中有一塊石碑立在荒道左側,半邊石塊都風化崩解,剩下的一半也布滿裂紋,上頭的朱漆刻字早已看不清了。
手指從刻字殘痕上寸寸抹過,白衣玉冠的男子長眉微挑,折扇倏然張開,掩住半張面容,只露出一雙流光蘊氣的眼睛。
他越過石碑,走進了山道深處。
林下有來路,山中有人家。
路只有一條,人家也只有這一戶。他将路走到盡頭,眼前便是燈籠的火光在風中明滅,于山霧彌漫時氤氲開些許暖色。
原來是一間客棧。
開在荒野之地的客棧向來不外乎兩種,一是來往行人商隊的正經歇腳處,二是殺人越貨的黑店匪窩。這間客棧燈火通明,門扉雖然老舊卻
修補得整齊,依稀能從窗紙上辨出人影,隐約可聞大堂內傳來的議論笑罵之聲。
白衣男子的注意力卻落在了門外一樹桃花上。
若是在南地水鄉,值此時節當是花紅柳綠人間絕色,可是在這漠北邊陲之地,除卻黃沙戈壁,便只有狂風摧枯草、朽土掩老木。然而客棧外的這樹桃花在獵獵的風中開得美豔,粉白的花瓣怒放吐蕊,沉甸甸的花朵壓彎枝頭,恰好送入纖纖玉手中。
桃花樹下有美人。
蓮花白的對襟襖裙外罩絲緞滾邊大披風,雲髻高聳,碧桃簪花,新月眉下一雙含情丹鳳目,胭脂唇畔兩點灼灼朱砂痣,只需要将紅唇微翹,便能笑得花枝亂顫。
白衣男子不禁屏住了呼吸,他平生閱美無數,此時仍免不了為這美色動容。
可惜,桃花樹下已有賞花伴美之人。
那是個年紀與他相仿的男子,鑲玉緞帶将滿頭青絲高束,藍底暗紋的箭袖錦袍勾勒出颀長有力的身軀,足下一對黑緞提花翹頭靴踩過砸落的花枝,發出“咔嚓”一聲輕響,恰與美人笑聲應和。
然而,最吸引他的還是這男子的四條眉毛。
不錯,這人是有四條眉毛,除了眼上的兩條飛眉,還有唇上的兩道八字胡。白衣男子見過不少人蓄須,卻從未見過有人能把胡子留得跟眉毛一樣齊整漂亮,于嬉笑言談之時眉飛色舞,生動又勾人。
他正倚着樹幹跟美人談笑,察覺有人來到便雙雙住口,美人抽離了香帕向這邊袅袅婷婷地走來,卻在白衣男子屏住呼吸之際輕聲一笑,與他擦肩而過,推開客棧門走了進去。
“攪擾兄臺雅興,在下失禮了。”白衣男子合攏折扇,向樹下之人拱手致歉。
“兄臺不必客氣,就算你不來,老板娘也是要走的。”四條眉毛的人沖他一笑,伸手拂落了頭頂肩上的雪花。
白衣男子“咦”了一聲:“适才那位……是這客棧的老板娘?”
“她看起來該是在畫舫花樓上憑欄惹相思的花魁娘子,亦或者高門大戶裏養尊處優的貴夫人,而不是在這一毛不拔的地方算賬迎客。”對方嘆息,“更加暴殄天物的是,客棧的老板不是白玉亦非沃土,而是個肥頭大耳的豬八戒。”
白衣男子贊道:“兄臺應是一位愛美惜花之人。”
“老板娘也是這樣說的。”那人搖着腦袋,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然後她便問我對多少個娘子這樣說過?”
白衣男子大笑。
“罷了罷了,女人不喜歡誰總能找出很多理由,男人看誰順眼卻不需要理由,就比如……”他走到近前來,笑容滿面,“就比如我一見兄臺便覺投緣,想來你我定能成為朋友。在下陸小鳳,朋友怎麽稱呼?”
“在下楚留香。”
萍水相逢的朋友對視一眼,繼而大笑一聲,并肩入了客棧。
客棧之內,美人倒酒。
玉指勾白壺,瓊漿落杯盞,老板娘脫下了鬥篷,着一身襖裙穿行于酒桌間,與人推杯換盞、行令祝酒,端得風流快活。倘若有誰心猿意馬伸出手去,便見楊柳腰一折一轉,美人到了別處,手則摸了個空。
她就像只狡黠油滑的狐貍。
楚留香看到了老板,果然與陸小鳳所述分毫不差,只見他是個五短身材,生得矮胖,無論橫豎看來都像個水缸,而且缸中不放清水,而是裝滿了肥油,幾乎要從褶子縫裏溢出來。
這樣一個男人跟美豔無方的老板娘站在一處,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當他拿起馬油膏往老板娘的玉手上搓揉時,簡直讓人想自戳雙目。
“老板姓張名圖,早年經過商,現在娶了媳婦在此安居樂業,跟來往行商讨個飯吃。”陸小鳳叫了兩盤熟牛肉、兩壺馬奶酒,帶着楚留香在角落一張空桌坐下,下巴向櫃臺一揚,“老板娘本是南地人士,做過風塵生意,覺得這青春苦短,待色衰愛弛之後難免凄涼,因此一心要找個願為自己贖身的良人,這才跟張老板來到這裏。”
楚留香一笑:“陸兄倒是知悉。”
陸小鳳沖他挑了挑眉毛:“只怪我會說好話,能逗人開心,不管是誰高興起來,總是容易話多的。”
“聽起來倒不失為一樁姻緣好事。”楚留香道,“雖說郎才女貌是天作之合,可這世上向來是‘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伴在身邊,于女子而言,是要比油頭粉面的郎君值得托付。”
“确是如此,不過……”陸小鳳端起酒盞,搖頭嘆息,“可惜了。”
楚留香看着杯中酒液,目光微斂,輕聲道:“的确可惜了。”
随着最後一字落音,大堂之內突然傳來板凳翻倒、瓷器砸碎的聲音,有人突然掐住自己的喉嚨發起了癫狂,密布血絲的兩眼猛地上翻,走了幾步便不穩,踉跄倒地後四肢仍抽搐不止。
“怎、怎麽回——啊!”
“酒裏有毒!”
驚起之人跌坐下來,痛苦地掐住脖子,手背額角俱是青筋畢露。很快,除了陸、楚二人和老板夫婦,大堂中剩下十三人接連倒下、滿地打滾,此毒性極烈,叫人痛不欲生。
“倒有兩個硬茬子。”張老板一雙藏在肥肉縫裏的眼睛睜大,森然得像兩顆豆大的鬼火,“敢問是哪條道上的朋友?”
他話說得客氣,手下卻一點也不慢,但見一片寒光從他手中爆射而出,陸小鳳與楚留香同時施展身法向兩側退開,只聞“噗噗噗——”數聲連響,密密麻麻的鋼針已經把他們原先所站之地插成了釘板。
好兇的暗器,好毒辣的手!
楚留香忽然感受到了一陣風,拂衣揚發,凜然如刀。
勁風來自他的背後!
老板娘不僅有桃花面,還有楊柳腰。
張老板發射暗器的剎那,她已經蓮步輕移落在楚留香身後,此時将楊柳腰一折,恰好避開他捉面一扇,同時有兩條白練從腰後撲來,如龍蛇疾走絞殺,一左一右鎖住楚留香雙手。但聞她輕咤一聲,繡花鞋尖迸出一枚三角刃,随着腰身後仰、右腳上踢,刀尖就向楚留香咽喉捅去!
張老板見狀,便覺十拿九穩,自桌下抽出一把三尺長刀,矮胖的身軀在板凳上重重一踏,竟能無風自起,眨眼間欺近陸小鳳身周三尺之內!
這樣笨重的身體,卻有如此靈巧的輕功,不知道是下了多少苦功夫,連陸小鳳都要忍不住為他贊嘆:“好輕功,不過……可惜了。”
輕功是好,刀法卻相形見绌。
刀光劈下之時,陸小鳳伸出了兩根手指。
那把刀長約三尺、寬逾一掌,再加上張老板“力劈華山”的刀勢,可謂是勢沉力重,怕有百十來斤的壓力劈頭砸下。然而陸小鳳只用了兩根手指便穩穩夾住了刀刃,剎那間一聲脆響,精鐵刀刃竟然被這兩根指頭生生扭斷!
張老板猝不及防被斷了兵刃,傾注的內力也驟然失控,帶得他整個人往前栽去,但見陸小鳳腳一動、身一側,右掌翻轉拍出,恰恰印在他胸膛上,将個鐵球一樣沉重的胖男人當皮球一樣拍了出去。
張老板果真如球般圓潤地滾地,一直撞上門板才堪堪挺住,腦子裏兀自一團漿糊,正準備起身,一只穿着繡花鞋的腳就輕飄飄地落在他頭上。
老板娘的兩條白練都被勁力攪碎,連袖子也被震裂,露出潔白如玉的藕臂來。她左腳單足立在張老板頭頂,輕盈如一根飄落的羽毛,右腳上的鞋子不翼而飛,五根腳趾上塗着鮮紅蔻丹,在燈火下如聚熒光,美得動人心魄。
楚留香好整以暇地撫平袖擺褶皺,手裏還捏着一只金絲紅緞繡花鞋,微微一笑:“在下唐突,還請見諒。”
老板娘曼聲一笑,美目顧盼間掃過滿室哀嚎之人,道:“二位公子是有本事的人,跟這些庸碌之輩不一樣,不過……可惜了。”
陸小鳳一挑眉:“可惜什麽?”
老板娘低頭看了一眼神色萎靡的張老板,又瞧瞧自己被勁風割裂的袖擺,笑道:“可惜你們是心慈手軟的好人。”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如二位這樣的能人,不惜在這苦寒之地設下陷阱,還以毒為引自折身價,恐怕不是尋常打家劫舍之輩,這裏不過是些走南闖北的江湖人,有什麽可圖之處呢?”
說話間,楚留香雙目鎖在她身上,這個女人武功高強,他和陸小鳳又被這滿室毒患絆住,倘若叫她離了這裏,怕是再也不好捉拿,所幸陸小鳳打傷了張老板,內力透骨而入,對方現在雖無性命之憂,卻不可能亡命奔逃,老板娘帶着這樣一個累贅是決計跑不遠的。
老板娘指向一個中毒之人:“你想替他們讨解藥,可若是我不想給呢?”
陸小鳳搖頭晃腦:“漂亮的女人,心腸也向來不會壞到哪裏去。”
老板娘笑靥如花:“陸公子,你似乎很懂女人。”
陸小鳳道:“我是愛美之人,美人自然也不會讨厭我。”
“你錯了。”老板娘定定看着他,“你只是自以為很懂女人,或者說,你太相信自己。”
話音未落,但見她身形一起一落,那只高擡的光裸右腳倏然下踏,重重踩在了張老板頭上,後者連悶哼一聲都來不及,腦袋就連脖陷了下去,血從七竅湧了出來!
與此同時,房門倏然打開,老板娘就像只點水燕子斜掠出去,楚留香眉頭一皺,手中折扇倏然張開,剎那間離手而出向老板娘身影截去。片刻之後,外面傳來了一聲悶響。
他追出門去,只見折扇落在了桃花樹下,地上還散落着幾朵桃花和一縷青絲。
美人似已在遠山流水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