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貳?古鏡鑒陰陽,因緣通雙世
楚留香會出現在這裏,是偶然,也非偶然。
七天前,他還在蘭州與姬冰雁、胡鐵花對飲。好友相聚一堂,總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哪怕冷傲如姬冰雁在三盞黃湯入腹後也端起了笑臉,興致勃勃地跟他們說起一件事來——
“昨日有個胡商從此路過,我看他的貨物裏有個金絲楠木盒做得精巧,尋思着裏面定是奇珍,便想與他做筆買賣,胡商開價黃金千兩……”
胡鐵花聽到此處,不禁倒吸一口冷氣:“乖乖,黃金千兩,這可不是小數目啊,哪怕是皇宮大內的百鳥栖花鎏金水晶瓶也不過才百兩黃金罷了!”
楚留香亦是笑了,他見過奇珍異寶無數,能擔得起黃金千兩這般價位的确是天下難尋,一時間也起了興致:“是什麽寶貝?”
“鏡子。”姬冰雁伸出一根手指,“巴掌大的鏡子。”
“難道是純金打造、鑲滿彩寶?”
姬冰雁鄙夷地看了胡鐵花一眼:“大老粗就是大老粗,如你所說那般雖然貴卻算不得珍,不過是毫無靈氣的匠工堆砌,俗物而已!”
胡鐵花不服道:“那你倒說說,什麽樣的鏡子能當得起‘黃金千兩’這個價?”
“準确地說,那盒子裏只有半面鏡子,以昆侖秘銀打造邊框、十四辟邪石點綴七條蛇目,鏡面是一整塊的雪玉晶髓打磨制成。”姬冰雁道,“可惜那是陰陽兩面鏡,正反都有一張鏡面,盒子裏的只有其中之一。”
“工巧之物,确是珍貴,然而……這還夠不上一個‘奇’字。”楚留香為他倒了杯酒,“別賣關子了,這鏡子能讓你挂心,必有珍奇之處。”
姬冰雁笑道:“那是一面幻世鏡。”
胡鐵花奇道:“幻世鏡?”
“不錯。”姬冰雁飲了一口酒,“早年我行走大漠的時候也聽過此物,傳說這面鏡子若集齊陰陽兩面,便能通古今、亂陰陽,使人靈魂出竅,神游于太虛方外,玄妙無窮,幾為神仙寶物。”
胡鐵花先是一愣,繼而大笑:“你還信這些東西?”
“诶,都說‘六合之外,聖人不言’,鬼神玄妙之事我等可以不信,也不可輕慢。”楚留香笑了笑,又看向姬冰雁,“依你之見,覺得此物是真是假?”
姬冰雁搖搖頭:“一面之緣難以辨認,偏那胡商将其看得要緊,若是不給錢,就連碰一下也不行的。”
楚留香眼中笑意更深:“這就是你把此事告訴我的理由?”
姬冰雁反問:“難道不夠引起你的興趣嗎?”
胡鐵花左看右看,終于反應過來,大笑着拍打姬冰雁的肩膀:“合着你這死公雞是在這兒等着呢!老臭蟲,又要看你的本事了!”
姬冰雁豎起一根手指:“我也不要多的——借物一晚,天亮之前如期奉還。倘若所鑒是真,黃金千兩我也給得起;如果是假,也算是一樁警事,怎麽樣?”
楚留香笑飲杯中酒,道:“可以,但是要加一個條件。”
“你說。”
“詩曰‘葡萄美酒夜光杯’,今夜我歸來時,要你用最好的琉璃盞乘最好的西域葡萄酒來接風。”
“好!”
狐朋狗友一拍即合,楚留香便孤身入了胡商落腳的驿館。
盜帥出手,自然沒有徒勞往返的道理,因着是借物一晚,楚留香也沒驚動他人,于三更之時探箱取物,在原處留了張字條,不到半盞茶的時間便離開了驿館,風吹草動都要比他更吸引人的注意。
飛身落在一棵大樹上,楚留香打開木盒将寶鏡取出。這鏡子的确只有巴掌大,邊框棱角有不少都被磨得平滑,可見是時常被人把玩,然而胡商将其以軟布、絲緞層層包裹,置于金絲楠木之內,還上了九結連環鎖,這樣恰恰說明他非此鏡原主。
楚留香挑了挑眉,舉起寶鏡借月光端詳,正如姬冰雁所言,此鏡樣式頗古,秘銀不同于尋常金銀,不懼風沙水火的腐蝕,因此被清洗之後乍看仍是光潔如新,唯有邊框上的刻紋縫隙中還留着清潔不去的泥土線痕,恐怕是在黃土之下掩埋了多少歲月,如今才被挖掘出來。
邊框是以七條銀蛇頭尾銜接環繞而成,蛇目共由十四顆辟邪石鑲嵌,此石本乃佛家辟邪寶,通體極黑,內含寶光,在月下熠熠生輝。
“好東西。”楚留香不禁贊了一句,正欲把鏡子收起去找姬冰雁,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鏡子裏面沒有他。
此時四下雖黑,楚留香所處的這棵大樹卻沐于月光之下,算不得亮如白晝,也并不昏暗。可是鏡面霧蒙蒙的一片,除了一輪圓月,什麽也沒映出來。
然而,今夜并非十五,天上只有半輪月。
饒是楚留香見多識廣,此刻也不禁呼吸一滞,更令人驚異的是,那鏡中的圓月越來越大,很快便讓整個鏡面都變成一片刺目的空白,叫人眼睛生疼,什麽都看不清楚,恍如盲者。
楚留香不過眼睛一閉一睜,手中寶鏡便不翼而飛,人也從蘭州城郊到了此處,雖然仍是漠北地界,可舉目四望之後,只覺人事全非。
“我向四方走了七天,想要找到回去的路,可是無論怎麽走都在這附近打轉,仿佛進了一個迷宮,在找到生門之前難以走出去。”楚留香說完之後,只見陸小鳳正看着自己,“怎麽了?”
陸小鳳道:“如此怪力亂神之事,楚兄這般坦蕩出口,就不怕在下不信嗎?”
“信與不信,都看是否值得相信。”楚留香合攏折扇,“雖然眼睛會騙人,但是在下的直覺向來很準。”
陸小鳳撫掌:“楚兄以誠待人,是君子作風。”
“錯了,我也會說謊,只是不會騙朋友。”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笑了起來。
“我的确信楚兄這番話,因為……”陸小鳳頓了頓,目光微斂,“我來到這裏之前,也見過這樣一面鏡子。”
陸小鳳是個麻煩的人,不僅是他愛找麻煩,麻煩也愛找他,尤其他還有很多麻煩的朋友。
司空摘星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千變萬化,妙手空空”,江湖人都說司空摘星是偷王之王,可是在陸小鳳眼裏,他就是個猴精,更是個渾蛋。
輸了一場賭約,就要替司空摘星挖八百六十條蚯蚓,當陸小鳳撅着屁股趴在草地上挖蚯蚓的時候,真恨不得把這一罐子的蚯蚓都塞那猴精嘴裏。
“八百四十八、八百四十九、八百五十……八百六十!”
最後一個字剛落音,司空摘星就應着尾聲落在陸小鳳面前,他先是看了看陶罐裏蠕動的蚯蚓,眼睛一眯就算出了數目,頓時笑開花,拿腳尖輕輕踢了踢髒兮兮的陸小鳳,道:“陸小雞,這裏的八百六十條蚯蚓齊了,你還差我一百四十條!”
癱在地上仿佛一灘爛泥的陸小鳳聞言,幾乎要跳起來跟他打架:“我什麽時候又欠你一百四十條?”
司空摘星“嘿嘿”一笑:“八百六十條蚯蚓說好了是在三天之內挖到,現在已經是第四天,難道不要利息?”
陸小鳳:“……”
他為什麽會有這種朋友?!
陸小鳳一屁股坐在泥地上,司空摘星也在對面一根歪脖子樹上坐下,朝他擠眉弄眼:“陸小雞,你猜我這是從哪兒來?”
陸小鳳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只見司空摘星身着一件再普通不過的粗布短打,看起來就像個平凡至極的路人。
然而他很快就笑了:“猴精,你連馬腳都沒顧上藏,是去皇宮大內走了一遭吧?”
司空摘星穿了一雙黑緞軟底的靴子,靴底被磨刻了防滑凹痕,哪怕是在冰面上也能走得穩當無比。
他們眼下正身處四月暮春的京城,河面上的浮冰早已消融,能讓司空摘星用上這樣一雙靴子的,唯有皇宮屋頂上光可鑒人的琉璃瓦。
司空摘星也不否認,笑道:“那你倒猜猜我這回找到了什麽好東西?”
陸小鳳眼珠子一轉:“前些日子,有漠北部落來使,向皇上呈貢祝壽,難不成……猴精,你可真是膽大包天啊!”
司空摘星叫屈道:“那些貢品有什麽稀奇?我要是為它們走上一遭,還不如去偷貴妃娘娘的肚兜!”
既然不是貢品,陸小鳳也來了興趣:“那你是得了什麽稀罕?”
“羅剎國向皇帝進貢了一個美人,據說是金發碧眼、高鼻深目,長得十分好看,我是去瞧個稀奇。”
聽到美人,陸小鳳更是興趣盎然:“所見如何?”
司空摘星斬釘截鐵:“名副其實!”
陸小鳳笑得兩眼彎彎:“都說‘賊不走空’,既然是美人,猴精你肯定是順走了什麽東西,快拿出來看看。”
司空摘星伸手入懷,取出一個素緞布包,裏頭包裹着一面巴掌大的銀邊圓鏡。
陸小鳳一挑眉,将鏡子拿起端詳,只見是七條金蛇環邊框,十四顆紅寶點綴蛇目,不似中原工匠的風格,而且樣式頗古。
“這是那羅剎妃子帶來的陪奁,不算在貢品之列,我趁她和皇帝在龍床上翻雲覆雨,就從妝臺上取了此物。”司空摘星嘻嘻一笑,“鏡框是用赤金打造,鏡面乃一整塊流火玉髓,觸手生溫,其下水銀層平整無痕,可算是件稀罕寶貝了。”
陸小鳳忍不住笑他:“你個大男人一不缺錢二不愁物,又沒有紅顏知己,再好的鏡子又有什麽用?”
司空摘星對他翻了個白眼:“這就是為什麽我能做‘妙手空空’,你卻只能在這裏挖蚯蚓。”
兩人一言不合就互怼掐架是常有之事,現在也不例外。直鬧到了長夜已盡、東方将明之際,晨曦從層雲間絲絲密密地洩漏,慢慢鋪展為遮天紅霞,一輪華陽不知何時已經露出半張面孔。
“天、天亮了啊……”司空摘星被陸小鳳按在草地上撓了個上氣不接下氣,現在擡腿踢了他一腳,支使道,“去,把爺爺的鏡子拿來!”
那鏡子在他們打鬧之時就被随手放在了草地上,陸小鳳打着呵欠走過去,彎腰撿起鏡子正要轉身,突然間動作一頓。
鏡子裏有一輪圓滿的紅日。
天上的初陽尚未完全脫雲而出。
他正低頭看着鏡面,鏡面裏卻只有一輪越來越大的紅日,沒有陸小鳳的影子。
“陸小雞,今兒個去吃老黃家的豌豆……”司空摘星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嘟囔一邊轉身去看陸小鳳,下一刻愣在原地。
他背後是風吹草木動,此外再無半點異響,而陸小鳳不見了。
“……”
“……”
當陸小鳳說完自身境遇後,場面一度安靜又尴尬。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若非此處無好酒,現在也不是推杯換盞的好時候,陸小鳳定要跟楚留香對飲抒懷,畢竟普天之下走背字能到這個地步的确實不多,恨不能執手凝噎。
可惜冷風吹過,帶來哀嚎呻吟之聲,陸小鳳與楚留香返身回到大堂,然而兩人皆不擅歧黃之術,面對這滿地毒患也無計可施。
“還好毒性雖烈,卻不急取人性命,我為他們運功點穴暫阻毒性發作,但是解藥……”陸小鳳頓了頓,“老板娘既然暫且留他們性命,那就代表這些人活着比死了有用,她很可能還會出現。”
“我把客棧周遭都找過了,可她整個人就像憑空消失一般,除了那縷斷發,旁的什麽都沒留下。”楚留香本人輕功絕世,也曾見過不少身法詭谲、輕功高強之輩,門外也是一片空地而非迷眼叢林,哪怕是只兔子也打眼得緊。然而只在這一個錯眼的工夫間,老板娘就在門外消失,若非她輕功超神越鬼,就是這附近有暗道機關。
兩人對視一眼,陸小鳳道:“這些人交給我。”
楚留香會意:“搜查客棧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