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叁?皮紙藏天機,疑雲叢生時

陸小鳳在大堂救人,楚留香就轉向後院搜查線索,可是牆後無空響、地下無暗道,除了牲口棚、水井和後廚外別無他處,怎麽看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客棧院落。

牲口棚裏拴着幾只牛羊和駱駝,草堆上也不見異樣,楚留香推開了後廚的門,只見竈上還坐着一鍋羊湯,案板上有沒切完的肉塊,牆上挂了不少零零碎碎的幹貨。

這間客棧不算大,廚房自然也不寬敞,楚留香本可站在門口一覽無餘,卻擡腳走了進來,用刀挑起那沒切完的羊肉細細端詳,然後看向挂在牆壁上的幾塊松熏腌肉。

松熏腌肉當是出于南地,在漠北是沒有的,老板應該是跟來往客商買了它供娘子吃食,為了方便取用,還都切成了大小差不多的等份。

香帥鼻子不好,眼力卻很毒——這兩種肉的切工,根本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腌肉的切法是從左端由表向下,力道漸沉,順勢将整塊肉分成兩半,乃是普通人家拿菜刀的常用手勢,但免不了勁力偏頗,以致刀口傾斜、深淺有差;案板上的羊肉則是被連筋帶骨一刀兩斷,切好的肉塊碼在一起,比早市剛端出來的豆腐板還要齊整。

楚留香眯了眯眼睛,他再掃視一圈後廚,找到了一條女人用的竈衣,上面油污斑斑,可見它的主人經常圍着廚房轉悠。

在廚房做事的人最容易從頭、手看出來,除了頭發和臉龐會因為油煙變膩發黃,手更會因長期在冷熱水裏浸泡而變得粗糙,指甲更要齊緣剪去。

楚留香還記得剛才那位老板娘有一雙很美的手,蔥根玉指上每一枚指甲都塗了鮮紅蔻丹。

恐怕那兩人,根本不是這裏的老板夫婦。

他目光一沉,返身走出後廚,只見院中泥土沒有翻新痕跡,便站在了水井邊,先看了眼平靜的水面,然後取了一枚鈎子連同石塊綁在繩子上,然後将其放入井中。

手裏的繩子越來越短,下墜的鈎子卻忽然不動了,楚留香用力一提,繩端傳來重力。

他低頭注視着水面,繩鈎帶出了一團濕漉漉的亂發。

楚留香突然很慶幸自己剛剛才到這裏,還沒有碰過一口食水。

井下有兩具屍體,一男一女,已經被水泡得腫脹,只能靠衣服勉強判斷他們應該是這間客棧真正的主人。

兇手殺了他們之後,将屍體綁上石塊一同沉入水井中,然後鸠占鵲巢,在這裏設下陷阱,等待前來的人自投羅網。

楚留香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不殺人,是因為尊重生的不易,可惜這世上的天災也好、人禍也罷,總免不了死亡,更可惜的是殺人者往往也是人。

楚留香将随身攜帶的巾帕一分為二,蓋在死者的臉上,然後回到大堂。

大堂裏仍是哀聲不絕,只不過這回多了叫嚣唾罵,七嘴八舌吵得人耳朵疼,然而楚留香現在聽着這樣的聲音反而松了口氣——還能中氣十足地罵出來,就暫時不會變成冷冰冰的屍體。

陸小鳳也是這樣想的。

他本是在跟這些人議論紛紛,見到楚留香後便擡手打招呼:“楚兄回來了,可有什麽發現?”

楚留香道:“後院有兩具屍體。”

此言一出,衆皆嘩然,一個高鼻深目的漠北漢子當即出聲道:“我今日一早便來了,還親自去後院喂了駱駝,順手到廚房去拿了烤餅吃,怎麽沒看到屍體何在?”

“因為屍體被綁上了石頭,沉入水井裏。”

除了他和陸小鳳,大堂裏的人一時間臉色變得無比難看,有兩個忍不住幹嘔起來。

陸小鳳看向楚留香,從他的臉色裏得到了答案,語氣沉沉:“是真正的張老板夫婦?”

楚留香點頭。

這根本不是黑店開門打劫做生意,而是守株待兔。

他去後院搜查的時候,陸小鳳快速為衆人點穴止住毒血流動,然後就把桌椅板凳都推到一邊,清出了一大塊地盤來。

這塊地盤上除了十四名中毒者,還有一具屍體。

“張老板”被人一腳将腦袋踩進脖子裏,不僅頸骨俱斷,頭骨之內也該只剩下一堆爛豆腐渣,再沒有活命的道理。陸小鳳把屍體拖到地盤正中央,然後開始驗看。

屍體身上的衣物算不得太厚實,陸小鳳沒幾下就将其上衣敞開,只見在此人下腹位置有一個盤蛇刺青,蛇頭正面朝上露出毒牙,看起來十分猙獰可怖。

“這——”周圍有人驚呼出聲。

楚留香尋聲望去,只見是個身着胡服的外族漢子,身材高大健壯,腰佩皮鞭和馬刀,頭發都用細皮繩綁成了小辮子,看着精神威武。

他依稀記得事變之前,這群人三三兩兩地圍桌而坐,似在談論些什麽,此人便是其中的頭目,被同行者喚作“塔羅”。

陸小鳳自然也聽到了動靜,回頭問道:“兄臺認得這刺青?”

塔羅打量了他們幾眼,道:“你們是中原人,難怪不認得……這是末狄族的蛇衛印記。”

“末狄族?”陸小鳳和楚留香同時喃念一句,在腦中飛快回憶自己所處時代關于漠北各民族的資料,卻都對這個民族沒有印象。

對視一眼,兩人都不禁疑惑——那面破鏡子到底将他們帶到了什麽鬼地方?

塔羅道:“末狄,曾是這一帶的游牧大族,百年前于烏昭城建都,族人骁勇兇悍,與匈奴交戰數年各有勝負,在漠北揚名一時,意欲一同漠北,揮師中原。”

楚留香笑意不減,目光微深:“窮兵黩武,未長久之計也。”

陸小鳳問道:“兄臺說是‘曾經’,莫非這末狄族如今已經不存在了?”

“不錯,末狄族建都後只存在了三十年,後來因為內亂分裂,被其他部族蠶食剿滅。”

國破家亡,成王敗寇,向來是世道枯榮的周而複始。楚留香也不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而是道:“那麽蛇衛刺青又是什麽?”

這次回答他們的是另一個漠北漢子:“末狄王室曾訓練了一批暗衛,由上百名強大的男人組成,負責保護王室血脈和守護王城。因為部族崇拜七頭蛇神,認為蛇能帶來繁衍和力量,因此每個蛇衛下腹都會紋上這個刺青。”

聽到“七頭蛇”三個字,楚留香和陸小鳳同時心頭一凜,想起了那風格特異的鏡框。

然而,末狄早在七十年前就已經被滅族了,難道還有餘孽存世?

衆人各懷心思,陸小鳳繼續搜身,等把屍體摸了個遍,結果除了一些暗器和散碎銀子,就只摸出一張羊皮紙。

在陸小鳳将它拿出的剎那,楚留香敏銳地察覺到衆人呼吸一滞,好幾個都臉色大變,甚至有人想要驚呼出聲,卻被身旁的同伴死死捂住了嘴,俱是死死盯着陸小鳳的一舉一動。

如此火熱的視線似芒刺在背,陸小鳳自然不會察覺不到,他在心裏飛快地思量起來,手下動作倒是不滿,直接當着他們的面把羊皮紙展開公示,卻見上面空空如也。

“這——”

“怎麽會?!”

有人激動之下沖上來就要搶奪,陸小鳳眼疾手快拿着羊皮紙縱身一躍,落在了一張桌子上,嘴角翹了翹:“各位果然并非是無辜遭殃的路人。”

能在江湖上混飯吃的,大多不是傻子,塔羅攔下了那争搶之人,擡眼看向陸小鳳,道:“還未請教,二位從何而來,到這裏又是想幹什麽?”

楚留香“嘩”地一聲打開折扇,笑意微斂:“聽說漠北的漢子直爽坦蕩,那麽詢問別人之前,應不吝啬附上對等的誠意。”

塔羅跟身邊幾人對視一眼,打開了一只包袱,只見裏面有機關鏟、蠟燭、蛇藥、斑斓葉、姜醋等亂七八糟的東西。

陸小鳳臉色一變:“你們是……”

“我們是發丘人(注)。”塔羅道,“這個地方叫惡葬嶺,傳說……是末狄王室的陵墓所在。”

漠北惡葬嶺,曾經是末狄治下之地,因為地勢玄奇、抱山環水,雖不适合建立王都,卻可作為隐蔽之用,故而有傳言說末狄大王在此地修建了王墓,只是多年來都難以考證。

“當年末狄四處征戰,劫掠了漠北不少部族和商隊,積攢下驚人財富,而這些寶藏有的在破城之日被奪或毀,有的就該埋在陵墓裏給他們陪葬。”

楚留香道:“傳說畢竟不可盡信,各位遠道至此,看來是有了線索?”

“你們救了我等性命,事已至此也不多瞞,我們的确是有了陵墓的消息。”塔羅取出一張紙,“一個月前,有人在邊城黑市上發布了關于陵墓的情報,若是有人能夠成功找到寶藏,情報者取三成,七成都歸發丘人。”

自古以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金銀財寶就在眼前,有幾個人能不怦然心動?

兩人定睛一看,只見那是一張地圖,标注出來的墓門所在區域正是此地附近。

“我們在這裏找了很久,不僅一無所獲,還差點丢了性命。”塔羅嘆了口氣,“若非看到這蛇衛刺青,我幾乎要以為是那放出情報的人在诓騙衆人。”

楚留香二人聞言,俱不置可否。

塔羅說完之後,緊緊盯着他們:“我言盡于此,二位又是什麽來歷?”

楚留香略一思索,先不提神異之說一時間難以信服,這些發丘人汲汲于利,若說自己二人并非為了王室寶藏而來,恐怕他們也不會相信。一念及此,楚留香決定避實就虛,道:“正如兄臺所言,我們在此時一同來到這裏,不都是為了同樣的目的?”

塔羅眯起眼:“二位看起來便是貴人,和我們這樣刀口舔血的不一樣。”

楚留香開了個頭,陸小鳳便明白了他的打算,适時接口道:“我二人算不得富貴,只是有些見識罷了,來這裏也的确不是為了所謂財寶,只是要找一樣東西。”

塔羅面色微松:“陵墓裏的東西?是什麽?”

兩人對視一眼,楚留香道:“一面鏡子,只是我們不能确定它是否在陵墓中,才要親自走上一遭。”

塔羅本來放緩的臉色突然繃住,他定定地看着面前二人,雙手緊了又松,似乎在權衡什麽。

片刻後,他笑道:“王室陵墓藏寶多不勝數,別說是一面鏡子,怕是百十面也有的。”

陸小鳳和楚留香把他的神色反應盡收眼底,心下打了個突,只是周圍還有人多眼雜不便說破,他們也沒多言多語,順着塔羅的意思把話揭了過去。

從目前的線索來看,不管蛇衛刺青是真是假,“老板娘”卻實打實地與此有關,唯一能夠順藤摸瓜的也只有這虛實難辨的末狄王墓,可是地圖上的指示到了這裏便已終止,從“張老板”身上搜出來的羊皮紙又空無一物,一時間叫人犯了難。

“走江湖的都不喜歡帶廢物在身,因為多帶一件沒用的,就要少帶一件有用的,關鍵時刻甚至會危及性命。此人随身攜帶這麽一張羊皮紙,還把它放在內側的暗包裏面,我想它應該還藏着秘密。”陸小鳳摸了摸自己的兩撇胡子,将羊皮紙拿起來,對着燭光左看右看,除了皮紙本身的紋路,不見其他端倪。

“就算它有秘密,如果我們看不出來,也是廢紙一張。”塔羅看了一眼自己身後衆人,“我等現在都中了毒,若不快點找到那女人拿回解藥,別說是寶藏,命都要沒了。”

“且容在下一觀。”

楚留香平生閱寶無數,也見識過不少匠心獨運的器物,他取過羊皮紙摩挲了幾下,道:“太薄了。”

陸小鳳道:“太薄,就說明沒有夾層可用。”

“這是用初生的天山小羚羊的皮制成,細嫩輕薄。”楚留香的指腹從羊皮上寸寸摸過,“如果我沒猜錯,薄就是它的秘密。”

“什麽意思?”

“可否将那張地圖借在下一用?”

塔羅二話不說将地圖給他,只見楚留香先将羊皮紙平鋪在桌上,然後對角合縫,将地圖覆蓋上去,大小竟然是分毫不差。

然後,楚留香端起一碗酒水,将它均勻地澆在了圖紙上。

地圖是普通紙張和墨汁制成,這一下當即就散了墨,順勢下滲暈染在羊皮紙上。

不知誰倒吸了一口冷氣,楚留香卻笑了笑,找了條幹布吸去多餘水分,然後小心将圖紙揭了下來,只見原本空無一物的羊皮紙上竟然出現了一幅新地圖!

“羊皮紙防油防水,但是這一張太薄,雖能防浸壞,卻容易被暈染。此外,這張羊皮紙上的淺顯紋路并非羊皮本身的縫隙,而是被人用細針一點點刺出來的凹痕,弄好之後以蠟油抹過其他部分,當紙張遭到墨水暈染,這些凹痕就會自動分流吸收,顯現出完整模樣。”

楚留香将羊皮紙拿起,一時間大堂裏議論紛紛。

陸小鳳湊過去仔細看了看,忽然道:“這看起來是陵墓內部的構造圖,我們現在……已經在墓門內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