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伍?謎巢生暗鬼,畫壁出兇煞
陸小鳳他們順着甬道滑了下去,越往下空間就越寬敞,到了底部才發現這是一個巨大的洞穴,地上躺了兩具屍體。
看到那具新增的屍體,陸小鳳臉色微變:“塔羅……”
“是我殺了他。”塔羅擦掉手裏帶血的刀,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雖說幹這行的黑吃黑是常有的事情,但是現在大事未成、毒傷未解,不管為了性命還是利益,我都不允許任何人在這個節骨眼上背後捅刀,否則……”
他陰鸷的目光掃過在場所有人,包括楚留香和陸小鳳。
塔羅這番話說得不好聽,讓不少人都臉色陰沉,可是也有人暗暗松了口氣。
楚留香摸摸鼻子,明智地揭過這一話題,轉而打量洞穴內的情況。
頭頂懸挂的長明燈将整個洞穴照得一片昏黃,叫人無端心生壓抑煩躁之感。這洞穴天圓地方,像被一只海碗倒扣下來,除了他們身後的通道口,就只有前方一扇緊閉的石門和洞壁上蜂巢般密密麻麻的孔洞,最大的不過銅錢寬,最小的只有圓筷大。
“這孔洞……”陸小鳳有妙手朱停這樣的好友,自然見識過不少巧妙機關,他在孔洞附近小心觀察了一下,“洞口光滑無刮擦,應該不會射出弩箭一類的暗器。”
聽到這句話,有些人松了口氣,還有的卻更加警惕。
塔羅深吸一口氣:“先別管這些東西,找墓門!”
衆人四散開來各自尋找端倪,楚留香和陸小鳳走到長明燈前細細端詳,只見底座上立着一位少女石像,身着胡服頭紮小辮,眉目卻能依稀辨出幾分中原人的味道來,其姿态乃手捧燈盞仰頭乞憐,神韻栩栩如生。
燈盞裏嬰兒手臂粗的白燭已經燃了大半,燭淚蜿蜒凝結成厚厚的油脂。這般近的距離下,楚留香鼻子不大好聞不出什麽,陸小鳳卻敏銳地嗅到了一絲淡淡的香味,如同……桃花的味道。
長明燈是用魚類或動物的油脂制成,本該是有些臭味才是,怎麽會裹挾這樣的味道?
陸小鳳正在思量間,突然聽到身後傳來撲通一聲,似是有重物倒地,緊接着便有人低聲罵道:“老六你小心點,快起來!”
原來是一個人在爬高尋找機關時突然跌落,沉重的聲音驚動衆人,旁邊的同伴沒好氣地斥了聲,卻見那人在地上掙紮了幾下沒能坐起來,反而兩眼一翻,很快就癱倒在地沒了聲息,從嘴角流淌出黑色的血水來。
問話的人臉色一變,顫抖着手去試探鼻息脈搏,片刻後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聲音顫不成調:“他、他、他死——”
他話說到半截,突然緊緊揪住胸前衣襟,雙目圓睜,神情猙獰又痛苦,身體倒在地上不斷抽搐起來。
仿佛是被疫病傳染,洞穴內接連有人倒地,症狀如出一轍,眼看着塔羅也捂住心口單膝跪下,在場只有陸小鳳和楚留香還好端端地站着。
陸小鳳立刻反應過來,這燭沒有毒,卻能作為引子催動這些人體內的毒素發作,當封住的穴脈被氣血沖破,毒素流通到心脈,這些人就通通沒救了!
一念及此,陸小鳳當機立斷吹熄了長明燈,洞穴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楚留香聽得呻吟聲漸漸弱了下去,問道:“各位現在如何?”
黑暗中先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傳來了塔羅低沉的喘息聲:“一。”
“二。”
“三。”
“……”
“十……”
楚留香忍不住嘆氣。
十四個發丘人,除了适才先走一步的兩人,現在竟然又死了兩個。
再往前走,還會發生什麽?
可怕的沉默彌散開來,陰影籠罩在每個人的頭頂。
“我、我不幹了!”突然有人叫了起來,伴随着慌亂的腳步聲,“這個地方肯定是被詛咒了!再、再走下去,我們都會死的!”
“站住!”不知是誰喝道,“就算要走,也得找到那賤女拿解藥才是,你找死嗎?”
“我就不信找不到能……啊!”
那人的尾音突然轉為一聲尖叫,驚得衆人心頭一凜,塔羅離得近,聽聲辯位一刀劈了過去。
一溜血濺在握刀手背上,伴随着一股子腥味,顯然那鬼祟東西在半途就被塔羅一刀兩斷。
有人摸出了火折子吹燃,借着這點微亮的光,大家看到那掉落在地的赫然是兩截蛇屍,身軀細長色彩斑斓,三角形的腦袋朝向那欲逃之人,距離已不過半尺。
哪來的毒蛇?
楚留香的耳朵動了動,他聽見了一陣“沙沙”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他面色一肅,手中折扇倏然張開,腳下輕點移到人群之前,扇面從左到右斜揮而過,內力化為勁風将幾條從孔洞裏掉下來的毒蛇和蠍子蜈蚣逼退。
這些孔洞之後竟然藏着毒物巢,當長明燈亮着時龜縮不動,一旦燈光滅掉便傾巢而出,橫豎都是兇局!
發丘人常年倒鬥,沒少遇到過蛇蟲鼠蟻,身上自然也會攜帶防治的藥物。眼見蛇蟲如潮逼近,塔羅等人立刻掏出藥粉包在身周灑出一個圓圈,那些色彩斑斓的毒物就逡巡在圈外,發出可怖的爬行和吐信聲,直教人頭皮發麻。
“得趕快找到暗門機關,或者幹脆把這些東西都宰了。”塔羅看了楚、陸二人一眼,又狀似無意地掃過身邊每一個人,目光微沉。
陸小鳳粗略一掃,這滿地蛇蟲怕是有成百上千,他們憑着武功身手的确有一搏的把握,但絕不可能全身而退,必然會有人成為強攻突圍的犧牲品。
他能想到這點,楚留香自然也不會忽略塔羅話裏的暗湧,但見他将折扇一合,道:“若我猜想不錯,機關應該就在長明燈上,煩請陸兄将燈重新點燃。”
“說什麽鬼話?我們毒發了怎麽辦?!”
“蠟燭本身無毒,是摻和其中的東西燃燒後散發的氣味與各位體內的毒融合奇效,因此只要各位不去聞,就暫時不會有事。”楚留香頓了頓,“至于機關,陸兄可有把握?”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輕笑了一聲。
他的笑聲不大,卻有一種輕松快活的力量,在如今黑暗的環境裏對驚悸人心聊以慰藉,就連楚留香都忍不住微笑起來。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把性命壓在兩個陌生人身上的。
楚留香話音剛落,就聽見有人反對道:“我等屏息最長也不過一刻,要是沒找到機關怎麽辦?你來賠……唔!”
那人悶哼一聲,塔羅收起手肘,冷冷道:“不想賭的,還有打算走回頭路的,現在就沖出去吧,沒人會攔你們!去呀!”
他說得難聽且不客氣,自然是有人不忿的,楚留香輕輕搖頭,道:“若有想離開者,在下可護送你們一程,煩請有意之人到我身邊來。陸兄,點燈吧。”
陸小鳳身後便是長明燈盞,楚留香話音落下時,他已經從一名發丘人手中接過了火折子,将熄滅的長明燈重新點燃。
燈光亮起的剎那,楚留香雙手并出抓住兩名發丘人,足尖在地上一點,人便似離弦之箭破空而出。他帶着兩個身高體壯的成年男人,仍然輕盈得像只腳不沾地的燕子,從藥粉圈到甬道入口足有六丈的距離,對楚留香而言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就在他動身的同時,陸小鳳已經轉身面向燈座。
胡服少女的石像加上底座足有六尺來高,當燈火明亮之際,陸小鳳将它一覽無餘,連小辮的紋路都沒放過,自然不會錯漏那雙半閉的眼睛。
石像上面沒有落灰,應該是有人定期清理,然而相比身上其他部位,那半垂着的眼皮卻要光滑不少,似是被多次觸碰摩挲。
此時,楚留香已經到了甬道口附近,但見他雙腳一錯,以腿勁化風生生掃開周圍毒蛇,然後振臂一甩,将兩人扔到那片被暫時清理出來的“淨土”上。無需他吩咐,那兩人立刻鑽入甬道口中,楚留香從懷中掏出備好的藥粉灑下防止蛇蟲追趕他們,然後翻身在牆壁上一蹬,軀體一折便轉了方向,若柳絮随風一般飄落在塔羅他們面前。
他這廂身軀落定,陸小鳳的兩根手指也落在石像眼皮下,同時發力上擡!
那眼皮竟然是可活動的,在石像“睜眼”的瞬間,衆人只覺腳下一顫——以燈座為中心塌下了一個方圓兩尺的洞!
塔羅幾乎想要罵娘,他幹這行已有不少年,卻還是頭回遇到這樣的墓穴構造,比起陵寝,這裏更像是蛇蟲鼠蟻的窩,遍地坑洞直教人防不勝防。
好在這陷洞不深,他們掉下去後很快穩住了身形,同時有一張石板橫過頭頂,防止蛇蟲追趕下來。
陸小鳳拍了拍頭上的塵土,問道:“各位沒事吧?”
回應聲接連傳來,楚留香吹燃了火折子照亮這一隅之地,發現這是條石板鋪就的密道,曲折蜿蜒,四通八達,像是扭曲的腸子,一不小心就要走岔。
塔羅拿出了那張羊皮紙,将路線仔細對比,然後謹慎地取了張紙豎放感知,這才道:“風從左邊第二個洞口來的,裏面應是活路。”
這一次依然是陸小鳳和塔羅打頭,楚留香斷後,一行十人排成了一字長蛇走入門洞中。行過數十步,眼前漸漸有了火光,那是沿途側壁上未曾燃盡的燈盞。
不久之前,有人來過。
陸小鳳想到失蹤的“老板娘”,眼睛眯了眯,擡步走在了最前面。
這條甬道相比适才要筆直許多,右側面每隔十步之遙便有一盞油燈,左側面卻是一幅又寬又長的壁畫,從他們進入甬道便開始浮現山石草木,如今行至中段已見人像鳥獸。
陸小鳳的腳步在不知不覺間慢了下來,一群人都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盯着壁畫——
燎原大火中有九頭的巨蟒,對着人群張開血盆大口,它的長尾橫掃過來,滿地狼藉;
蛇蟲鼠蟻傾巢而出,飛禽走獸擇人而噬,人骨橫陳在地,亡者死不瞑目,生者無聲痛哭;
勇士騎馬張弓,牧民持刀揚棍,悍不畏死地與巨蟒鬥争;
幸存者跪在水邊禱告, 水面上有赤身裸體的神女款步走來,停在一個男人面前……
這裏已經塵封了那麽多年,壁畫很多地方卻還清晰可辨,人物栩栩如生,場景寥寥幾處,已經把一個久遠的神話傳說描繪得活靈活現。
“竟然是長生天女降服蛇神的故事。”楚留香聽見一個發丘人這樣說道。
他挑了挑眉,前方的陸小鳳也回過頭來:“煩請賜教。”
那人道:“之前跟你們說過,末狄王族崇尚七頭蛇神,原因就是這個神話。傳說在上古時代的漠北,有一條巨蟒吞吃了日月神光變成了神靈,可它乃是異類,不僅沒有被神族承認,還被鎮壓在土地下。巨蟒心生怨憤,又吃掉天地間游散的怨氣,多長出八個腦袋來,吞風吸露、噴火吐水,還以吃人為樂。它的身軀太龐大,遮蔽了這片天空,使日月無法驅散黑暗,又召喚了無數鳥獸蟲蛇襲擊人類部落,而天神并不看重凡人的生死,人類只有靠自己去與巨蟒搏鬥。”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楚留香輕聲問道:“後來呢?”
塔羅接口道:“後來,去誅殺巨蟒的勇士都死了。人就是人,哪裏鬥得過這樣的怪物?打了三年,部落裏只剩下婦女孩子和很少的男人,他們選擇用女人去祭祀天神乞求幫助,一連殺了七個女人,天神仍無動于衷,眼看第八個女人就要被砍下腦袋,終于從湖裏走來了一位神女。”
她是長生天女,主掌生命的延續和繁衍,自然不忍這樣的慘狀,更不忍見他們繼續自相殘殺,放棄了高高在上的規定走向人間,與一名男人結合,生下了得到衆神祝福的孩子,那就是末狄。
末狄出生七天就長為成年人的樣子,具有無比強大的力量,他拿起弓箭射瞎巨蟒的四只眼睛,然後用刀砍下它兩個腦袋。巨蟒不敵,用尾巴圈起了一片土地,用幸存其中的所有生靈作為籌碼與末狄談判,最終是長生天女出面調和。
她收起了末狄的弓箭,用自己廣闊的胸襟和仁慈的愛打動巨蟒,消除它殘留的怨氣,然後表示能給它重生為人的機會。
巨蟒受天女指點,肉身埋葬在這片土地下,靈魂進入她的腹中,成了長生天女的第二個孩子。這一胎懷了七年,天女耗盡了自己的神力,生下了一個天生通靈的女嬰,取名烏蘭。
“當地殘留的人聚集到一起生活,部族因為這件事定名為‘末狄’,而天女生下烏蘭後便化為清風回歸天地,烏蘭如同普通孩子一樣成長,但是她從小就有非同尋常的洞察力,甚至能準确預言天災人禍的爆發。”見楚留香和陸小鳳聽得入神,塔羅卻嗤笑一聲,“末狄天生神力,帶領在草原上四處征戰,而烏蘭用自己的天賦幫助族人度過一次又一次的危險難關,讓她的哥哥所向披靡,最終成為末狄部族的大巫……等到他們都回到天神懷抱,族老就立下規矩——此後每一代的男王女巫都繼承末狄、烏蘭這兩個名字,王主戰,巫善蔔,以求長久的輝煌。”
陸小鳳挑了挑眉:“聽起來,像是一個很圓滿的故事。”
他的語氣有些戲谑,塔羅的笑容也帶着諷刺。
這個男人似乎對末狄的事情十分了解,也帶有難以掩飾的不甘和憤怒,
楚留香忽然開口:“可這個故事真正的結局,應該是末狄族滅亡了,他們終究沒有千秋不敗。”
一時間通道內靜默無聲,陸小鳳轉過頭重新帶着大家往前走。
壁畫接下來的內容果然與塔羅所說一般無二,出人意料的是通道盡頭沒有路,而是一面被氈布遮住的牆。
細微的風從縫隙裏吹來,他們斷定這牆沒有封死,于是有人擡手将氈布扯了下來,卻在下一刻愣在原地。
這牆上也藏着一幅壁畫。
日月同天的奇景下站着一位身姿高挑的胡裙女子,她長發微卷,帶着異域風情的臉龐精致美麗,雙手捧着一面寶鏡,神情栩栩如生,似乎正含笑看着這些不速之客。
這該是很美的一幅畫,可是看到它的衆人卻不約而同地退了一步——畫上女人的眉眼和嘴唇是十分鮮豔的紅色,她那雙手和捧着的鏡子也被塗上一團濃稠的紅,乍一看仿佛她面上淌血,血淋淋的手裏還捧了一顆心!
“這!”
“血腥味!真的是血!”
“詛咒!一定是詛咒!烏蘭的詛咒!”
壁畫自然是不會自己流血的,陸小鳳站得近,仔細一聞就會發現這腥味大得出奇,分明是蛇血。
楚留香卻注意到亮點,一是壁畫上女子手捧的寶鏡,二是适才有人脫口而出的“烏蘭詛咒”。
鏡子的樣式與他來前所見相同,基本上可以确定他們回去的線索就在這古墓中。至于詛咒……楚留香沉吟片刻,想起剛才講述傳說時這些人異樣的神色以及塔羅的冷笑,心下微沉。
他雖然走了這一遭,卻并不把世間萬事都往怪力亂神上面想,比起所謂的咒語,楚留香更相信這背後還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陸小鳳的目光卻還落在壁畫上。
他站得太近,又看得太仔細,鼻腔裏滿是從畫上傳來的血腥味,眼前也漸漸沒了其他事物,只剩下這絕美極怖的女子。
恍惚間,陸小鳳似乎看到那張血紅的唇動了動,畫中人仿佛活了過來,正對他巧笑嫣然,欲語還休。
神使鬼差地,陸小鳳伸出手去,當掌心傳來冰涼的觸感後,他猛地一激靈,可是手下牆壁突然翻轉,把他整個人掀入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