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陸?黃沙迷故夢,舊人不相識

陸小鳳覺得自己要麽是死了,要麽就是在做夢。

他一睜開眼,就發現自己身處荒漠中,周圍有披甲執兵的胡人士兵,還有許多毛氈帳篷,篝火通明映紅了半面夜空,酒香四溢熏醉了一片戈壁。

人來人往,卻都目不斜視地與他擦肩而過,甚至穿過他的身體,置若空氣。

陸小鳳只能像游魂一樣跟着他們走,沿途看到許多被圈禁的人。這些人像牲畜般被關在木栅欄裏,旁邊看守的士卒時不時拿他們取樂發笑,倘若要把誰抓出來侮辱,就用繩圈往那人脖子上一套,用力拖拽着行走。

此地應該剛結束了一場戰役,這些人都是被勝者拿下的俘虜。

戰争的意義從來不止于成王敗寇,更多的是百姓生死。

士兵們的态度殘忍冷酷,他們将俘虜分成男、女、老、少四類,男人和老人通通殺掉,小孩子被關進牲口圈裏,女人則被驅趕出來排成隊列供他們挑選,長得漂亮性子軟弱的便提溜出來押去大帳,剩下的要麽被哭喊着拖進小帳篷,要麽被就地殺死。

陸小鳳生性風流,可他既愛慕女人也尊重女人,從不勉強任何女子做令她厭恨的事情,因此他雖有滿天下的紅顏知己,卻沒幾個恨他入骨的女人。

當看到一個士兵撕開女子胡裙的時候,陸小鳳下意識地出手,可他引以為傲的兩根指頭卻從對方腦袋上穿了過去,那人毫無察覺,随着裂帛聲響,哭喊的女子被重重摔在了幹草垛上。

陸小鳳臉色大變,他現在的狀态就像孤魂野鬼,根本不能插手阻止任何事情,眼看那士兵就要俯身下去,一條繩索如靈蛇般從後方兜轉而來,在他脖子上繞了三匝,用力将人勒得倒退兩步。

“誰——大、大巫!”

被打斷了好事,士兵破口大罵,周圍的同夥也三三兩兩地湊過來,可是這些吹胡子瞪眼的男人卻在看清來者是誰後紛紛偃旗息鼓。

陸小鳳擡頭看了過去。

那是一名身穿黑色鬥篷的女人,寬大的兜帽下壓遮住了她大半張臉,眉眼都藏在了陰影中,只露出高挺的鼻和色澤微深的唇。

女人的左手捧着一面鏡子,右手緊握着繩索一端,她看着眼前的狼藉慘狀,忽然開了口。

和常年在邊界行走、練得一口好漢話的塔羅等人不同,她說的是胡語,可陸小鳳詭異地聽懂了,仿佛她所說的每個字直接烙印在自己腦中,無所謂胡漢之別。

“大王有令,這些女奴都賞給我了。”黑袍女人冷冷道,“把她們關進帳篷裏去,誰都不準碰我的奴隸。”

士兵們顯然是不忿的,就像狼不會輕易放棄已經送到嘴邊的羊羔,可不管他們如何不甘,手下的動作卻不慢,甚至沒有人試圖跟黑袍女人讨價還價,連多看一眼也不曾。

與其說是尊敬,不如說他們畏懼着她,如避諱洪水猛獸。

黑袍女人孤零零地站在篝火旁,比陸小鳳更像一個黯淡的鬼影。

突然,她往前走了幾步,從士兵手裏接過了一名少女。這個女孩子是剛才在混亂中被一起拖出來的,只有十二三歲的年紀,在被士兵欺負的時候,她吓得大哭,然後一頭撞在了石頭上,現在披面流血昏迷不醒。

陸小鳳跟着黑袍女人走近了,看她擦淨對方臉上污血,才發現這女孩子雖然身着胡裙,卻是個中原人,不知為何流落到此,還遭了大禍。

“跟她一起的人呢?”黑袍女人問道。

有士兵回答道:“好像有個糟老頭子,不過破城的時候殺了那麽多人,記不清了。”

陸小鳳站在旁邊打量女孩子身上的物件,發現她腰間還挂着小馬鞭和駱駝鈴,恐怕是行商的女兒,跟着父親來這域外做生意,沒想到正趕上戰亂。

也是可憐。陸小鳳這樣想道。

女孩子的傷勢有些嚴重,黑袍女人把她帶回了自己帳篷裏。陸小鳳緊随入內,只見黑袍女人将傷者放在自己的毛毯上,先翻翻眼皮探過脈,再用兌了水的烈酒給她擦拭頭上傷口,然後找了個盆子點燃草藥放在旁邊熏。

做好了這些,黑袍女人洗淨了手掀簾而出,叫來兩個身材高大的胡女看守,這才朝正中央的王帳去了。

王帳之外正在辦慶功宴。

篝火通明,醇酒歌舞,雖無絲竹管弦,卻有琵琶鐘鼓,聲聲催,步步急,如狂風驟雨。男子高歌大笑,一下接一下地拍着手鼓,幾名身着火紅長裙的胡姬圍着篝火跳舞,将腰肢扭得靈活如蛇,手足時而上勾時而後沉,撩撥得人心也起起落落。

周圍的胡人漢子都舉杯大笑,當所有人都興高采烈時,一個人的沉默就顯得格外突兀。

黑袍女人靜靜地坐在角落裏,漠然看着這場慶功宴。陸小鳳仗着沒人看得見自己,大喇喇地坐在了女人身邊,從他這個角度可以窺見她藏在兜帽陰影下的眉眼——

她是正統純血的漠北人長相,高鼻深目,膚白色淺,從帽下漏出的幾縷頭發微卷,輕風拂過時,發梢不經意的顫動比胡姬的舞姿更撩人心弦。

陸小鳳的目光順着這發梢一路下滑,最終落在她手裏那面寶鏡上,瞳孔頓時一縮。

這是陰陽兩面鏡,正反都是鏡面,皆以七頭蛇像塑邊,不過頭尾朝向和點綴珠石不同,兩張鏡面也在同中存異。

他想起楚留香說過的話,恐怕這才是幻世鏡最初的模樣,也是他們回去的要點所在。

陸小鳳下意識地伸手去碰鏡面,毫無意外地,他的手從中穿了過去。然而那女人好似感覺到了什麽,突然擡起頭警惕張望,握着鏡子的手緊了又松。

這反應引起一直關注她的人注意,位于上座的王端起盛滿酒液的金杯走過來,敬她道:“烏蘭,來喝一杯,這一戰多虧有你。”

“破城攻軍都是大王與各位的功勞,我只是做些蔔筮而已。”黑袍女人默了片刻,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陸小鳳挑了挑眉,在烏蘭飲酒的那一剎,他清楚地看到末狄王臉上的笑容微冷,一剎之後又熱情起來。

“看你一臉不高興,是哪個惹了你不痛快?”末狄王長滿粗繭的手輕撫烏蘭的臉龐,聲音放柔,“你是大巫,又立了功勞,誰讓你不快活,你也不必給誰的面子,直接收拾了便是。”

“并沒有。”烏蘭微微側過臉,“只是想向大王讨個賞。”

末狄王哈哈大笑:“你想要什麽,盡管拿去就是!”

“那些女奴……大王想怎麽處置?”

末狄王毫不在意地說道:“區區賤女,哪用費心處置?都賞給勇士們,看得上的就帶回都城,其他的玩過就殺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似乎是把上百條人命當作了一堆雜草,随随便便就踐踏過去。陸小鳳聽在耳朵裏,先是一皺眉,然後敏銳地發覺周圍的人對此話的贊同神色,仿佛對女子有根深蒂固的不屑和輕賤。

這樣的不屑與輕賤并沒有把烏蘭排除出去,雖然除了大王,所有人都對大巫低頭三分,可是那低垂下去的臉上沒有恭敬虔誠,只有不甘和嘲諷。

陸小鳳思及先前塔羅等人的态度,對末狄族有了一個新的認識——鄙女之風。

烏蘭皺了皺眉,她斟酌了一下語句,道:“賞賜給勇士的女奴帶回都城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剩下那些也不必殺她們,畢竟天女仁慈,不喜見到殺戮。”

當她提起“長生天女”時,末狄王眼中抵觸一閃而過,語氣也有些不耐煩:“那就把她們扔下,自生自滅好了。”

烏蘭心知這是他最大的讓步,也不再多言,敬了末狄王三杯酒,然後轉身走了。

陸小鳳卻還留在這裏。

果然,當烏蘭的身影完全消失後,末狄王猛地摔了金杯,那杯子磕在一名胡姬的腳上,頓時就青紫一塊,她疼得臉色一白,卻不敢跪地哭饒,默默地退在一邊。

一個身穿皮甲的男人讓舞姬們都離開,然後對末狄王道:“大巫現在越來越不把王放在眼裏了。”

另一人啐道:“不過是一堆低賤的女奴,堂堂大巫出手相救已經是自降身份,還在王的面前求情,難不成是跟敵國有瓜葛?”

“不準胡說。”末狄王面色陰鸷,卻又維持着淺薄的穩重。

“就算我們話說得過頭,可她也太過分了,不過是賤女而已,哪怕做了大巫也得認清自己的地位,安安分分地蔔筮作法就行了,總要管這管那。”先前那人冷哼一聲,“她自己運氣好做了大巫卻不滿足,還想給其他的賤女謀利……賤女就是賤女,貪婪不知足,一群只用取悅男人繁衍兒孫的兩腳貨物而已,給點衣食養着就夠了,還指望着跟人一樣站起來活?”

“動不動就拿天女說話,分明是立功自滿,假借神靈挑釁大王和我們的權威,必須給她些教訓!”

“沒錯……”

“夠了。”末狄王打斷他們的議論,“大巫,到底是個女人,心慈手軟,不堪大用,你們何必這麽上心?”

身邊近臣聽出隐意,附和道:“沒錯,女人膽怯手軟,本不該擔任要職……什麽‘大巫’,都是老古道的傳說而已,就像中原人所說的那句話一樣——此一時,彼一時。”

“對!王帶我們征戰沙場、開闊疆土,根本不需要什麽大巫!老說什麽天命、天意,不準我們做這做那,她是我們的絆腳石!”

“……”

陸小鳳看着他們在這兒指責唾罵,像是從這固若金湯的外表下抓到了火線的引頭。

末狄族最終會因為內亂分裂走向滅亡,而這矛盾已經滋生到不可忽視的地步了,這世上千裏之堤尚且毀于蟻穴,何況是千瘡百孔的國祚?

他搖了搖頭,朝烏蘭離開的方向追去了。

烏蘭已經回到自己的帳篷裏。

她走得快,對于身後那些碎語自然也聽不見,可她面沉如水,分明是心如明鏡,整個人從內而外地洩露出頹然和憤怒的情緒來。

可是當烏蘭走進帳篷的時候,這些負面的情緒都瞬間收斂——榻上的女孩子已經醒了。

她就像受傷的小野獸,驚恐地看着這個走進來的人,烏蘭還沒靠近身周三尺,就有一只木碗迎面砸了過來,若不是接得準,恐怕就要驚動外面的守衛。

“你別怕。”烏蘭站在原地,用中原話說道,“我不會害你,餓不餓?”

女孩子卻只是警惕地看着她,嘴巴張了幾下,什麽聲音也沒法出來。

烏蘭眼中異色一閃而過:“你不會說話?”

女孩子遲疑地點了下頭。

烏蘭眯了眯眼睛,然後微微一笑:“我是烏蘭,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她摘下了兜帽,露出美麗的臉龐來,笑容熱情如三月陽光,眼神卻柔和得像一江春水。

陸小鳳站在她身旁,看着那女孩子趴在地上,用手指在泥土中劃動,寫下歪歪扭扭的兩個漢字——小桃。

他心下一動,仔細打量這女孩的面容。她臉上血污塵土已經被洗淨,這個年紀的女孩正在成長的關鍵時刻,稚氣未脫,眉眼也還沒完全長開,可是已經能隐隐窺見未來的影子了。

烏蘭放下身段、不再故作冷漠的時候無疑是世上最美最溫暖的女人,她像壁畫上的長生天女那樣輕輕托起小桃的雙手,像托起了在泥沼裏掙紮的生命。

小桃癡癡地看着她,不自覺地被這柔情感染,慢慢軟化下來,對着烏蘭笑了一下。

本該是純淨美好的笑容,陸小鳳卻立刻回神——這個小桃,就是後來那位“老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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