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大江河畔,江都府邸,正經的江南,正經的“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江都府治下的灘塗縣,乃是江南小城的典型。城中杏樹桃樹參天。春日來時,杏花尚且未謝,桃花已經迫不及待的繼而灼灼。粉白豔紅連天成片,美如西天煙霞,而被美譽為“煙霞城”。
眼下正是下元時節,雖桃李寂寂,恰是梅花時月,爛熳溪橋。穿過街頭巷尾,走進坊間民舍,又是另一番熱鬧。家家戶戶,當家娘子帶着女眷舂糯米搓小圓子,做影糕,蔥餅。當家的男人帶着子孫,除卻要祭祀祖先,還要攜全家老小到田間祭拜“三官”,祈禱冬日裏雨水充沛,來年開春的新麥豐收。崇仙奉道的人家這一日要在家門外豎起天杆,杆上挂黃旗,旗上寫着“天地水府”、“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消災降福”等字樣。工匠則擺上三牲祭祀爐神。只是我朝奉蓮華宮為國教。所以,這被祭祀的爐神,便改成了祭祀蓮華派開山祖師蓮華上神。
夜晚尤其的絢麗,家家戶戶張燈三夜。并在那正廳之上挂著一對提燈,燈下供奉魚肉水果等,厚待水官巡游。夜裏出的門去,街道上一改白日裏的蕭索寂寥。游人如織,賣燈籠的賣零嘴的賣書畫的賣扇子面具的賣頭面首飾的……應有盡有。若是有心出的城去,更是熱鬧非凡。江堤之上楊柳均披紅挂綠,岸邊懸挂燈籠彩旗。江水之中彩船無數,船上除卻五色燈籠,遍飾錦緞,時人謂之“水色”
再往城外的蓮華山上,蜿蜒幾十裏的山路上,明晃晃一條火把燈籠的長龍。信男善女早幾日便不飲酒,不吃葷,以示誠敬。單等到了下元這一日的傍晚皆随身帶“金銀包”,到蓮花山上接受山中聖潭浴身,以求外者不染塵垢,內則五髒清虛,潔身清心。
蓮華宮雲翳仙長将從下元這一日起,打醮三日。設上、中、下各三壇:上三壇為國家社稷設之,中三壇為臣僚貴胄設之,下三壇為士庶百姓設之。蓮華宮外人如織,祈禱聲夾雜在持誦、忏法、祭煉等一切法事中直達雲霄之上。
山上下燈火點點,城內外人聲吵雜,整個煙霞城恍如活了一般。
只除了一處。
入了城門一路往西,在林木最繁盛處有一處大宅子,早些年曾是一戶仇姓人家的莊子。後來仇家家主因故被斬首,仇家一夜凋敝,族人漸漸遷居別處,這裏便相繼被變賣。原本的圍牆被拆了,住進了各姓人家。其中,當年仇家主宅裏住着的這一戶人家姓郭,家主郭勢,字秉直。曾官居從五品著作郎。碩儒也。一身浩然正氣,從不信鬼怪神佛。縱觀今朝,當今聖上自稱蓮華宮弟子。不論是朝堂紛争,軍隊建設,皇子後妃的廢立,官員的任用……無一不拜壇問吉兇。蓮華宮人在我朝的勢力卻如日中天。上至天潢貴胄,下至鬥升小民,或真心或被迫,無不依附道家。郭公這一另類,其聲如驚濤駭浪中的呼喊般渺小微弱。即便如此,罷官之後,老爺子的書案上亦常年擺着王仲任的《論衡》。挂在嘴邊的話便是,“天地合氣,萬物自主,猶如夫妻合氣,子自生矣。”家中子弟但凡識字伊始,須背《論衡》全篇,就連女兒也不許嫁給一心求道的郎子。因此,下元節這一日,郭家是從來不參與的。
郭老夫人不滿家家張燈結彩,單自家一片蕭條,到底還是讓家奴搓了幾碗小圓子分食給家中的子女,算是應景過節了。
郭秉直不信鬼神,不敬修仙道人,郭老夫人年紀已高,性淡薄,無所謂。底下的兒孫卻并不滿意。小兒輩就盼着“留福”吃吃,解解饞,家中的年輕娘子們也指望這一日街上走走逛逛,開開眼界。于是,郭家的小娘子們,這一日都找各種借口“回娘家”,沒有婆家的,便跟着嫂嫂們“串門子”。郭秉直素來不管家中的事情,郭老夫人卻是打閨閣出來的,哪裏會不知道這些心思,遂張一只眼閉一只,也就默許了。
因此,下元這一日的傍晚,郭家能出門的都出門了。只郭家小郎君的新婦,趙氏實在是找不到借口出去。她不過嫁來月餘,才回門歸來,哪裏就再有機會“回娘家”?正在她唉聲嘆氣之時,郭家的姑奶奶,郭秉直的胞妹郭照推門進來。郭照年過四十,人生的白皙豐腴,團臉上一雙笑目,最喜歡同小兒輩玩笑,趙氏亦對這個姑婆很是親近。因此,才閑聊了幾句,趙氏便開始同她倒苦水。郭照聞言咯咯一笑,将她手兒一拉,“我老人家覺少恰也睡不着,不若就一同出去逛逛。”
郭照早年曾被媛珍縣君選為貼身侍婢,縣君在世時極其寵信她,她對縣君亦是忠心耿耿,因此終身侍奉縣君,一直未嫁。媛珍縣君逝世之後,郭照便回了郭家,大半時間都幫着郭老夫人管理家事,因為媛珍縣君一生無所出,因此郭照小半年的時間要住到蓮華山上媛珍縣君當年的別院裏去,幫縣君打理別院,祭祀供奉的神君。郭秉直那些“天地合氣”偏管不了他這個妹妹,郭照也懶得搭理他這個酸儒,兄妹倆倒是井水不犯河水,誰都不妨礙誰。
郭照在郭家來去自如,她既然說要陪着趙氏逛逛,那麽便是真的了。趙氏坐在羊車上,一路興奮的小臉通紅,心裏歡喜嘴上便如同摸了蜜糖一般,殷勤的“姑婆”長“姑婆”短。郭照從來跟着媛珍縣君慣了,并不把自己當做中年人,尤其是見着這些十七八歲的孩子,總覺得自己還是當年媛珍縣君身邊伶牙俐齒的小丫頭,樂的寵愛這些花朵一般的女娃娃。她挑開車簾子,盡着趙氏往外瞧風光,一路介紹當年縣君府裏的盛事,驚的趙氏一會歡呼一會捂嘴。
街上又遇見了借口回娘家的妯娌,并已經出嫁的小姑。姐妹幾個同行,一路歡聲笑語,看燈游船,買吃食胭脂,好不暢快。趙氏一心惦記着蓮花山上的法事,催着要去看。郭照将她手一攥,“那人擠人有什麽好看的,過幾日縣君冥誕,那雲翳仙師一準會到縣君府邸去,你随我去看個夠。”
女娘們一陣歡呼,争着抱住郭照的胳膊脖子,這個說:“姑婆兒,兒也想去”那個說:“姨奶奶,兒從未近眼瞧過仙師的模樣”……。郭照寵溺的挨個摟進懷裏,“都去都去,老身說準了,你們都去。”又是一陣歡呼,郭照被幾個小兒輩的擁在當中,車也不坐了,親親熱熱的就往那人最多,景最美,燈最耀的地方去了。
快到子時,衆女還未盡興。郭照打着哈欠,直說老邁不中用,要回去歇息。女娘們才依依不舍的散了,“回娘家”的自然還是回娘家去,只趙氏悻悻的跟着郭照,坐着羊車往郭家回。才走進巷子口,就看見郭家的一個家奴守在路口,見了郭照的車過來,遠遠的提着燈籠跑過來。原來郭秉直突然心血來潮,偏要今夜招兒孫論學,結果兒孫遍尋不見,兒媳閨女也均不見了。郭老爺子大發雷霆,正在屋子裏踱來踱去的讀《論衡》呢。趙氏吓的瑟瑟發抖,郭照打着哈欠,“就他事多。”将趙氏的手一拉,“莫要怕他,姑婆在,看他敢動你們。”
話雖如此說,郭照心中計較了一番,還是決定态度恭謹一些。吩咐不要從正門進去,免得郭秉直覺得她大搖大擺的挑戰他家長的權威。只從側門進院子,不聲不響的,挨到明日再同他理論。因此車夫鞭子一甩,拉着羊頭便拐進了另一處小徑。這裏居戶衆多,街道狹窄,兩遍多是雜物,眼看子夜,歸來的人又多,路窄人衆,羊車行進艱難。郭照只得令車夫照看好羊車,自己同趙氏下車步行。娘倆個正又說有笑的走着,突遇一人迎面而來,疾走如飛,勢頭甚猛。趙氏雖然是閨閣弱質,卻到底是年輕敏捷。郭照來不及躲避,兩胸同來人相撞,竟然身和為一了。
郭照當即便身如水淋,寒噤不已,直呼寒冷。趙氏急忙命家奴将郭照背回家中。将将坐定,郭照突然高聲驚叫道:“你這婦人,攔我去路,可惡至極!”自扇耳光數十下,又狠命捋自己頭發。捋下發絲不知數,根根都帶着血絲。耳環首飾均砸碎扔了遍地。又對着臉狠狠的撓,素日裏養的指甲寸八長,生生扣進面皮裏,一把下去就挖下一壟血肉來。力氣更是大的驚人,家人均阻攔不住,只得跪在地上祈求。哪知道郭照惡狠狠的一把将自己衣裳都撕了,口中罵的更兇,“攔我去路者,死罪難逃,活罪不免。”
趙氏慌了,顧不得自己被責罵,急忙禀報了郭秉直夫婦。郭老婦人見小姑如此,連忙将緊随其後的郭秉直推出門去,将房門緊閉了,任她在房內打砸怒罵。只吩咐不許開門。郭秉直聽了趙氏的敘述,瞪眼睛吹胡子,“天地合氣,萬物自主,猶如夫妻合氣,子自生矣。早便叫你們不要湊着熱鬧,如今可好,生生逛出病來了。”
趙氏雖然是女流之輩,在閨閣中也曾讀書習字,此時小心奏明道:“阿翁容禀,姑婆這恐不是病……。”
郭秉直眼睛一瞪,“那是什麽?”
趙氏後半句話被噎在喉嚨裏,下不去說不出,委屈的紅了眼睛。郭老夫人責怪的瞪了丈夫一眼,“依妾看,小姑這是招了不幹淨的東西了。”
郭秉直豈能不知道她們要說的是什麽,鼻子裏哼了一聲,斥道:“‘天地合氣,萬物自主,猶如夫妻合氣,子自生矣。’甚麽鬼怪妖魔,子虛烏有也。”
郭秉直不肯承認郭照撞了鬼,郭老夫人又不能背着他請蓮華宮的仙長來驅鬼。趙氏亦是無能為力,只得在自己的房門內焦急的踱步,單等她郎子回來再想辦法。哪知道,這一等就是一日。到了這日的傍晚,郭小郎君才從外面姍姍歸來。趙氏連忙上去替他脫衣,拿冠。郭小郎君一邊将衣帶自己解開一邊疑惑的問:“家裏是不是什麽人沖撞了鬼神?”
趙氏粉拳捶着她郎子的後背,嗔怪道:“你可是知道過問了。姑婆昨夜被鬼怪附身了。”遂将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竟然真是這樣。”郭小郎君另外找了一件居家常服自己穿上,一邊往外走,“我才回來的時候,瞧見有個神仙似的人物站在門外。口口聲聲說咱們家裏鬼氣沖天,只是父親吩咐不許他進來,如今正在外面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