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我站在廣場的中央,那扇門打開的地方,

期待太陽從東方升起,期待你注視的目光。

我從杯光中偷窺,你孤寂的臉龐。

所有浮華奢靡,不過是我的僞裝。

我願在萬衆矚目下,血濺當場,

只為成全你,不愛的謊言,無情的遺忘。

太陽門廣場

我帶着卡門和佩洛在即将天明前登上開往遠離隆達的列車。

暗暗慶幸沒有其他人追過來,也許那些人并沒有預料到我會連夜帶着佩洛逃跑,沒有預料到,我會背叛K幫。

不讓佩洛死在那些人手裏,和他們玩玩捉迷藏的游戲,延緩佩洛的死期,或者期望更精彩刺激的死局出現,這是我目前最樂衷的。我曾殺過許多人,多到我連自己被殺都不會有任何感覺,所以我一廂情願地認為,不殺一個人,甚至救他,我會不會對重複單調的死亡游戲仍然感到厭煩?

卡門和佩洛很不幸,成了我的試驗品。

如果有必要,我會在合适的時機結束他們的生命,不再讓他們痛苦。

我是這樣打算的,因此我費盡心機帶着他們輾轉在西班牙各地。

我們去過棱科納達,塞維利亞,裏爾,萊伯利亞,這期間也與追逐而來的獵犬們遭遇,但是在我的帶領下,加上卡門的機靈和佩洛的勇敢,我們三個總是在危機時刻化險為夷,從一座城市逃往另一座城市。

可是東躲西藏的日子并不好過,喬治給我留下的僅有的那一點點錢馬上就要用光,我們即将陷入饑餓的困境。因此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用剩下的錢作為路費,到馬德裏去落腳。雖然那裏魚龍混雜,但正因為各色人雜,我們很容易混在其中,隐藏自己的真實身份。而且,我們可以自己掙錢養活自己。

卡門會唱歌跳舞,可以去酒館演出,佩洛則可以當調酒師或者招待員,而我,我也很想能加入他們,但是佩洛堅決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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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手臂受了槍傷,提什麽東西都費勁,去了只會讓我們分心照顧你。”

他用大人對待小孩的口氣這樣說,這讓我有些哭笑不得。

我很清楚,他是為我考慮,怕我受苦,因為在塞維利亞為了保護他,我的右手臂曾經中了一顆子彈,子彈沒有及時取出,傷口感染,筋骨受損嚴重,我不能提起任何稍重的東西。

“佩洛,哪有你說得那麽嚴重,看,我提起行李箱絕對不在話下。”

我不想讓他們小看了我,試着去提行李箱,可是還沒等箱子離地,手臂就被牽動鑽心地疼,我又不服輸地試了幾次,仍沒有任何結果。

佩洛悲傷地望着我,抓起我的手臂說:“薩維奇,以前我聽你的,但現在你要聽我的,在這裏好好休息,把傷養好,這比什麽都重要。錢的方面你不用擔心,有我和卡門,等我們攢夠了錢,就送你去治傷。”

卡門也一同勸說:“而且你是外國人,在這裏工作也太顯眼了,除了寫報道你也沒什麽特長,恐怕沒人會請你。”

“誰說的?我會做很好吃的意大利面!”

我抗議,強烈地抗議!

雖然我是黑幫,雖然我暫時的身份是個記者,但是我不是只會拿槍,也不是只能拿鋼筆,我還會做意大利菜,我還會很多很多他們沒有見過的技術,比如改裝槍支,比如修理汽車,比如。。。

“佩洛,你那是什麽表情?”

佩洛與卡門對視了一下,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一個笑得揉肚子,一個笑得擦眼淚。只有我好像局外人,呆呆地看着他們忘乎所以地放聲大笑,不知所措。

最後還是佩洛止住了笑,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用充滿憐愛的語氣安撫我:

“知道了我親愛的薩維奇先生,既然你這麽擅長做意大利菜,就每天做給我們吃吧,賺錢的事就交給我和卡門,而你,負責在家做家務,如果你覺得膩,可以與房東太太聊天,可以看看電視報紙,可以到附近散散步,但是記得千萬別走太遠,不能讓那些人發現你,我對自己無所謂,重要的是你不能再有事。。。”

他輕輕攬住我的肩膀,在我耳邊低聲說:“薩維奇,如果你還想用自己的身體替我挨槍子兒,我就把你鎖在屋子裏,一步也不許你離開,你最好聽我的話。。。薩維奇,以前是你保護我,現在,該換我了!”

他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讓我對他有信心,然後輕輕放開我,和卡門一起出門了。

形勢似乎發生了逆轉,我越來越覺得事情不在我的掌控之中,準确地說,是佩洛不在我的掌控之中。經歷了逃亡的日子,他似乎不再是從前單純的奔牛男孩,再加上我的受傷,男孩仿佛一夜成長為男人,他有了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判斷,甚至在某些時候會很獨斷專行,讓別人遵從他的意志。而且,從他今天對我所說的那番話來看,他對我的感情已經不僅僅是簡單的依賴,我能從他的目光中發現更深的意味,盡管我比他大了足有八歲,但是他的眼神中所表露的,不再是對薩維奇先生的崇敬,而是對薩維奇這個人的強烈探求。

這樣的發展,不正是我所期望的嗎?

我為什麽會覺得不安?

三月将過,馬德裏的氣溫仍然很低,幾乎沒有降雨,天空卻從來都是如寶石般蔚藍純淨。

在租住的小屋待得久了,我漸漸厭倦了這種平單調的平靜,躲在窗幔後面偷窺街景,和房東太太不痛不癢地打情罵俏讓我不再覺得新鮮,我忽然很懷念飲酒作樂的日子,很懷念過去到處奔波的生活,雖然我讨厭那樣的自己,可那就是我,再讨厭我也不能選擇成為其他人。

我不顧被追兇發現的危險,一個人跑到太陽門廣場中央的花壇前凝視攀依在莓樹上的棕熊青銅像一個多鐘頭,據說馬德裏人把這頭熊作為城徽,還為它制造了一個有趣的故事,一個男孩為了避免母親被棕熊襲擊,在樹上大喊“媽媽快跑”,而“馬德裏”在西班牙語中就是“媽媽快跑”的意思,馬德裏因此而得名。

不知為什麽,我忽然想起了佩洛。

卡門和佩洛工作的酒館距離著名的賓達斯鬥牛場不遠。

來這個酒館歇腳的都是些游客,如果有鬥牛比賽,那就更是熱鬧,在這裏可以看到一些鬥牛手和鬥牛迷,他們頭上都戴着科爾多瓦氈帽。

卡門和佩洛都很賣力地工作。卡門的舞蹈和歌聲受到了熱烈的歡迎,而佩洛的手腳勤快也獲得了老板的賞識。從表面上看,他們不過是普通的謀生者,有誰能猜出,他們正被黑幫追殺?

而我這個黑幫正是其中之一,戴着僞善的面具,暫時藏起身後的尾巴,裝出一副落魄,博得他們的同情。

遠遠地,佩洛看到了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沖我揮了揮手,他手裏握着酒杯,明顯加快了擦杯的動作,這時老板走過去交待他事情,他立刻低下頭,做出恭敬順從的樣子,看上去像只溫順的綿羊,可是等老板一走,他就朝着我做鬼臉。等到忙完手裏的工作,他立刻跑到我的身邊,埋怨我怎麽這麽危險出來閑逛,我說我實在憋悶得慌,他又高興地央求我帶他去太陽門廣場。我說:

“太陽門廣場上早就沒有太陽門了,那扇門早被拆掉了,你去看什麽呢?看那只熊嗎?”

他撇撇嘴,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我怎麽會不知道太陽門早被拆掉了?那只熊也沒什麽好看的。”

“那你還這麽想去?”

他認真地看着我說:

“薩維奇,太陽門雖然不在了,太陽依然從東方升起啊,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扇門,我要去那裏,面向太陽升起的方向,心中的那扇門就能接受陽光的照耀,這會讓我覺得未來充滿光明和希望。”

我靜靜凝視着他的臉,他的表情很認真,面孔也似乎散發着光芒,“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扇門,我要讓它迎向太陽升起的方向”,我真想問問他,在我的心中,也有那扇門的存在嗎?像我這樣的人?也能接受太陽光芒的洗禮?

“薩維奇,你能答應我,陪我一起去嗎?”

我本想說不,因為我沒這個勇氣,可是我有些于心不忍,因此只做了口頭承諾,但我暗暗發誓,接受陽光照耀的,只能是他,我只能躲在黑暗裏,默默地注視着。

“好吧,等一切都過去。”

等一切都過去,一切什麽時候才算過去?

召妓事件

卡門鼓勵佩洛參加馬德裏舉行的鬥牛大賽。

最了解佩洛的人還是卡門,她知道佩洛在隆達剛剛贏得榮譽,就不得不莫名其妙地被推入逃亡的漫漫征途,這對他來說實在很殘酷,如同一個剛剛降生的嬰兒,父母還沒來得及品嘗新生命帶來的喜悅,它就意外地夭折了一樣。

“佩洛,你該去參賽,這可是你實現夢想的好機會。”

“可是,如果參加這樣公開的比賽,我們的身份很容易暴露,大家都會有危險。”

“這麽久了,我想他們并不知道我們到了馬德裏,可能已經放棄了,這麽好的機會,你不把握住就太可惜了,你是一個優秀的鬥牛士啊,在馬德裏出了名,不知要比在隆達好多少倍。”

“可是。。。”

“別再猶豫了,去參加吧,我和薩維奇先生都會支持你的,對吧,先生?”

我沒有十分在意他們的對話。

我抽着雪茄,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盤算着這樣的日子我該什麽時候把它結束,我是要扛着佩洛的屍體回到幫裏負荊請罪,還是跟着兩個毫不知情的西班牙青年到處漂泊過着東躲西藏的日子。

“薩維奇,薩維奇!”

佩洛輕輕搖了搖我的肩頭,我從嘴邊拿開雪茄,疑惑地望着他:

“怎麽了佩洛?”

他很擔憂地看着我:“薩維奇,你最近似乎有心事,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哪有?我不過一時走神,你們在說什麽?鬥牛大賽的事嗎?”

“是啊,卡門希望我能參賽。薩維奇,你的意思呢?”

“怎麽都可以,你自己拿主意。”

“不,我要你說,你希望我去我就去,你說不好,我就不去。”

對于他可愛的固執,我稍稍有些感動。

“佩洛,沒人能決定你的人生,你的人生只能由自己決定。”

“我已經決定了,由你來決定。”

他依然固執,不容我拒絕,我只好無奈地嘆了口氣說:

“去參加吧,這是你的願望,也是我的願望。”

他笑了,自從離開隆達,我就再也沒見過他這種發自心底的笑容,我好像又看到了隆達奔牛節上,那個俊美少年矯健的身形和純淨得好似馬德裏蔚藍天空的笑容。雖然他一天比一天更成熟,更有主見,可是他仍舊萬分在乎我的看法。

“薩維奇,你瞧着吧,我會實現你的願望。”

佩洛果然去報名了。

他比賽的那天,我沒有到現場觀看。我只是護送他們到賓達斯鬥牛場,确定沒有危險之後,就借口方便匆匆地離開。我不喜歡鬥牛,從來就不喜歡,直到目前為止,我仍然認為那是一個愚蠢的活動,人與牲畜的無聊的游戲,最後以牲畜被殺,一個人得到一群人歡呼而作為勝利的簡單的粗魯的運動。

我買了許多酒,在紅燈區找到了一個年輕性感的妓女,她和我同樣喜歡喝酒,我們臭味相投,與她打情罵俏比和房東太太要有趣的多,于是我把她帶到了租住的房屋,我們理所當然地上了床,發生了關系,而正當我性致正酣——妓女被我剝得□,我的把酒水倒在她潔白圓滾滾的乳房上用嘴拼命地吮吸着——的時候,房門突然被用力踹開了。

佩洛的手裏捧着好幾束怒放的鮮花,氣勢洶洶地站在門口,他的臉被五顏六色包圍着,可是卻沒有露出與之相稱的喜悅,他的身後是驚訝萬分的卡門。

“薩維奇先生,您在幹什麽?”

“他在幹什麽。。。還用問嗎?”佩洛抱着花,臉上結成的霜讓那些嬌豔的鮮花也忍不住打冷戰。

妓女驚慌地找衣服穿,我則不慌不忙地靠向床頭上,點燃雪茄,從容地從皮夾子裏抽出一疊鈔票扔給妓女,打發她走。

“真掃興,才進行了一半。。。”

“混蛋!你這個該死的酒鬼、色鬼!”

佩洛突然爆發,把那些鮮花狠命地摔到床上,花朵凋零的花瓣散落了一床。

“啧啧啧,真是可惜,這麽美的花兒。。。”

我拾起一朵,搖頭嘆息着。

他怒不可竭地把那些殘花全部掃到地上,嘴裏一直嚷着:“混蛋!混蛋!”

眼見他馬上就要沖我而來,卡門及時制止了他的舉動。

“薩維奇先生,您怎麽沒有看完比賽?”

“那種愚蠢的比賽,我就從來沒喜歡過。”我滿不在乎地吸着雪茄,噴着煙霧。

這樣的動作和語氣反而更激怒了佩洛,他一反平常的溫順,沖我大吼:

“不喜歡?那你還要我去參加?在隆達還幫助我練習鬥牛?你還要說,你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能實現?你說的話難道都是騙人的嗎?”

我冷笑道:“你願意相信,我也沒辦法。”

“薩維奇,你覺得這樣很好玩嗎?你在耍我嗎?”

“佩洛,我不過和一個妓女上了床,這并不是第一次,當然也不是最後一次,只是你并不了解情況罷了,你認為有必要這麽大驚小怪嗎?你也是男人,應該了解男人有這樣的生理需要。”

他再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呆呆地站在我的面前。我瞟了他一眼,他的臉色更加吓人,一開始是盛怒,現在卻因為絕望而變得灰敗。我知道我在他柔嫩的心上劃了一個缺口,他能有這樣的反應我早有預料,我是故意的。

“去你的該死的生理需要!”

他突然沖了出去,卡門跺了跺腳也跟了出去。

我把雪茄熄滅,掀開被子慢慢從床上下來,忽然胸口一陣劇痛咳嗽起來,我不得不伏在床上用力捶胸口,這樣的咳嗽不間斷已經有了一段時間了,以前曾經看過醫生,醫生證實,是因為我長期酗酒引起的,如果我不停止酗酒,會演變成癌症,胃癌、肝癌、腎癌,甚至大出血,什麽都有可能。

随便什麽癌,我就是我,如果不喝酒,我寧可自殺。

經歷了這次捉奸事件,佩洛似乎警惕起來,他偷偷地對我進行了監視,回來的時候會察看房間的物品,多了些什麽,少了些什麽,還會在工作中打電話回家,我在不在,為什麽不在,和誰在一起,全部要過問,如果我答不上,他就會以他的方式對我進行懲罰,比如一連幾天不和我說一句話,把我的酒藏起來或扔掉等等。

他的行為很孩子氣,可他的心情,就像是一個戀愛中的少女,緊密監視愛人的不忠行為不肯放松。

他甚至擅自拿走我皮夾子裏的現金,好讓我沒錢喝酒找女人。

我憤怒了,忽然對這一切厭倦了,是的,我又厭倦了,我厭倦我做過的所有事,包括殺人,包括逃亡,包括佩洛對我的束手束腳,包括我自己。我想盡快地結束這一切,于是在一天夜裏,佩洛和卡門熟睡的時候,我摸出了藏在枕頭下的微型手槍。

鬥 牛

我披上毛外套,蹑手蹑腳地下了床,為了不弄出響聲,光着腳踩在粗糙冰涼的地板上,在不遠的對面,靠牆擺放着另一張床,佩洛就睡在那裏。不過六七步遠的距離,我卻走了很久。我一直緊緊盯着月光下他熟睡的臉龐,很寧靜,可走近了才看見他夢中依然緊鎖的眉頭,他做了什麽樣可怕的夢?被雄牛追殺,還是被黑幫追殺?

他鼻息裏發出輕微的鼾聲,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只緊緊攥着拳彎在耳邊,這樣的姿勢似是歡呼勝利,又像是向敵人宣戰。毯子滑在腰部以下,露出整個□的上半身,對于初春的馬德裏,晝夜的溫差很大,我伸出左手幫他輕輕拉上了毛毯,然後舉起了右手的槍。

是該對準他的心髒,還是對準額頭的正中央?哪一種射擊的部位能讓他在臨死前少一些痛苦?

我暗暗地做着比較,拿槍的手在他的胸膛和腦袋之間來回移動着,最後我決定還是對準他的心髒,與他的硬腦殼相比,他的心更柔軟,更脆弱,更能一擊斃命。

于是我慢慢把手中的槍停在他心髒的上方。。。

隔壁忽然傳來了卡門輕微的咳嗽,我微微有些驚慌,本能地放下槍,側耳傾聽隔壁的響動,所幸她只是咳嗽,并沒有下地,我依然可以照常進行我的謀殺活動。

我再次舉起了槍。。。。

可是這一次我無論如何都無法瞄準,我的手臂在顫抖,槍口也因此在佩洛心髒的左邊和右邊來回晃動,我甚至用上了平生的力氣,仍無法穩定那條受過槍傷的手臂。

我用左手固定在右手的手腕,它不再顫抖了,可是這時我忽然又改變了主意,如果此時我扣動了扳機,槍口下的人再一次成了毫不知情的無辜者,與我以前殺的那些人有什麽分別,那我所作的一切又是為了什麽?我的所作所為不又回到了原定嗎?

不,我還不能殺他。

以前我有的是殺他的機會,可是我沒有下毒手,現在我依然殺不了他,因為我連一只手槍都無法舉起,槍在我的手裏變得軟綿綿,再沒有任何威力可言,它已經失去了殺人的意志。

我頹然地走回自己的床,把槍放回了原處。

望着窗外皎潔的月光,我盤算着既然殺不了他,不如把他抛棄,和他在一起,只會讓我越來越失去自我。

把他抛棄?呵,不如說讓他們把我抛棄更準确。

“咳咳咳——,”胸口抑制不住地劇烈翻騰着,這該死的身體也逐漸不聽我的使喚了。我在床頭櫃上摸索着,希望能找到白天喝剩的一點酒,熄滅胸口的這團火,讓自己盡快入眠。

“別再喝酒了,喝水吧。”

我吓了一跳,差點打翻酒杯。

佩洛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我的床邊,手中握着一杯清水,眼神複雜地望着我。

“喏?”

他看我不接,就把水杯放在櫃子上,然後回到自己的床上,身體轉向牆壁。

我以為他又睡下了,端起那杯水飲了兩口,覺得好些了也躺了下去。

“我進了決賽。”

“?”

“白天沒有機會同你講,我進了決賽,成績不錯。。。決賽在後天舉行,入場券我放在床邊櫃子的抽屜裏,去不去,由你。”

“我對那個沒興趣。”

他沉默,不久鼾聲響起,再次進入了夢鄉。

我卻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他有沒有察覺我剛才萌生的殺意?

如果他知道我想殺他。。。

如果他知道了我不是什麽意大利記者,只是一個黑幫的殺手,要殺他的人其實不止那些人。。。

如果他知道了,我對他已經厭倦,剛才不殺他,只是因為我受傷的手臂再無法舉起槍。。。

如果。。。

皮耶羅,哪裏有那麽多如果?

如果這樣,如果那樣,如果你當初不要降生在這個世界上,不是更好?

他不是很希望你能觀看他後天的決賽嗎?不如就最後滿足他的心願,之後,或者抛棄他,遠遠地離開,或者殺了他。誰說殺人一定要用槍?如果真想殺一個人,即使你的左手和右手都沒有了,也能要了他的命!

我猛地側過身,用毛毯緊緊裹住身體,閉上眼睛準備睡覺。

馬德裏的夜晚還真是冷得讓人受不了。

到了後天,為了觀看鬥牛比賽,我特意打扮了一番。

佩洛先出發了,卡門買了一件鮮豔的紅色長裙,深紅色的流蘇一直墜到腳踝,為了防凍,她還在身上加了一件紅白藍相間的斜條紋披肩,耳邊仍簪上了那朵雖說是人工的,卻能永不凋謝的玫瑰花。

在逃亡的日子裏,卡門終于又釋放了她無與倫比的美貌。

我則穿了一身藍黑色的西裝,這是卡門瞞着我為我訂制的,十分地合身得體。她挽着我的手臂,我們就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侶,趕去參加盛大的節日一般。

“薩維奇先生,您。。。真英俊!”

卡門由衷地贊美着,我戴上禮帽同樣奉上我的贊美:

“卡門,你也美麗非凡呢,恐怕鬥牛場貴賓席上坐着的那些貴婦人們,還不及你的一半,你要把他們的光芒都掩蓋住了。”

“哈哈哈,薩維奇先生,您可真會開玩笑。時間快到了,我們啓程吧。”

“好吧。等等,你先下樓,我還要拿點東西。”

卡門先下了樓,我又回到房間,從枕頭下拿出那把手槍放在裏懷,以備必要的時候防身用。

我們到的時候,賓達斯鬥牛場裏已經空前的熱鬧了,環形的場地幾乎座無虛席。

與我在隆達觀看的相比,這裏更大一些,但是氣氛一樣地熱烈,每個人都像過節一樣,穿着五顏六色的奇裝異服,帶着鬥牛士氈帽,手裏都捧着鮮花或者彩旗,期待着一場在他們心目中無與倫比的完美決鬥。

我和卡門找到自己的位置,等待比賽的開始。

在此期間,我特意巡視了一下周圍的情況,并沒有發現可疑的人物,但是我仍告誡自己不可以掉以輕心,眼睛雖然注視着賽場,可心眼時刻敏銳地觀察四周的活動。

比賽開始了,一頭身上帶有白斑的公牛,怒氣沖沖地奔到場上。

一位紅衣鬥牛士率先出場,他的個子不高,但身體很健壯,手裏揮灑着大紅的鬥篷,逗引公牛的注意。公牛放開四蹄向他沖去,身體快接觸時,鬥牛士靈巧的躲閃開了,被紅色吸引,公牛又開始發動第二輪、第三輪進攻。。。

牛背上插了三根花翎後,公牛漸漸精疲力盡了,鬥牛士手執十字劍,對準拼盡全力生死一搏沖過來的公牛的頭頸,快速而準确地刺了進去,公牛立刻倒地,口鼻噴出鮮紅的血,再也無法站立。霎那間場內響起熱烈的掌聲,鬥牛士向四周揮手致敬,與此同時,幾個輔助鬥牛士為了不讓公牛痛苦,“仁慈地”給他最後一擊,公牛無奈地死去。

這就是鬥牛,殘酷與美麗交織着,帶給觀看者感官的強烈刺激。

與古羅馬的角鬥不同,鬥牛士不必為自己的生死存亡而置之死地,他們同樣面臨生命的危險,但這是在一些很偶然的情況下,或者公牛發了瘋,或者鬥牛士技藝不精,大部分情況下,要死的,還是那些可憐的公牛。

同樣是殺戮,與我一擊斃命的殺人方式相比,鬥牛士們要殘忍得多了。

終于輪到了佩洛出場。

他穿了一身金色帶暗花的彩裝,頭上戴着黑色的氈帽,腦後是同樣金色的摩那,卡門興奮地告訴我,這是她特意為他找裁縫定制的,與佩洛的氣質是不是很相配?我點頭,很相配,很漂亮。

佩洛的确一出場就懾人非凡,不僅是因為他奪目的外表和高雅的氣質,還有他與生俱來的在鬥牛場上才會施展出來的高傲和目空一切的王者之氣,的确能動人心弦,尤其對一些年輕漂亮的小姐和少婦,已經有不少人的目光被他牢牢吸引。

如同鬥牛舞般,佩落幾個優雅而靈活的轉身和上步,對面那頭酒紅色的雄牛要發起最後的攻擊了。

佩洛把十字劍隐藏在肘下,埋下頭,撮起嘴唇,雙眼如鷹一般銳利,毫不畏懼地與雄牛發紅的眼珠對視,直待它沖過來,就給它最後致命的一擊。

雄牛撒開四肢鐵蹄,發了瘋般沖過來,佩洛準備迎上前。

突然咔嚓一聲斷裂聲,十字劍在刺入雄牛脖頸的瞬間竟折成了兩半,佩洛微微一呆的功夫,身體就被雄牛的沖力帶倒了,現場發出一陣驚呼,立刻就有助手沖上來進行保護,慘劇才沒有發生。

佩洛被擔架擡了下去,看得出來,他的腿部受了不小的傷。卡門捂住了嘴巴,吓得臉色慘白。

“薩維奇先生,佩洛他一定受傷了!”

沒有顧得上安慰她,我立刻起身準備去後臺。

“卡門,我們去看看!”

“嗯!”

我拉着卡門的手,快速地奔向後臺,在通往後臺的通道裏,我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有人跟蹤我們!

我立刻改變了方向,帶着卡門從另一條通道向鬥牛場外跑去。

“怎麽?我們不是去看佩洛?”卡門一邊跑一邊問我。

“現在還不能,我們被人跟蹤了!”

我拉着卡門在大街上飛快地奔馳着,現在是白天,諒他們不敢在大庭廣衆下開槍,利用熟悉地形的優勢,我穿了無數的巷子,最後躲進了一家酒館後院的酒窖裏,隔着門板作掩護,在暗中扣動扳機,打中了其中一個黑衣人的肩膀,另一個黑衣人眼見同伴受傷,敵人又在暗處,架着同伴不甘心地離去了。

他們走後,我長舒了一口氣。

“薩維奇先生,佩洛會不會有危險?”

佩洛!

剛放松下來的神經立刻又繃了起來,來不及多想,我讓卡門暫時躲在這裏,又往賓達斯鬥牛場跑去。

佩洛,佩洛!

貴婦人

當我氣喘籲籲地回到賓達斯鬥牛場的後臺,已經不見了佩洛,比賽還在進行中,後臺的人并不多,我巡視了一周,沒有發現激鬥和暗殺的痕跡,稍稍松了口氣,但是佩洛去了哪裏?他腿上有傷,根本無法自己行走。

難道還有另一批人把他帶走了?

我離開賓達斯,漫無目的地在街上尋找着,酒館,商店,廣場,花園。。。只要能想到的地方,全部找過。我很渴望能在某一個角落能發現他安然無恙,可是一直到天黑,我也沒有看到他的一個影子。

他到底去了哪裏?

我失望地回到租住的地方,卡門一定也回到了家,惟今之計,只能先和她會合再另外想辦法。

當我疲憊不堪地用最後一點力氣推開了房門,驚喜出現了,佩洛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看見我進來高興地沖我揮揮手:

“薩維奇,你總算回來了!”

我驚訝萬分地杵在原地,欣喜得以為自己在做夢。

原來,原來,我是這麽不希望他被殺死,我希望他活着!

卡門也從廚房走了進來,她準備了一些面包和牛肉,耗盡了一天的體力,我們都餓壞了。

“先生,我們擔心死了,以為你遭到不測了,你能平安回來太好了!”

我極力掩飾住自己的喜悅,裝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一邊脫外套一邊故意把語氣放得平淡。

“甩掉那幾個家夥簡直易如反掌。。。話說會來,佩洛你是怎麽回來的?我看到你腿受了傷,自己沒辦法走吧。”

佩洛輕輕笑了一下說:“薩維奇,你不但去了,而且還看得很認真,你。。。是不是很擔心我?”

“我。。。只不過一個人在家無聊罷了。”

我自認為自己的借口很好,可是這家夥很聰明,輕易地識破了我的謊言,他笑得更深了:

“是一個年輕的貴婦人送我回來的,她也去看了鬥牛比賽,她說很欣賞我的技術,若不是那把劍出了問題,相信冠軍一定就是我的了。”

“貴婦人?”

“是啊,看樣子很有錢,應該是上流社會的太太吧。她身邊有很多保镖,那些人就擡着我去了醫院,醫生幫我包紮了傷口,然後她又送我回家。”

原來如此,怪不得我到處找不到他,原來他也有了一次“豔遇”。

“她說等我傷好之後,還會請我出席在她家裏舉辦的宴會,到時她會邀請全國有名的鬥牛士。”

“這個貴婦人不簡單哪,她的丈夫一定是有貴族頭銜的。”

“她的丈夫三年前就死了,曾經是某位世襲公爵,她沒孩子,現在家裏只剩她一個人,這是她主動告訴我的。”

“呃,她倒是什麽都不對你隐瞞。”

“我覺得這位太太是個好人,她不僅救了我,還對我以誠相待,你說呢薩維奇?”

“呃,也許吧。。。也許只對某些人好,不過似乎對你特別青睐有加。”我腦子裏突然出現佩洛在鬥牛場上舞動披風的優美身影。

“我覺得她是個好人。”他再次肯定。

“你說是就是了。”我有些惱火。

“怎麽了薩維奇,你好像不太喜歡我和她交朋友,你。。。該不會是在嫉妒吧?”

“佩洛,別開玩笑了。”

“哈哈,答對了,你可不像會嫉妒的人。。。”

我感覺到他在偷偷觀察我的反應。

我确實在嫉妒,他滔滔不絕地說到那個孀居的有錢女人的确讓我心裏不舒服。像佩洛這樣年輕漂亮又單純的青年,根本抵擋不住美貌和財富的誘惑,尤其是這種善于耍手段的上流社會,落入她的陷阱是遲早的事。

我是怎麽了?竟然擔心起他的未來了?

但佩洛似乎很樂意在我面前提起她,也許他根本就是想利用她向我炫耀他的本事,或者利用她來刺激我。

我不能中了這小家夥的圈套。

我微笑着對他說:“佩洛,你已經是成年人了,交什麽樣的朋友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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