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3)

什麽,在這個家裏,只有我一無所知,只有我被蒙在鼓裏,偏偏我又什麽都記不起來。

我只有向克林求救。

當克林再次來的時候,我懇求他一定要想辦法讓我想起過去一年的經歷,加大藥物的劑量也好,深度催眠也好,甚至再接受一次重物撞擊,或者從三樓跳下去,也許我就能恢複記憶?

“你瘋了!”克林狠狠地責罵我,“你知不知道,加大藥物劑量和深度催眠都會嚴重損害你的神經!撞擊?跳樓?那就更是愚蠢!你想把命也搭進去嗎?”

“有些事我必須想起來,求你幫我。”我幾乎是在哀求他了。

“一定會記起來的,但也不能一蹴而就,‘欲速則不達’,你那麽做只會害死自己!”

“可是,我覺得自己就像個不穿衣服的傻瓜,站在人群中央,所有人都把我看得一清二楚,都在嘲笑我,只有我自己毫不知情。。。”

“那又怎麽樣呢?有些事想不起來更好,想起來了,就只有更痛苦。。。”

“克林!”我抓住他的肩膀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你是不是知道我什麽?告訴我!”

他扳住我的手,一動不動地凝視着我,目光中似有千言萬語,我卻看不懂。

良久,他緩緩低下頭,喃喃地說:

“我當然知道你皮耶羅。。。你太善良了,善良到連你自己也不知道,這就是你痛苦的原因。。。每當你殺一個人,你就要和自己的善良進行另一次屠殺,而每次屠殺的結果,就是令自己傷痕累累。。。你會瘋狂酗酒,整夜放縱,和無數女人上床,抽掉整箱拉圖莊雪茄。。。做完這一切你就會跑到我這裏大哭一場,然後醉倒在床上。。。每當我看着這樣痛苦的你,我就會心如刀絞,讓我鼓起勇氣生活下去的是你,我怎會不知道?”

他動容,眼中竟含着淚,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情緒為何會突然失控。

“克林。。。”

“既然痛苦,你還回來幹什麽?随便躲到哪裏,天涯海角,只要K幫肯放過你,你就去過普通人的生活啊,你不是一直很向往嗎?還回來幹什麽?你這個笨蛋!”

“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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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說越激動,到後來已經哽咽了:

“我十幾歲父母就被仇家殺害,為了報仇我認K幫首領做教父,他幫我報了仇,可條件是我必須為他賣命,我根本沒有膽量幹那些非法的買賣,更別提殺人,要不是你,皮耶羅,替我犯了那些本該我去犯的罪,恐怕這一輩子,我都只能活在痛苦裏,最後精神錯亂。。。我太懦弱了,懦弱到以為只要自己不去幹,就不會有一絲負罪感,就不會下地獄,可是我卻把這罪惡加在你身上,我以為你已經是個罪犯,多殺幾個人,多犯幾條罪又有什麽關系?但是我錯了,真正的惡魔是我,我利用了你來洗脫自己的罪責。。。”

他像個孩子一樣哭泣,肩膀不停地顫抖,亞麻色的頭發全部垂到了額前,臉龐深深埋在胸前。

我知道他在向我忏悔,本應該忏悔的人是我,我卻接受別人的忏悔,我的罪孽該有多麽深重?

我把他輕輕攬在懷裏,這個我之前認真保護過的人,他可憐地緊緊抓住我胸前的毛衣,把它們攥在手裏,仿佛我才是他的救生圈。

“皮耶羅,皮耶羅。。。我沒資格喜歡你。。。沒資格對嗎?。。。”

“不。。。沒資格的,是我。”

我唾罵着自己,皮耶羅你是個十足的惡棍!

你這個左右搖擺不定的人,走在懸崖峭壁上,走在山澗間的鋼絲上,走在湍急的河谷邊,走在戈壁沙漠裏。。。你既然選擇了當魔鬼,幹嗎還惦記着上天堂?一面濫殺無辜,一面又在充當好人,想為自己贖罪嗎?你贖得完嗎?如果魔鬼也能上天堂,那撒旦就能和上帝喝酒聊天了。

不管怎麽樣,克林還是沒有答應我用損害自己健康的方式來達到找回記憶的目的,我所做的就只有等,等我的大腦自我修複成功,或者某一天突然開竅。

它能突然開竅嗎?聽起來好像是天方夜譚,但一定是有這個先例,不然人類怎麽會造出“開竅”這個詞?

我真的在某一天突然開竅了,雖然開得并不完美,但我最想知道的那些問題的答案,在我與那個人的目光相遇時,一下子全都湧進了大腦中,心髒中,血液中。

我是一只獅子,還是一頭牛?

答案是,我哪樣都不是。

我欠了一個人的債,我是來還債的,如果他還需要我還的話。

我只想問問他:這麽做值得嗎?寧願押上性命也要讓我後悔嗎?

作者有話要說:推薦一部最近看的同志影片:no night is too long。主演是lee williams。

主演的個人魅力實在無法擋,他還演過克羅狼人,一些妖嬈,一些純真,致命的誘惑。

影片是根據真實故事改變,更增添了悲劇色彩,主旨是:當你明白你真正的所愛時,你已經錯過你的愛了。

日記

今天是個好天氣。

清晨我躺在大床上,不但能聆聽布谷鳥美妙的歌喉,還能享受第一片陽光帶給我的溫暖,我看見朝陽的笑臉,盡管冬季已至,這笑臉卻依然如故,我同樣微笑着向它致意,甚至撈起被角用鼻子搜尋它的味道:法國的塞納河水,巴西的伊瓜蘇大瀑布,瑞士的阿爾卑斯積雪,希臘的蔚藍色愛琴海,德國爽口的慕尼黑鮮啤,西班牙噴香的派勒,還有,還有。。。羅馬式炸雞塊?安格斯嫩牛扒?

等等,我想我是饑餓過度,昨晚陪着養父打牌,老頭子賭運太好,一直玩到深夜,連宵夜我也沒顧得上吃就睡覺了,肚子不餓才怪。

不過這濃濃的蒜茸和牛肉醬汁香味絕對不是我的幻覺。

我穿好衣服打開卧室的門,剛開啓一條門縫,香氣就撲鼻而來,撲鼻而來的還有風風火火提着裙子上樓的馬裏亞,她的身上沾染了一層油煙味。

“皮耶羅少爺,您醒啦?肚子餓了吧,我特意端點點心給你墊墊底。”

對于我們的心有靈犀我有點窘迫,但是看到她手裏端着的芝士餅、提拉米蘇和一小杯白葡萄酒,什麽窘迫立刻煙消雲散。

“馬裏亞,您可真貼心!”

我差點高呼了起來,她也興奮異常,音量明顯比平時大了許多:

“我說少爺,今天的早餐就這些了,老爺、小姐、姑爺和二少爺都在自己房裏用餐,我們這些下人要集中精力忙上一天哪!”

我迫不及待地啜了一小口白葡萄酒,嗯,很不錯,清爽甘冽,這讓我的心情一直下子變得明朗,一邊吃着芝士餅一邊笑着對她說:

“是不是你們平時太偷懶,被老爺發現了,不得已只好把自己變成勤勞的蜜蜂?”

“才不是!”她叉起腰撅起嘴,假裝埋怨道:“要說偷懶,這個家裏屬您最懶了,強尼少爺和維托姑爺一大早就出去辦事了,克雷絲小姐也正在指揮下人整理和裝飾房間,只有您,還在這裏優哉游哉地喝酒。”

我覺得奇怪:“今天是什麽特別的日子嗎?看你們忙碌的樣子,好像有什麽貴客要來。”

她無奈地搖搖頭,對我的毫不知情表示極大的遺憾:

“少爺,看在您生病的份上。。。我跟您說過的呀,麥克少爺要回來了,就在今天,下午就該到了,老爺要為他辦一個盛大的酒宴,邀請各方名流來家裏慶祝,我們就是忙這個事兒,您怎麽就忘了呢?老爺沒對您提起過?”

我恍然大悟:“是,你是對我說過,但父親沒說。”

“可能是老爺不想您跟着我們一起操勞,畢竟您的身體還虛弱,知道了也幫不上忙吧。”

“也許。”

我把剩下的白葡萄酒喝光,瞅着盤子剩下的點心,心裏有些難過。

因為我什麽都不記得,告訴我也沒用吧,我又能幫上什麽忙?

在這個“家裏”,我只能算上一個他們熟悉的陌生人。

“不管怎麽樣少爺,您今天該打扮得體面些,老爺邀請的那些人來頭可不小。”她從衣櫃裏取出我的套裝,“我幫您把衣服熨好,您一會兒就換上。”

“都邀請什麽人?”我好奇地問。

“唔。。。有銀行行長,議員,法官,名律師,著名演員,藝術家,歌星,大導演,工廠主,大飯店經理。。。多了我也數不清,反正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所以我不能再跟您浪費時間,我得幹活去。。。”

“十項全能!”我打了一個響亮的口哨,“還有什麽人是他沒請到的嗎?”

“有,只有一種人老爺從來不請。”

“誰?”

“警察。”

“!”

她諱莫如深地沖我笑笑,拎着衣服和吃剩下的餐盤一溜風地走了。

我幾乎可以想到即将舉行的酒宴盛大隆重熱鬧非凡的場面,各色人,各種名流,香豔的晚禮服,璀璨的鑽石珠寶,美酒佳肴,悅耳的音樂。。。這一切,都是為了那個失而複得的兒子。

我的教父還真是個厲害角色!黑白兩道,無所不能。

而這個叫麥克的兒子,一定寄托了他最大的期望。

我沒有按照馬裏亞的囑咐換上禮服,既然我的養父不願意讓一個生病的兒子打擾他的安排,我又何必自讨苦吃,去出洋相呢?

我決定待在自己的房間裏,一步也不邁出去,可以打發時間的事情很多,比如看電視,看雜志,看小說,想心事,寫日記。。。寫日記!

我突然想起了我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而一直被我帶在身旁的那個箱子裏恰好就有一個日記本,這些天我從來沒想過要翻開它,也許能打開我記憶的鑰匙就是它!

我連忙從櫃子裏取出箱子,在箱子裏我看到靜靜躺在一角的日記本,厚厚的,沉甸甸的,封皮已經被磨損,很多年,它就像另一個我。

它早就在等着我與我相會了。

我坐在寫字臺前深乎了一口氣,心情忽然變得凝重,仿佛擺在眼前的不是一個普通的日記,它如同聖經那樣神聖不可侵犯。

我鄭重其事地翻開第一頁,扉頁上潦草地寫着:

“生命中有太多不能承受之重,也有太多不能承受之輕。”

這是我寫的話嗎?聽上去倒像出自某位哲人之口。

我自嘲着繼續往下翻:

1962年12月11日 天氣 陰冷

今天,我被人帶到這裏,見到了我的教父,普拉尼叔叔說,以後他就是我的父親,因為他曾是父親的教父,我要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

天氣又陰又冷,我有點害怕,我不喜歡這裏,因為教父說話的語氣和天氣一樣冰冷,我也不喜歡他的兩個孩子。

母親前幾天被安葬,她終于能與父親同眠在地下了。

他們會在天堂嗎?那裏也一樣冷嗎?

二十年前的我,那時我只有十歲吧,十歲的孩子就懂得了喜歡與不喜歡,看來我還真有點早熟,呵呵。

1962年12月12日 天氣 陰冷

來到這裏第二天,仍然很不習慣,菜燒得太鹹,要喝好多水,半夜裏上了好幾趟廁所,睡不好覺,明天還要和強尼、克雷絲一起上課。

不喜歡強尼、克雷絲,他們除了會欺負人,從來不認真聽家庭教師的話,從來不好好讀詩,從來都把我看作敵人。

不喜歡,不喜歡這裏的一切。

強尼和克雷絲這兩個從小時候開始就盛氣淩人了,誰更讨厭一些呢?

接下來的記敘都是一些生活的瑣事,我如何被他們欺負,家庭教師如何幫我懲治他們,我如何救一只受傷的小鳥卻被克雷絲不小心溺死在水裏,我如何與強尼大打出手,就因為克雷絲告狀說我欺負她,而她卻在一旁洋洋得意。。。看來我的童年過得并不輕松快樂。

1965年3月5日 天氣 晴

他們殺了他!!!

這一天的日記只有這一句話,“他們殺了他!”,他們和他指的是誰已經很難追溯,但是從顫抖的筆跡和三個驚嘆號來看,那天我一定是被吓壞了,很有可能親眼目睹了這起可怕的兇殺案。

那一年我不過十三歲,就懂得什麽叫殺人?

看着那簡單的幾個字,我卻覺得從未有的寒冷,從字裏行間透出的徹骨的寒冷裏,我仿佛身臨其境,感受到十三歲的我所發出的哀號。

我甚至無法再繼續看下去,我怕看到令我恐懼的文字。

直接跳過很多頁:

1970年12月24日 天氣 模糊不清

對于死亡,早已司空見慣。

殺人很容易,看着他倒在我的槍口下,我忽然體會到了一絲快感。他該死!誰讓他和他的團夥搶了我們的賭場生意?父親說他該死,他就要死,我不過是為父親分擔解憂,報答他的養育之恩。

平安夜,教堂裏做彌撒的人很多,我用的是最新式的無聲手槍,沒人發現有人死在教堂的後花園裏,屍體過不了多久也會腐爛消失,喬治說我槍法越來越淩厲。

臨走時我的槍掉在了地上,喬治給了我忠告:“皮耶羅,記住,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要扔掉你的槍,否則被殺的将是你!”

我記住了,從此以後我将會緊緊握住它。

十八歲?

已經不是我第一次殺人了,雖然手法還有些生疏,但我還可以那麽坦然地記錄下這些,我開始佩服自己。

此後關于犯罪的記錄并不太多,都是對一些去各地執行任務時的所見所聞,讀起來更像是一篇篇輕松的游記。

相信沒有哪個人願意回想那些罪惡的情景吧,我在力圖使自己不着痕跡,努力使自己輕松,不過,真的輕松得起來嗎 ?

我幾乎跑遍了世界各地,最後一站是西班牙的隆達和馬德裏。

我如何認識佩羅和卡門,我如何沒有殺掉他們,帶他們逃亡,在馬德裏生活,我記錄得一清二楚。最後一篇日記在1983年5月15日嘎然而止。

1983年5月15日

我決定把佩洛留在馬德裏,只身一人回到羅馬。

我不知道自己這樣的決定到底是對是錯,但是既然我幹了,索性就幹到底。

佩洛在心裏責怪我的無情,我把他推給堂娜夫人,我決定離開他,這讓他感到被抛棄了。為了讓他死心,也為了他能學會獨立生活,而不是事事依賴我,我特地花錢雇了一個妓女扮作我的未婚妻,我想讓他斷了對我的念頭,同時也讓自己死心,我告訴他我早就對他感到了厭倦,我要回羅馬結婚。

他憤怒了,問那個妓女肯不肯為我去死,妓女回答不上來,他卻回答了:他肯。

我忘不了在醫院裏臨走時他看我的最後一眼——他愛我。我卻殺紅了眼,連自己的愛也要親手殺掉,我還有什麽資格忏悔?

只要能保護他,我可以付出一切代價,我要回羅馬,我要回到那個家裏,我要幹掉教父。。。

我立刻合上日記,把它扔到抽屜裏,又找了把鎖鎖上抽屜。

我不能理解自己這個可怕的決定:為了一個男人,要殺掉自己的養父。

我就那麽愛他嗎?

我想像不出自己有多麽地愛,除非我在日記裏撒了謊,除非我見到他本人,可是我不相信自己,還能相信誰?

看完日記之後,我沒有因為了解的事實而感到一點輕松,反而更為困惑和沉重。

看來佩洛才是所有問題的根源,但是他已經死了,我又如何得到确認?

時間一點點在流失,我沒有理出任何頭緒,克林卻來了。

他也受到了養父的邀請,穿戴一新,心情也不錯。

我沒有向他透露有關日記的內容,他給我做完常規檢查,我們就聊以前的事(當然是他說我聽),對于酒宴,他也是興致頗濃。

“見過麥克嗎?他是我弟弟,我養父的親生兒子。”

“沒有,在你回來之前我并不經常來,沒有碰到過他。不過如此讓教父這麽興師動衆,一定是視為珍寶了。”

“呵呵,當然,連我這個病兒子也不敢告訴,怕破壞了氣氛。”

“這。。。有點過分了吧,你是病人,又不是瘋子。”

“也許他們拿我當瘋子也說不定。”

“怎麽會,教父還是很看重你的,別想那麽多了。”

“我倒是很想看看我這個弟弟的廬山真面目呢。”

“下午不就看到了?

“嗯,怎麽樣,我也該和他打個招呼。”

“我陪你出去,教父就不會說什麽了。”

“嗯。”

我們就這樣閑聊着,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就到了下午,賓客也陸續到來了,大門口的車輛排起了長龍,整個莊園像過節一樣,樂隊,歌星,喧鬧無比。

但是主角始終沒有出現。

我端着酒杯坐在陽臺上,從這裏能很清楚地看見來往的人員,安東尼奧在自己的書房接待來訪的客人,他還在從未在其他地方現身。

“人多極了,都是名流。”我對克林說。

“沒有什麽可奇怪的,你的養父聲名遠播,只要認他做教父,沒有什麽問題是他不能解決的。”

“可是我的弟弟怎麽還沒出現?”

我把馬裏亞叫了上來,詢問麥克的行蹤。

從她那了解到,原來路上遇到了交通事故,要晚上才能到。

“姍姍來遲。”

我坐在窗臺上,平靜地望向遠處。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人聲鼎沸,酒宴達到了□,舞會開始了。

這時,我終于發現了幾個匆忙歸來的身影,其中一個被旁人攙扶着,似乎受了傷。

他們的速度很快,沒有走正門,而是從側門閃進了房子內。

我敢肯定,那個守了傷的一定就是麥克,雖然我看不清他的樣子,但從身形來看,他還很年輕。

“克林,麥克來了!”

“呃?”

“好像受了傷。。。他們一定先把他送到父親那,我想我們有必要去探視一下。”

“好。”

相錯

我和克林與那夥人幾乎同時到達教父的書房門口。

教父在那裏焦急地張望,看到那幾個人踉跄地走過來,臉上先是欣喜,在發現傷者的時候立刻轉喜為憂,等我和克林到達他面前,憂愁又變為愠怒了。

“皮耶羅你來幹什麽?我記得并沒有召喚過你。”

我一邊用眼睛仔細打量一旁的傷者,一邊說出早已想好的理由:

“在房間裏悶得慌,想找您說說心事。。。父親,自從我回來,咱們還從沒促膝談心過。。。”

我不緊不慢地應付他的質問,目光卻始終不離傷者左右——

他耷拉着臉,頭上戴着帽子,外面披着一件粗花呢毛領風衣,裏面穿這一身黑色皮衣,黑色褲子,寶藍色襯衫,一個高個子紮小辮子的男人架着他。走廊燈光很昏暗,衣物又都是深色,看不清有流血的地方,但是從帽檐下比紙還白的臉色以及不停歙合着的幹裂嘴唇來看,他受的傷不輕。

“父親,需要幫忙嗎?”

“唔唔,不用了皮耶羅,這裏的事情讓喬治來處理就行了,你回房休息吧。”

他邊說邊接過傷者的一條手臂推開房門,然後吩咐辮子男人去把阿道爾醫生找來。

“不行啊安東尼奧先生,少爺受傷的事還是盡量不要讓外人知道。。。”

“呃。。。你看我都老糊塗了,當然不能讓那些知道。。。去叫管家來吧,帶着急救箱。。。先止血,然後等客人走了趕快送醫院!”

“是!”

“父親。。。”我不失時機地插道:“克林就是醫生,讓他幫忙吧。”

他瞅瞅我身旁的克林,搖搖頭說:“心理醫生對這個可不拿手。”

克林立刻走上前為自己辯解:“教父先生,雖然我不是外科醫生,但處理一些緊急外傷我還是精通的。”

教父思考了片刻,終于被克林的胸有成竹打動:“對你的醫術我從未有過任何懷疑,來吧——”

克林跟着他們進去,我則靠在走廊的牆壁上不想走開。

我很希望能幫上這個素未謀面的小弟弟的忙,但是我不是醫生,進去了也是白搭,何況養父似乎并不大樂意讓我們在這種情況下相認。誰又管什麽相不相認的問題?多一個兄弟少一個兄弟對于我來說根本無關緊要,我只是想确認,這個在西班牙被撿回來的弟弟是不是就是佩洛,可能性很大,因為他也曾是一個鬥牛士。但如果他就是佩洛,一個父親為什麽要追殺自己的兒子?

小辮子男人把管家帶了來,路過我時他充滿戒備地瞟了我一眼,匆匆進了書房。

我覺得站在這裏只會惹人讨厭,決定回到自己房間等克林,向他問清楚情況。

我剛一回到房間關上門,轉身就發現床上多一個人——克雷絲,不知道她什麽時候進來的,我有點驚慌,對于這個妹妹,我至今仍不知該以何種姿态面對,因為每次的交談和目光相對,她都讓我感覺到她不是我的妹妹,而是一個女人,一個喜歡在男人面前賣弄風情的女人。

“你來這裏幹什麽?”我打算冷眼以對。

“呵,皮耶羅,人家想你,所以來看看你。。。”她面色緋紅,發絲有些零亂,身體像一只無骨章魚軟綿綿地吸在床墊上,露出潔白的脖頸、手臂、肩膀和兩個渾圓的乳房,嘴裏還不停地發出細細的呻吟,“皮耶羅你沒看到,那些男人争着請我跳舞。。。跳了一支又一支,一支又一支。。。什麽法官議員大律師,在我眼裏統統都是些見了漂亮女人就會發狂的狗,呵呵呵呵——”

借酒裝瘋的女人。

我跑過去把她從床上推起來:“你喝多了,快點回自己房間休息!”

還沒等我把她送到門口,她又軟了下來癱倒在床上,順手還掀過被子蓋在身上。

“皮耶羅,我有點冷。。。天氣好冷。。。怎麽蓋了被子還冷。。。皮耶羅,抱抱我。。。”

也不知她哪來的力氣,突然擡起手臂彎扯過我脖子抱在胸前:“皮耶羅,我不要回去。。。我就在這兒,和你一起。。。”

我用了很大力氣才把她吸盤似的觸角從身上拉下來,倒了一杯松子酒捏着她的鼻子灌了下去。她劇烈地咳了起來,意識稍微有些清醒了。

“你幹什麽?想要我的命?”她拍着胸脯沖我吼道。

我冷冷地看着她,然後走到門口把門敞開:

“克雷絲,我就當你是在夢游走錯了房間,現在請你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回自己的床上。”

她冷笑起來:“哼,會夢游的是你才對吧。。。”她起身走到我面前,“我不過是在夢裏走錯房間,而你,皮耶羅,你又幹了什麽?別再裝無辜了,別再裝作什麽都想不起來!”

我的心髒猛地被錘子狠砸了一下,這個女人不但會借酒裝瘋,而且很懂得利用別人的弱點擊垮對方。

我深呼了一口氣,等着她用惡毒的語言發洩怨氣。

克林卻回來了,看到門口的我與克雷絲感到了驚訝,呆呆立在外面,克雷絲見有第三者到場,不甘心地識趣離開了。

我把克林讓進來重新關好門問道:

“怎麽樣?他受了什麽傷?”

克林有些心不在焉:“槍傷。”

“位置在哪裏?”

“左下腹,沒傷到內髒,但是流了很多血。”

“血止住了嗎?”

“暫時止住,不過要立刻送醫院,否則傷口有感染的危險。”

我稍微定了定心:“他。。。長得什麽樣子?”

他沉默了,似乎并不願意繼續回答我的問題。

“怎麽了克林?我在問你。。。”

“皮耶羅。。。”他擡起頭,欲言又止,手指不停地摳着圓桌上的一個小洞。

“克林,有什麽話你就直說,我不喜歡轉彎抹角。”

他眼睛盯着那個洞,低聲說:“那個女人。。。我是說克雷絲,她怎麽會在你的房間?”

“我也不清楚,從教父那裏回來,她就躺在我的床上了。。。她喝多了,估計是走錯了房間,你回來的時候我正趕她出去。”

他點點頭,縮回了手指:“克雷絲小姐。。。一般男人都會覺得她不好對付吧。”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原來你在為我擔心。。。放心吧,我可不是一般男人,怎麽說我也是她的兄長。。。”

“但不是親的對嗎?”

我無言以對,只能沉默。

克林是讓我覺得最可以放松的交往對象,自從回到了這個家,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傾訴對象,我們相處是愉快的,但是對于在我與他之間彌漫着的這種難以言明的情愫,讓我感到了同克雷絲一樣的壓力和手足無措。對克雷絲,我可以冷眼相向,可是對克林,我不能,所以,我只有沉默。

“哈哈,說完了小姐,我們來說少爺。。。”他摸摸頭,調皮地撅起嘴,食指在嘴唇上劃着圈:“這位麥克少爺可是個漂亮的小夥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棕黑色的頭發,可惜被汗弄得一團糟,高高的鼻梁,抿得緊緊的嘴唇,眼睛始終閉着,看不清什麽顏色的。我倒是很佩服他,還這麽年輕,受了這麽重的傷卻一聲不吭,不愧是教父的兒子。。。”

我認真地聽着他的描述,在心中畫出麥克的輪廓,與佩洛似乎很像,但是我不能确定。

“皮耶羅,你為什麽這麽關心他?”克林突然問道。

“呃。。。啊,沒什麽,因為聽說他以前在西班牙也是個鬥牛士,和我一個熟人是同行,所以就特別留心了。”

“原來如此。”

我暗暗舒了一口氣。

“話說回來,皮耶羅,你猜我發現了什麽?”

“嗯?”

“他們帶回來一個小箱子,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我偷偷躲在後面看了一眼。。。我敢說,如果你知道那是什麽你也會吓一跳!”他顯得有些緊張,這更激起了我的好奇。

“到底什麽?”

“。。。是一個男人的東西。。。一根被割下的□。沒錯,是□,我以為我醫生的身份發誓。”

“!”

酒會結束了。

我沒有見到那些名流,也沒見到麥克,更沒有見到克林所說的那根不知哪個可憐男人身上的東西。我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間裏,躺在床上,側耳傾聽着門外的動靜。到了深夜,樓下有汽車引擎的發動聲,大概麥克被送往了醫院。我徹夜難眠,今晚發生的許多事讓我沒機會再去夢游了。我以為會見到麥克,或者是佩洛,但是局勢照這樣發展,麥克必須在醫院裏躺上幾天,而我找到答案的時間也要往後推遲。如果麥克不是佩洛,那麽佩洛一定真的死了,如果麥克就是佩洛,我要怎麽辦?除非他也失憶,否則我又要面臨一個難纏的問題:他恨我。

雪痕

在麥克被送到醫院的第三天,教父的莊園迎來了入冬的第一場雪。

雪下得不大也不小,沒有暴風雪的狂躁,也沒有輕雪的淺薄,剛好遮掩了三天前在這裏曾升騰的浮華和喧嚣,又不至于立刻就融化,剝落出更不堪的濕漉漉的粘膩。

冰冷的白色抹去了一切痕跡。

我在上滿白氣和淡淡薄霜的玻璃窗上開辟出一小塊透明的天地,從這裏觀察外面的世界。

四周一片靜谧。

我向遠處望去,銀裝素裹,仿佛周遭的一切也因為雪的降臨而自動停止了新陳代謝。我就這樣看着,看着,漸漸視覺變得模糊,這時,大門敞開的聲音破壞了清晨的寧靜:

“咯吱——”仿若天寒地凍中伫立了太久的骨骸,被輕輕搬動,再禁受不住而斷裂。

馬裏亞拖着一把大掃帚從門口開始清掃積雪,她的腰彎得很低,屁股撅得老高,一只手握住掃帚柄,另一只手幾乎快握到掃帚根部,左右開弓,動作飛快,不一會兒,從門前開始直到通往莊園的鐵門被掃出一條深色的通道

我在馬裏亞身後的三層小樓裏默默地注視着她,默默地微笑:她就像一臺高速運轉的清雪機,盡管動作有些滑稽,但是對于她的勤勞能幹,沒有人能比得上。

欣賞完了雪景和馬裏亞,我從溫暖的被窩裏爬起來,洗漱完畢後,換上幹淨暖和的毛外套,來到樓下準備和家人共進早餐。

維托和強尼依然我行我素地談笑風生,我也習慣了不加入他們的談話,只做一個傾聽者,在他們向我征求意見時微笑或者點頭。克雷絲則一反常态,對我不聞不問,自從酒會那天晚上,她對我的态度就就急轉直下,看來她打算用冷戰的方式對我示威,我卻樂得其所,沒有了她的喋喋不休,我的耳邊不知道清靜了多少,聽力似乎也一下子變得靈敏。而教父,他比往日現身的時間遲了許多,而且憂心忡忡。

“醫院剛打來了電話,麥克不見了。”

“什麽時候不見的?”維托停止了與強尼的交談,焦急地問道。

“早上就不見了,東西都沒拿,到處都找不到,可能溜出去了。”

“我的上帝,他就穿着單薄的病服?”

“外套少了,不用擔心他會凍着。”

“可是,他的傷還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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