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4)

吧?”

。。。。。。

在維托與教父的對話中,強尼和克雷絲始終沒有插一句嘴,甚至是不關心的,強尼面無表情地往白面包上抹果醬,而克雷絲則加快了喝牛奶的速度,顯得不耐煩。

“就會添麻煩。。。”克雷絲低聲嘟囔着,教父狠狠瞪了女兒一眼,終于還是沉住了氣對所有人說:

“吃完了早餐,所有人都出去找,強尼,皮耶羅,維托。。。還有克雷絲,你也要去!”

“什麽,我也要去?”克雷絲重重地放下玻璃杯不滿地嚷道:

“天氣這麽冷,羅馬這麽大,他有手有腳,躲在什麽角落裏,到哪裏去找?恐怕人沒找到,我們先凍死了!”

“住口!”

一向說話沉穩的教父突然發了怒,他用一雙大手掌重中按住餐桌站了起來,臉色鐵青得吓人:

“我最後說一遍,所有人都出去找,找不到任何人都別想舒舒服服地坐在壁爐前過冬,包括我在內!”

作為一家之主和一個黑幫的頭領,教父的威嚴,即使是嬌生慣養的女兒,也不會蠢到在最不适當的時候去忤逆。

其實他完全可以把任務分派給手下,自己待在溫暖的房間裏等待搜尋的結果,但是我理解他的意圖,麥克的失蹤,是他的家事,既然是家事,當然要家庭的每一個成員一起來承擔,相信他也看出來,除了他自己,這個家裏面沒人真正關心麥克,他想用這種方式向所有人宣告,麥克在家裏,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這是他的兒子,而且很有可能,将會是幫裏下一任首領,下一代教父。

沒有人再有異議了,默默吃完早餐,教父帶着我,強尼、維托帶着克雷絲分別乘坐兩輛汽車出發去尋找麥克。

強尼一組去位于郊區的醫院及醫院附近的一些場所尋找麥克。考慮到他會乘坐公車到市中心區,我和教父就去更遠一些的市區尋找。

在車上,教父一直表情凝重地望着車窗外,除了司機,他還帶了一個手下人充當保镖,當然,他們身上都攜帶了槍支,臨出發前,教父也塞給了我一支,“世事難料”,黑幫要想得到什麽都可以利用武器去想方設法獲得,即便是他們最缺乏的安全感。

一路上,教父的話很少,我們幾乎沒有交流,此刻在他的心理,麥克的下落才是最該關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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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開車到了市裏,幾乎轉變了所有羅馬著名的景點:許願池,西班牙廣場,威尼斯廣場,萬神殿,拉特蘭聖約翰教堂,科洛塞競技場。。。我們的車甚至鑽進了小巷,撞倒了一個推車叫賣熱奶茶的老婦人,索性她毫發無傷,冒失地闖入教堂聖地,打擾了修女的清修,我們還去了波各塞美術館,在衆多藝術巨匠的作品前失禮地認錯前來瞻仰藝術之光的游客。我們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但是天色漸黑,依然沒有搜尋到麥克的蹤跡。

大家疲憊不堪,教父更為失望,他落落寡歡,吩咐手下人今天到此為止,然後我們驅車回到了莊園。

克雷絲和強尼他們先回來,同我們一樣,一無所獲。

克雷絲懷疑麥克是不是回到西班牙繼續當鬥牛士了,而維托猜測他肯定是迷了路。

教父下了命令,明天繼續出去找。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樣的搜索無異于大海撈針,但是考慮到教父的心情,大家只有贊同。

連晚餐時,最愛交談的維托和強尼也不發一言,所有人都不發一言,生怕說錯一句話惹怒了教父。

這樣的氣氛實在令人感到不舒服,窗外又飄起了雪花,屋內與屋外一樣,死一般的沉靜。

我甚至能聽到壁爐裏火苗嗞嗞的燃跳聲,管家屏氣凝神從鼻孔裏呼出的微弱氣息聲,樹枝随風輕擺的聲,雪花紛紛揚揚與地面上積雪的相撞聲。。。還有,一個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有人來了。

在我想進一步側耳傾聽時,這腳步聲明明通往小樓的方向,卻突然停止了。

用完了餐,大家都準備回到自己房間裏休息,沒人再有心情進行一些飯後娛樂項目,只有我一個人留意到。

會是誰?

我走到門口打開了房門,一串淺淺的腳印,卻空無一人,我左右張望了一下,發現在左邊牆角下蹲着一個人,披着粗花呢外套,頭埋在身體裏,袖管口露出了一圈只有醫院病服上才會印有的條紋,在他的胳膊肘下方不停地冒出白氣,那證明了他還在呼吸,他活着。

“麥克?”

我試着呼喚他的名字,他緩緩地擡起了頭,借着門口的光亮,我看清了他快凍僵的臉:棕黑色微卷的頭發,蒼白的臉色,濃黑的眉毛,高高的鼻梁,凍得發白的總是微微開啓的薄唇,還有那雙棕褐色的,在我的潛意識裏出現了無數次的眼睛,曾經明亮的眼睛,曾經悲傷的眼睛,曾經哭泣的眼睛,曾經怨恨的眼睛,在挂了一層冰淩的眼睫下,因為寒冷而漸漸蒙上了霧氣。

他看着我,看着我,那表情是委屈還是疑惑?

他慢慢站了起來,向我這裏艱難地挪着已經凍得發麻的雙腳。

我們無聲地望着對方,我不敢說一個字,我怕任何一個多餘的發音會把我腦中連續出現的畫面上的他吓跑,那是站在橋上的他,神采飛揚舞動着的他,穿着金色鬥牛彩裝的他,摔碎鮮花責罵我的他,小心翼翼親吻我的他,被雄牛角高高挑起從高處俯沖向大地的他,說着恨我的他。。。

我怕這些“他”再次從我面前消失,甚至懷疑我自己又在“夢游”。

直到他因為支撐不住倒在我的懷裏,我終于相信他從我的夢裏走出來了,他終于肯給我第二次機會,贖罪的機會。

我緊緊地抱着他,告訴自己決不放手。

如果可以,我希望口腔的溫度能降至冰點,這樣我可以放心呼喚他的名字,不必擔心他因此融化。

“佩洛。。。佩洛——加拉爾蒂霍!”

我在他的耳邊堅定地說出這個名字,不管他聽不聽得見,不管他現在已經叫麥克,在我的心裏,原來那個名字早已根深蒂固。

還是融化了啊,我的淚,我封凍已久的記憶,還有我的心。

“皮耶羅,是誰?”

我把佩洛抱進屋內,平靜地對教父說:“是您的兒子,他回來了。”

窗外的雪花,同樣平靜地落下。

兄弟

教父從我的手中接過佩洛,像老鷹保護自己的雛鳥一樣把他抱在胸口,輕輕地放在靠牆的沙發上,又細心地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在他的身上,并吩咐馬裏亞把爐火燒得更旺一些。

他半蹲在他的面前,一邊全神貫注地凝視着他的臉龐,一邊用大手摩挲着他的額頭,又與自己的體溫作着比較,顫抖着聲音自言自語着:

“發了高燒呢。。。在外面凍了一天吧。麥克。。。麥克?聽得見嗎?爸爸在跟你說話。。。”

佩洛閉着眼睛痛苦地搖頭,大口大口地吸氣,嘴裏咕哝着反複說:“我不要去醫院,我不要一個人待在醫院裏。。。”

“沒人會再把你送去醫院了。。。”教父握着兒子的手肯定地說道。

“管家!”

“在,老爺。”

“明天去請一位特護來,少爺就在家裏養病。”

“是,老爺。”

我的心沒來由地泛出陣陣酸楚。

自從我把佩洛抱進了這扇門,我就知道他不可能只屬于我一個人的了,不但不僅屬于,而且我到底該不該在教父面前表示出我與他的兒子很早就相識,并且我們之間還發生過很多不堪的往事,也仍沒有下定決心。也許教父早就知道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只不過他礙于情面沒有當衆挑破,或者有其他的理由,可是我知道,在他的面前,在強尼、克雷絲、維托、馬裏亞、管家,甚至是克林的面前,我都不該輕易呼喚他以前的名字,一旦叫出口,就會面臨無情的質問:皮耶羅,你為什麽要殺他?你為什麽又不殺他帶着他逃亡?這些都是我不願再提起的往事,尤其是在這個不能稱之為家的家裏,在教父的幫派裏。這些天來,我敏感地發現在所有的家庭成員之間都存在一種小心翼翼的平衡,在這種平衡之下,所有的一切在表面上看來才算風平浪靜,一旦平衡被不小心打破,就會風雲突變,波浪滔天,而維持這種平衡的,正是作為一家之主的教父本人。

可是我很難不為佩洛心痛。

他就像一頭受了嚴重傷害而驚吓過度的小獸,對身邊的人都失去了信心。小時候,被事業失敗的父親所抛棄,大了之後,被所愛的人抛棄,找到了親生父親,又不得不被孤零零“抛棄”在醫院裏,他不願意住在醫院裏,是因為在醫院裏度過了太長時間的可怕的治療期,還是因為醫院給他留下了太多痛苦的記憶?疼痛、分離、甚至是死亡?

我想起一位法國天才詩人的一個詩句:

“這世上總有憂傷人群,他們痛苦工作,心碎別離。”

我們,都走在這人群裏。

所幸,與我不同,他還有一位慈愛的父親。

佩洛的情緒稍有所平息。

管家倒來了一杯滾燙的白開水,教父親自吹涼了調羹裏的開水,很想喂兒子服下,但是還沒喝下兩口,他就突然在昏迷中暴躁起來,打翻了父親手中的水杯,教父的手被開水燙得通紅,但只顧得上檢查佩洛身上的燙傷,卻顧不得自己。

“打我,但給我面包!”佩洛嘴裏胡亂嚷着,他已經陷入昏迷狀态,意識不清了。

教父的表情更為痛苦。

他把頭伏在手裏好半天,最後站了起來,找人把佩洛擡在樓上去。

“用熱水給他擦身。。。注意他的傷口不能碰到水。。。然後換上幹淨的衣服,把房間裏的火爐燒得旺些,睡前給他服下退燒藥。。。叫人徹夜守在旁邊,情況不好就馬上報告給我。”

管家帶着人把佩洛擡上樓了。

教父把強尼他們摒退了,只留我在身旁。

“皮耶羅,我要你留下。”

“父親,您該有事吩咐。”

教父點燃了大煙鬥裏的煙草,它燒了起來,煙霧頃刻間彌漫在教父的周圍。

“皮耶羅,我要你照顧麥克,他是一個可憐的孩子。。。”他坐在沙發裏,娓娓道來:“我和她的母親本來是青梅竹馬,但是年輕的我張揚不羁,從未想過在一個女人身邊終老一生,我整天打架酗酒,惹是生非,與無數女人鬼混,後來還加入了黑幫,幹起了非法買賣,麥克的母親對我失去了最後一絲希望,憤然離開了我,遠走他鄉去了西班牙,當時她已經懷有身孕,就是麥克。二十年來她從未和我聯系過,我也從未想過去找她,直到去年她才給我寄了一封信,告訴我她給我生了一個兒子。。。”

“她為什麽又突然把實情告訴您?”

“因為她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患了癌症,是絕症。雖然她恨我,更不想兒子有一個黑社會父親,但是沒辦法,我是他唯一的親人,不托付給我又能托付誰?”

我立刻想起了那位嚴厲的塞娜大嬸,盡管她給我的印象并不好,待人刻薄、小氣,但是聽了教父的講述,我不得不承認她是一位崇高的女性,而且是一位盡職的母親。

“所以,您就派人去找他們?”我忽然想到那個暗殺命令,這麽看來,下命令的并不是教父本人,他派人去無非是為了尋找自己曾經的妻子和遺失的兒子。

“是的,我曾派人去那裏,隆達,但是麥克已經不見了,連他母親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不對,不對,這中間環節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要殺佩洛的人不是佩洛,那又是誰?

“可是父親,我必須要澄清一件事,這關系到麥克将來的安危。。。有人想要他的命!去年我正是被派去那裏的殺手。。。我錯殺了別人才保全麥克的性命,後來,您可能也了解了,為了躲避另一夥人的追殺,我帶着他逃到了馬德裏。。。”

他并沒有表現出驚訝,這進一步證明了我的猜想,他根本什麽都清楚。

“皮耶羅,這些我已經知道了。”他打斷我,“喬治後來與我聯絡過,我才知道有人擅自更改了我的命令,本來你是要被派往阿拉斯加解決賭場紛争的問題,結果卻有人利用你去刺殺麥克。。。”

“誰有膽量這麽做?我相信有能力中途變更任務的人在幫裏并不多,您應該能調查出來幕後真兇!”

“皮耶羅!”他不再吸煙鬥,用手勢制止我繼續憤怒下去,“這件事我不想再糾纏下去,現在麥克平安無事就比什麽都強,如果我非要揪出真兇,要不了多久,我的家庭将不複存在,K幫也會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你能理解嗎?”

“我不理解!”我蹭地從沙發上站起來,不停地在他面前踱來踱去,我絞盡腦汁想讓他明白,如果繼續對兇手姑息下去,遲早有一天悲劇還會重演。

“父親,你沒有親眼所見,麥克。。。佩洛,他是怎樣被雄牛角殘忍地刺穿,他差點。。。差點就死了,您差點就失去了這個寶貴的兒子,您還想失去第二次嗎?”

“皮耶羅,你記憶恢複了嗎?想起以前的事了嗎?”他終于驚訝了,眼中閃過一絲欣喜。

我冷冷地看着他,就像看一座毫無感情的雕塑:“啊,想起了,突然想起來的,在見到佩洛的第一眼,我可不像他的父親一樣無情。”

他低下頭,我的話深深刺傷了他,但是他似乎很快愈合。

“既然如此那最好,皮耶羅,我鄭重地請求你,替我繼續保護麥克,在這個家裏和幫裏。。。雖然我是一個父親,但我不是稱職的父親,我不但不能養育他,還不能保護他。。。但是皮耶羅你能,從過去的一年裏,曾那麽拼命地帶着他逃亡,又為了救他從高臺上摔下造成大腦損壞,我就完全相信你不僅有能力,而且你才是真心保護他的人。所以我派人四處打聽你的下落,你才是我最值得信賴的兒子。”

“你找我回來,就是為了保護你的親生兒子?你關心我的安危,也僅僅是為了你親生兒子的安危?我這個養子怎麽樣,如果沒有他,你根本不會在意吧?”

“當然不是!”他重重按住我的肩,緊緊抓起我的毛外套,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我對不起你。。。我希望能盡可能補償你,所以我把你養大,當我的左膀右臂,培養你成為幫裏的骨幹,将來你也會成為一名優秀的領導者。。。”

“那麽父親。。。”我擋下他的手臂,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想誠實的勇氣,不想繼續在謊言裏的勇氣,我想豁出去,于是認真地對他說:

“我要是告訴您,我愛您的兒子,您的兒子也愛我。。。您的養子和親生兒子相愛,你還會不會把他交給我來保護?”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我的意思,我靜靜地等着他大發雷霆,咒罵出“荒唐!”“無恥!”之類的惡毒字眼,但是我已經做好準備,我不想再繼續撒謊,尤其是關乎佩洛,可是他的反應出奇地平靜,甚至我注意到他嘴角邊露出淡淡的笑意。

我首先亂了陣腳,猜不透那笑意背後隐藏了什麽。

“我也愛你們,你們都是我的兒子。不管怎麽樣,你是他的哥哥,他是你的弟弟,你們是——兄弟,這就足夠了。”

他篤定地對我說。

牧神的午後

“驚愕的牧神擡起眼睛,皓齒間叼着紅色的花卉,他那陳年老酒般鮮亮的嘴唇,在樹枝間發出笑聲。”

我合上書本。

午後的陽光下,牧神陷入了午睡帶來的奇妙的夢境中,在夢中,他與美麗的水精靈交歡,當他醒來時,卻再難分夢境與真實,如果能夠,他寧願選擇永不醒來,還是永未入夢?

佩洛對于我,就似一場夢。

冬日午後的陽光,暖洋洋地投射在白色的餐桌上,白色在陽光的作用下極盡地誇大,誇大。。。我有些眩暈。而佩洛,此刻正懸浮在這令人眩目的誇大裏百無聊賴,他面前的咖啡杯裏,一只可憐的蒼蠅失足陷落,拼盡最後一絲力氣與死神搏鬥,而它的死神,我的佩洛,正用精制的小銀匙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它的身體一次次地按進棕褐色的液體中,即便如此,關于蒼蠅的死亡游戲,依然沒能激發他一點殺戮的亢奮。

他穿着一件淺灰色松垮的襯衣,外面只披了一件薄外套,外套只有一半搭在他的身上,因為他的一只胳膊伸進了袖子,而另一只露在外面支撐在椅子上,身體的重量都集中于此,精神的重量卻集中于那只行将變成屍體的蒼蠅上。

他的頭發遮住了半張面孔,我只看到他如葡萄酒般鮮亮的嘴唇,好像微微開啓的皓齒邊叼着的一朵玫瑰花。

美麗的牧神。

教父、強尼和維托不在,克雷絲去了她的密友家,小樓裏只有我和佩洛。

奉教父之命的幾天來,我與佩洛從沒進行過深入的交流,在蘇醒後,他禮貌地稱呼我為“大哥”而不是“薩維奇”,當我告訴他我的真實姓名後,他也沒有任何被欺騙後的憤怒,再次禮貌地稱呼我為“皮耶羅哥哥”。

他就像從未見過我。

似乎我的一切,我這個人,都與他無關了。

“它已經死了。”

我提醒他蒼蠅的壽命已盡,他應該發發慈悲,中止對屍體的折磨。

他驚愕地擡起雙眼:

“已經死了麽?”

然後我在陽光中和那片巨大的白色中,看到了他的笑聲,就像血色之花綻放。

我忽然心驚。他在我眼前,都好似被深紅籠罩,一會兒是他舞動着的紅色披風,一會兒是他垂死前像河水一樣在身體上奔騰的血液。

很快,他面前的咖啡就被一飲而盡。

他用餐巾擦幹嘴角,高高揚起頭,居高臨下地審視着我。被這種讓我無可遁形的審判逼迫,我不得不躲避他傲慢的目光。

喝下那杯咖啡的,更像是我,如果是我,那不僅是一杯咖啡,還是一杯毒藥,他給我的毒藥。

他終于把興致從蒼蠅的死屍上轉移到我身上。

“你殺過人嗎?”

我再次心驚:“。。。殺過。”

“殺過多少人?”

“記不清了。。。”

“殺過的人裏面,你最後悔哪個?”

“哪個都不後悔。”

“你就那麽心安理得?”

“如果明知會後悔,我就不會殺他。。。”

這是一個無形的審判庭,法官是他,罪犯是我。我曾幻想過無數次站在真正法庭上被憤怒的人群怒斥的情形,但是這一種我從未預料到。

仿佛胸口被紮上一根利刺。

“佩洛。。。”

“您在叫誰?”他飛快轉過頭望向身後左右,然後直視着我,“叫我嗎?”

“我知道你恨我。。。”

他突然放聲大笑,整個人随着那笑聲的節拍好像在跳舞,搭在身上的外套輕易地被震落下來,只有一只手臂還套在袖管上。

他笑了很久,我心碎地等待他平息。

“聽人說你患了失憶症和夢游症,還沒痊愈嗎?”

“我很清醒佩洛。。。”

“很可惜”他索性脫掉另一只袖管,攤開雙手無奈地表示:“我并不是您口中的佩洛。怎麽,您認識的人跟我長得很像?”

那根刺從胸口穿入游動到了我的喉嚨,我艱難地回答他的質問:

“。。。是,跟你長得很像,他叫佩洛,和你一樣,曾是一名優秀的鬥牛手。。。”

他需要游戲。盡管這游戲會進行得很殘酷,危險,很可能會以悲劇收尾,但是我沒有理由拒絕加入,理由很簡單,在此之前我是上一場游戲的東家,而這次,換他了。

“呵呵,是嗎?看來你對我的身世了解得很透徹。”

“你是我的弟弟,我當然需要了解。。。”

“哼哼,”他幹笑着,從桌上抽出一根牙簽叼在嘴裏,“佩洛,他是你朋友?敵人?旅伴?還是。。。什麽都不是?只不過是一個認識的人?”

“既然你不是,就無權知道。”

牙簽被無情地咬斷。

只有片刻,他又回複了百無聊賴的表情。

“你一直在找他嗎?那麽他現在在哪裏?”

“我不知道。。。有人告訴我他在一次鬥牛比賽中因事故而死亡,但是我不信,我會繼續找下去。”

“恕我直言,”他又抽出第二根牙簽叼在嘴裏,一副過來人的樣子,“我在西班牙的時候也聽說了,一個叫佩洛的鬥牛士被牛角頂穿了腸子,樣子很慘,百分之九十九活不成,恐怕現在連屍體都找不到了。我勸您還是放棄希望吧。”

我盯着他的眼睛,逼迫他輕佻的目光從我臉上移開,他不得不把眼睑垂下,不安地在嘴邊的牙簽上晃來晃去。

我走到他跟前,把身體俯在下去,這樣我們的臉只相距幾公分,我可以感受到他熟悉的氣息,相信他同樣可以感受到我的。

我擡起手指撥開他臉龐的碎發,讓他的輪廓更清晰地呈現,我更加确定他就是我要找的人,而他的面部卻僵硬了。

他把雙手藏在褲袋裏,就保持這樣的姿勢,一動不動地,沉默地與我抗争着。

我的手滑到他的嘴角,把那根牙簽抽了出來,這樣他失去了唯一的憑借,他再無法保持風度和努力維系的平衡。

他用力拍向餐臺,突然像豹子一樣咆哮。

“我是我!”

這樣激動的後果,就是傷口被牽動而撕裂,他深深埋下頭,手按在傷口上,脊背起伏着,白色的桌布在另一只手中被揉皺,看上去卻像緊握一枝潔白的百合。

而我呢?

在成功激怒他我又做了什麽?

我鎮靜地對他說:“我去叫護士來幫你重新包紮傷口。”

我又一次害得他受傷,卻還保持着高傲的姿态,不肯跪在他面前,求他寬恕我,求他讓我重新去愛。

果然被他說中了,我是一個膽小鬼。

他沒有再次擡起驚愕的雙眼,也許他已經習慣了我的“無情”。

“不用。。。”

他完全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弓着身體,一步一步向樓梯走去,沒用任何人的幫助。

他不再依賴于我,我是該高興,還是失落?

我叫了護士上樓,自己則在門縫裏悄悄窺視。

護士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清他身上的傷痕,如果他是佩洛,他的身上就該有鬥牛時留下的難以抹去的傷疤——就如我在他心上刺下的傷疤,如果他是,那就應該還在,如果還在,他就不能抵賴。

我的愛到底是強大還是懦弱,至今仍難以衡量。雖然我決定了贖罪和忏悔,但那就代表了我愛嗎?如果我不顧一切地擁抱他,在他耳邊和唇邊哭泣,那就代表我愛嗎?

我該怎樣去愛?

佩洛的傷勢一天天地好轉,我也基本恢複了記憶,教父迫不及待地需要增加人手了。

他把我和佩洛叫到了跟前,對我們說:

“皮耶羅,麥克,我的兒子們,作為父親,我本該是你們得以依靠的大樹,可是雖然我的心足夠強大,體力卻不允許我整天奔波在外,而你們年富力強,應該去外面闖蕩。幫裏的事務只交給強尼我不放心,維托雖然足智多謀,但他畢竟不是我的兒子,為了讓我更安心,我希望你們能助我一臂之力,替我管理K幫,從明天起,就讓喬治協助你們,幫我分擔一些煩惱吧。。。這是一個父親的請求,你們不會拒絕吧?”

我沉默不語,佩洛則立刻答道:“當然,父親!”

教父又詢問我的态度,我無奈,只好點點頭:“是,父親。”

這麽多年來,我已經習慣了他所謂的“請求”。

他很滿意,身體靠在椅背上,完全放松了。

“麥克,上次的事你太不小心了,讓自己受了傷,我可不想用自己孩子的命去換別人對我的尊敬。”

“我以後會小心的。”

佩洛乖巧的模樣讓我吃驚,我以為這輩子他只會依照自己的本性活着,沒想到他學會了戴面具。

“嗯,塞特羅德的女兒這回可以安心在地下長眠了,□她的兇手再無能使用那東西。。。不過麥克,我們也因此得罪了D幫,他可是老D的親弟弟,你做好被尋仇的準備嗎?”

“一瓶伏特加。”佩洛打了一個響指,“我只需要一瓶伏特加。”

佩洛先出去,教父把我送到書房門口:

“皮耶羅。。。”

“什麽,父親?”

“麥克他還太年輕。。。”

我立刻心領神會地笑笑:

“我向我自己發誓:無論何時何地何種情況,我都會保護他,即使将性命奉上!”

戰争

羅馬市區的一家名叫“戰争”的地下夜總會,佩洛是這裏的熟客。

不單單是因為夜總會夠隐秘——由一家二戰時期遺留下來的地下軍火庫改建而成,還有穿着迷彩比基尼戴着海軍帽燙着大波浪風情萬種的舞女。到這裏來的每一位客人在進門後都會被派發一枚亮光閃閃的七彩“勳章”,出手越是豪綽的客人就會獲得越多的勳章,這也代表了他越受歡迎,将會得到最性感舞女的“賞賜”:或是在臺上衆人面前上演法式熱吻三分鐘,或是與美麗的“二戰女郎”激情熱舞一曲。

我們進門的時候,每個人被派發了一枚國家勳章,接受軍禮的待遇。當然你也可以使自己充分融入到戰争的環境,花上一點小錢,換上一套野戰服、空軍服或是納粹服飾,以便讓自己更投入。牆上挂着各種軍用武器,“血跡斑斑”的繃帶,鋼盔,行軍包,天花板懸挂着軍綠色的破舊帳篷,在鐵質的座椅旁“燃燒”着一簇簇篝火,當然,這不是真的篝火,而是利用燈泡和絹紗營造出的火苗的感覺。

佩洛輕車熟路地帶着我們穿過穿戴怪異的人群,他們有的扮成空軍上校,有的扮成陸軍司令,有的喜歡做坦克兵,有的甘願當炮手,有的崇拜希特勒,更有“墨索裏尼”,随時從你頭頂上掃過的“探照燈”下,是一張張戲谑和嘲諷的面孔。

置身在這樣光怪陸離的空間裏,我仿佛錯入了時空隧道,覺得自己被随意戲弄。

佩洛剛剛披上一件帶有典型納粹紅袖标的軍士服,立刻就有熱辣的舞女貼了上來,她的乳房又大又結實,制作文胸的布料卻少得可憐,象征性地在皮肉外面罩了一件高度透明的莓紅色薄紗,臀部被一條緊身平腳短褲包裹得結實渾圓,此刻它找中了目标,毫不猶豫地蹭到了佩洛修長的雙腿上。

“嗨,小豹子,這麽久不見你,今天有什麽花樣?”

她的手腕纖細優雅,卻在塗滿鮮紅指甲油的指尖夾着一根粗大的雪茄,随着她厚實的紅唇吐納,濃煙從紅光裏釋放出來。

佩洛眯起眼睛,嘬起嘴唇,向吃飽的獵豹對待美味的獵物那樣,既不急于吃掉,又不舍得放手,上肢戲谑地在她身上四處嬉戲,似乎特別偏愛她的屁股,在那裏不停地劃圓揉捏着。

“一會兒我要你的獎賞。。。”他輕佻地把手覆在她高聳的前胸,被她迅速擋開了了。

“那就要看你大不大方了。”煙霧對準他的鼻子猛噴過了過去,沒有躲閃,他笑得更加狎邪,“哈哈哈,那我要定了!”她手中的雪茄立刻被搶奪了過去,飛到了另一張嘴中。女人鎮定地回笑道:

“到時候多頒幾枚榮譽勳章給你。”

“如果把你的屁股頒給我,我會更興奮。”

女人勾起食指在他的鼻尖刮了兩下,扭着最引以為傲的屁股離開了。佩洛呷着嘴向我們炫耀:

“你們看她的屁股,是不是很讓人想入非非?一個憂郁的屁股!哈哈”

對于他細致入微的觀察和他自認為可笑的玩笑,我決定采取無動于衷的保守态度。雖然他來到羅馬後的私生活我之前一無所知,但這突如其來的放縱行為我把它歸結為每個參與黑幫活動的成員不可或缺的調味品,誰不想在生死未蔔前讓自己盡情享樂呢?我也曾是如此,對酒,對和女人上床□這回事極為熱衷。也許他在掩飾自己的緊張,也許來了意大利後沾染了惡俗氣,也許他體內根本就遺傳了這樣的基因,時機到了自然會顯山露水,也許。。。我盡量為他不再是從前那個單純熱情的一心只想當鬥牛士的年輕人尋找各種各樣的理由,也許他只是意氣用事,他要讓我看看,沒有我在身邊,他會活得多麽惬意。

我保持着清醒,寄希望于他沒有忘記我們今天此行的目的:和賣家交易一批從墨西哥運來的毒品,我們賣進,然後再以更高的價格賣出。其實毒品交易選擇在“戰争”完全是佩洛的主張,我們都認為應該選在更隐秘更安靜的場合,可是他偏偏固執己見,他認為越是人多的場合,就越不會引起注意,況且交易成功也該有一個合适的場合來進行一番慶祝。

我和喬治都不贊成什麽慶祝,幹這種非法的買賣,誰都希望速戰速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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