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9)

,我的判斷沒錯,這個在岡察洛夫口中魅力非凡的家夥正是沃裏亞。和托利是親兄弟嗎?為什麽反差如此之大?佩洛呢?沒和他在一起?

“感謝你對托利的照顧。。。請跟我來。”

他忽然調轉車頭,向另一個方向走去,我也随後跟過去。

角鬥

“請進,這裏是我的書房,說話方便。”

沃裏亞把我讓進他的書房然後輕輕關上房門,用最和善的笑容和眼神對我示好,用最溫和和低沉的磁性嗓音對我說話:

“皮耶羅先生,你幫助拙弟擺脫困境的事拙弟已經全部告訴了我。。。在克拉莫沒多久,一直跟在岡察洛夫身邊嗎?呵呵,從羅馬千裏迢迢到那不勒斯費盡九牛二虎進入克拉莫,該不會只想做個小喽羅那麽簡單吧?”

他把左手肘支在右手掌上,勾起的食指輕微地來回摩擦着漂亮的下巴。

我卻一驚,聽他說話的口氣,難道連我在K幫的背景他也調查的一清二楚?不可能啊,我的過去早就作了技術處理被抹得一幹二淨,沒理由這麽快就露餡兒了。

我告誡自己保持一貫的鎮定,打算裝傻到底:

“如果老天肯給機會的話,我倒是想做您呢。。。”瞬間,從他的眼底掠過一抹驚異,他的眼神開始變得犀利,我則繼續波瀾不驚地說道:

“在那不勒斯,相信沒有人不想做克拉莫老大,可惜不是人人都是沃裏亞,也不是人人都能當得起沃裏亞,您說對麽?”

他摸着下巴的手停了下來,嘴角慢慢勾起優美的弧度,直至達到極限,進而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說得好啊!怪不得托利如此信任你。。。”他起身走到我身旁,左手搭在我的肩上:

“那麽,你想不想當沃裏亞呢?”

我讪笑道:“您在開玩笑吧?”

Advertisement

他輕淺地笑了笑,走到靠牆的立櫃前,從抽屜裏拿出一個銀白色的長方形金屬小盒,盒身镌刻着精致的花紋,盒蓋上雕刻着人物浮雕,右手握着一柄權杖,想來應該是神話裏某位值得讓人類畏懼的神靈吧,沃裏亞不知在哪裏按了一下,盒蓋輕巧地彈開了,裏面整整齊齊排列着幾根雪茄,他抽出一根,用食指和大拇指一邊轉動煙身一邊輕輕揉捏着,然後遞到我的面前:

“上等的Cohiba雪茄,只用過兩棵,這是第三棵。”

我擡眼瞅了瞅,還是接了過來:

“果然是一流的,這是您為我救了令弟而備的謝禮麽?”

他哼了一聲又抽出一根揉捏起來:

“如果我說是,你會覺得我吝啬嗎?”

“當然不會,據我所知,在克拉莫說您什麽的都有,說您不慷慨的,沒有一個。”

“呃?你盡聽到關于我的什麽了?”

“說您。。。說您慷慨、大方、義氣,智慧,果敢,英勇無敵。。。作為一個男人,您還英俊潇灑,魅力非凡。。。”

我把能想到的形容一個男人的所有好話一股腦地都倒了出來,不知道這個高帽子給他戴得夠不夠堂皇?

“啊哈?英俊潇灑,魅力非凡?哈哈哈哈!原來我還是克拉莫的明星呢。”

“是啊,像您這副長相的,不做大哥做明星也完全不在話下。”

高帽子戴得越來越離譜了,我捏了捏自己的嘴唇。

他意味深長地盯着我,又摸起了他那只漂亮的下巴:

“行了,說吧,你想得到什麽回報?什麽都不難,金錢?女人?土地?只要你說得出,我就能幫你辦到。”

我假裝思考了一會兒,其實早就想好了要什麽:

“這些我都不要。。。”我從沙發裏站起來,鄭重說道:

“我只要跟在您的身邊聽侯您的差遣。”

他揚揚眉毛,不置可否:

“就這樣?”

“是的先生,就這樣。”

看得出他有些出乎意料,笑容僵了僵,然後他從懷裏掏出一枚金色的打火機,藍色的火苗在他的手指間燃燒起來,焰光後是他平靜的臉:

“成交。”

我微笑着把那根雪茄放在火焰上,興奮地看着它一點點燃燒。

順利接近沃裏亞這只那不勒斯之狼,我的目的只達到了一半,我的另一個目的:見到佩洛并沒有達成,他沒有出現在那天的宴會上,我等了一個晚上,又是喝酒又是跳舞,小心翼翼地與沃裏亞相處,百無聊賴地與他的殘廢弟弟周旋,在這個狼窩裏消磨了我寶貴的時光,都沒有等到我要等的那個人的出現,我失望至極,接着就是如影随形的焦慮煩躁,如果此刻誰給我一杆獵槍,真想把這些狼統統幹掉!

我來那不勒斯究竟為了什麽?

我為什麽要害人?

我為什麽要活着?

。。。。。。

這段時間以來,我越來越深地陷入早先無休止的生死循環論中,這些問題像一只只無頭蒼蠅在我腦中沒完沒了地翻飛盤旋、嗡嗡作響,擾得我無法入睡,本已好轉的失眠症重新襲擊我本就脆弱的神經。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四周無邊的黑暗像潮水一樣向我湧來,一波接着一波,壓得我透不過氣。。。

那一點光亮呢?

我努力搜尋着,它若隐若現,似乎此刻就在我面前,下一刻卻又逃到遙遠的天邊。。。

那光啊。

我如願以償成了沃裏亞的助手,僅僅是助手而已,決不是心腹,他對我的信任還沒達到可以把我放在肚子裏的地步,不過這樣就足夠了,接近了沃裏亞就等于接近了克拉莫的心髒,克拉莫流着什麽樣的血,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沒過兩天,精彩節目再次上演了。沃裏亞為了慶祝弟弟的生日再次在家中舉行了宴會。沃裏亞倒是對這個弟弟倒是寵愛有加,不厭其煩地想盡辦法讨他歡心,可這個家夥只會給他帶來數不清的麻煩,即便如此,沃裏亞望着弟弟的眼神,依舊充滿了愛憐。

與以往的宴會不同,這次的宴會上多了幾個助興節目,沃裏亞不知叫人從哪裏找來了小醜、魔術師和馴獸師,幾個花皮球幾張撲克牌和一頭雄獅就把托利逗得差點摔到地上,然而更精彩的遠不止此——

鬥牛。

兩頭猛壯的公牛,一只黑色,一只褐色,當它們被趕到別墅前的空地上時,所有的客人都圍觀在旁,興奮莫名地等待着即将開演的一幕。

怎麽了?這裏是馬德裏麽?西班牙鬥牛大賽又開始了?

一個身穿金色彩衣,身材修長的鬥牛士優雅地步入場地,優雅地脫帽向觀衆致禮,人群裏立刻響起掌聲。

我恍惚着,時光倒流。

那雙棕色的眼睛,我怎麽都無法忘記,它曾因我而溫情脈脈,又因我而忿滿怨毒。它追随着我從隆達小鎮到馬德裏的太陽門,從羅馬的競技場到藍色的那不勒斯,此刻它又出現在這裏,在大毒枭沃裏亞的私人府邸裏,在人群的注視下,我與其他人同樣注視着它,它卻不再流連在我身上。

與哪一次都不同,鬥牛士面對的是兩頭公牛。

紅綢飄蕩,如波濤一般翻滾,公牛們受到刺激,撒蹄向他沖刺而來。。。

實在無法想象他該怎樣進行下去,他以快過以往幾倍的速度騰挪、躲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沙場上塵土飛揚,在迷霧裏只有被紅色裹成一團的金色,如一柄金劍前後左右穿梭。

他不再是以往那個稚嫩的只懂得炫耀自己的萬衆寵兒,盡管他仍在炫耀。

佩洛,他在以一敵二,赤手空拳與雄牛搏鬥,唯一的武器,就是那條大紅綢緞。

十幾個回合過後,公牛們體力有所消耗,消耗更厲害的則是佩洛,如果不馬上了斷,輸的一定是人。

他要怎麽應對?

正當大家都在嚷嚷着下定鬥牛士必輸的結論,意外發生了,佩洛在躲過黑色公牛的沖刺之後,忽然蹲下,褐色公牛緊随而來,牛角距肉身只差毫厘,正當所有人都以為他即将葬身牛角之下,女人們甚至用手帕遮住了眼睛不忍觀看,随着一聲沉悶的巨響,褐色公牛龐大的身軀揚起一陣塵土,牛頭的眉心插着一把匕首,刀刃直沒,只餘刀柄。

倒下的,是牛。

同樣的命運随後發生在黑色公牛身上。

佩洛用腳抵在公牛頭上奮力把匕首拔出,用紅綢仔細擦了擦插回皮靴裏。我認得,那把匕首是他一直帶在身邊用來防身的家夥。

其他人還在因驚詫而發呆,他則慢條斯理地向我走了過來——不,并不是向我,他的目光根本不在我身上,而是我身邊的沃裏亞——他走向他,一只手拖着大紅稠,手上沾着牛血,另一只手邊走邊脫下禮帽,快走到時,雙手向後一揚,紅綢和禮帽一齊被甩出很遠,本來冷峻的臉龐松弛下來,只是目光依然淩厲卻光芒萬丈。

我死死地盯着他,一刻不離左右,我不怕他的淩厲,也不怕他的光芒,我只怕他的眼裏沒有我。

難道他沒認出我?

在他們擁抱的一剎那,我如遭電擊,我輸了,雖然早知道他們的關系非同尋常,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在親臨這一刻時,在我所愛的人投入別人的懷抱時,我還是不能自已。

有什麽東西,破碎得更徹底。

盡管我已破碎不堪。

第 51 章

即興節目結束後,舞會正式開始。

優美而盛大的華爾茲響徹別墅的每一處角落,每一片磚瓦都在随之顫動,每一位來人都暫借別人的快樂來愉悅自己。沃裏亞總是能獲得美女的青睐,在場的每一位女士都争相請他跳舞,但是他從不受邀,把好機會讓給幫裏的其他弟兄,他自己則在一旁靜靜觀看,或者抽煙,或者細細品嘗美酒,即使他非常樂衷舉辦這種宴會,幾乎一到周末就歌舞升平,把自己的別墅變成熱鬧非常的夜總會,他也從不沉溺其中,眼神中始終保持着敏銳和冷靜,仿佛置身事外,觀察每一位來訪者,揣摩他們的心思。

更置身事外的,是我,這種場合我永遠都會找到一個隐蔽的角落,他觀察着別人,我則觀察他。

現在我沒工夫管他怎樣,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桌旁的人身上——佩洛似乎喝了不少的威士忌,身體癱在椅子上,歪着頭,翹着二郎腿,手裏握着水晶酒杯,嘴邊還留有殘酒,眼神飄忽着不知看向哪裏,沃裏亞時不時地附在他耳邊說些什麽,不斷給他續杯,他也毫不含糊,只要杯中有酒他準一股腦地喝光,好像那是只永不會盛滿酒的神杯。

華爾茲結束了,樂隊沒給賓客們喘息的機會,緊接着是一首探戈舞曲,大廳裏本來明亮的燈光忽然變得昏暗,氣氛随之變得暧昧。佩洛忽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舞池走去,走到中途一個踉跄險些滑倒,我的屁股不由自主地跟着欠了起來,我很想過去幫忙,另一個人卻先我一步擋在了他的身後——沃裏亞扶住快要跌倒的他,順勢把他拉到自己懷裏,和着舞曲,若有若無地跟着音樂節拍跳起探戈。佩洛的額頭軟綿綿地靠在沃裏亞肩上,沃裏亞抓住他的手肘,以便能支撐他不至于滑倒,另一只手攬着他的腰,就這樣,佩洛也沒忘了探戈的勾腿動作,時不時地扔腿出去,踢在沃裏亞的小腿上。沃裏亞皺起眉頭壓住火氣,卻依然由着佩洛亂踢,于是佩洛踢得更加不亦樂乎,而他的舞伴則只能忍痛保持着情人的風度。我看着好笑,這哪裏是在跳探戈?更像是一場自衛反擊戰。我慶幸與佩洛的距離更遠,否則被踢得那個就是我。

不過看着被踢得痛苦不堪的沃裏亞,幸災樂禍之餘我沒忘了嫉妒,我希望他能出洋相,被佩洛狠狠來上那麽一腳再也站不起來。

上帝就是上帝,我這麽想着願望就這麽實現,沃裏亞沒有被狠踢倒,卻被懷裏的人嘔吐了一身,酒與食物合作發酵,摧毀了上等的西服料子。佩洛踉踉跄跄地向盥洗室跑去,沃裏亞則走到一旁氣急敗壞地叫傭人拿衣服。

上帝啊,這是我向你許下的所有禱告裏為一個立刻就實現的,可是我無比的快活!哈哈哈哈,我平生裏從未感到如此快活!

我像幽靈一樣悄悄推開盥洗室的門,悄悄來到佩洛的身後。他正在水池邊嘔吐得一塌糊塗,沒有注意到鏡子裏的我正心情複雜地望着他不知如何開口。第一句我該說什麽?是“嗨,好久不見。”還是“需要幫忙嗎?”不行不行,這些辭令都顯得那麽地生疏,我們明明熟悉彼此。

我正努力地為我們的再次相逢措辭,佩洛從鏡子裏發現了我,因為在沒收拾好之前猶豫的神情就被發現,有一秒鐘我窘迫至極,一秒過後我馬上僞裝出鎮定冷漠的表情說:

“你殺了達裏諾?”

我的老天哪,我管不住自己的舌頭,我本應說幾句寒暄的問候語以消除彼此的陌生感,最起碼也不至于在異鄉的初次相逢就提及冷冰冰的屍體,把我們之間該僅有的那點“他鄉遇故知”的溫情給驅散了。

佩洛布滿血絲的眼睛定格在鏡子中,他沒有被問得措手不及,更沒有發怒的意思,他只是看着我——這是他整個夜晚頭一次看我——他看着我,就像在看一個毫不相幹的人,他的口氣和屍體一樣冷硬:

“是我幹的。”

措手不及的人是我。

他沒有嘲諷我,也沒有裝作不認識我,而是直接承認了,承認得還這麽幹脆。我大腦一時空白,不知該怎樣接下一句。

“想報仇嗎?”他接着問。

我一愣。

的确想報仇,在知道達裏諾遇害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一定要為他報仇,可那是在預計殺人兇手會百般抵賴之後該有的行動,而不是這麽簡單,事情變得簡單了倒讓我無從下手,何況我還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為達裏諾的複仇之心遠遠不及對眼前這個男人的思念來得強烈,我根本就殺不了他。

“為什麽要殺他?是發現他和我在一起?”

“呵呵。。。哈哈!”他歪着頭大笑起來,“你以為我會嫉妒麽?你可不值我冒此風險。”

“那你究竟是。。。”

他轉了過來,用手背一點點揩去嘴邊的水漬,方才的醉态全無:

“皮耶羅,你打算什麽時候對維托下手?”

話題陡轉到維托身上,我吃驚于他的鎮定和毫不留情,對不相幹的達裏諾如此,對自己的姐夫也是如此。我輕嘆,他果真不是原來的他了。

“我還沒想好。。。”

“哼!那你要快想。。。或者你不必再想了,由我去幹掉他!”

“為什麽一定要維托死?他并沒有對我怎樣!”

“死到臨頭的時候你還想知道嗎?”

“佩洛,你是個殺人魔鬼。。。”

“皮耶羅,難道你不想做魔鬼要去做天使?”

他走到我面前,用食指勾起我的下巴,輕蔑地說:

“你既做不成魔鬼又不是天使,做人的時候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天堂和地獄都不會收留你,你活着除了殺人還能有什麽存在的價值?醒醒吧天使!”

“你根本就沒醉,你故意引我到這裏。”

“哼,就憑那幾杯酒?要不是我裝醉,你有機會來質問我?”

“你越來越會演戲了,也越來越像教父。。。”

“那有什麽不好?”

“聽我的,離開沃裏亞,離開那不勒斯。。。”

“憑什麽我要聽你的?”

“你會死的。”

他放下手指呆立了半晌,冷笑道:

“我不會死。。。我還不想死!”

丢下這句話,他走出盥洗室,我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快到大廳的時候他開始搖晃着走路,他又坐回到沃裏亞的身旁,繼續與他飲酒作樂。

如果一個人為了活着連自我也放棄了他還能稱之為“活着”麽?

佩洛在我眼前活生生地存在着,可我卻覺得他已經死了。

他沒有死在我的槍下,沒有死在公牛的利角下,沒有死在幫派的仇殺中,卻死在我的心裏。現在的佩洛不是佩洛,而是一個叫麥克的黑手黨,為了一己生存而亡命天涯。

他在玩火。

“皮耶羅先生!”

思緒被打斷,我向身後望去——

狗與毒蛇

“皮耶羅!”

裏查德老頭手裏端着酒杯快步向我走來。

他個子偏矮,頭發灰白但十分茂盛,像飓風過後的林木彎曲着倒向一側,皺紋連成幾個“S”排列在額頭上,一雙眼睛不大,深深凹進眼窩,眼瞳含糊辨不清顏色。他的嘴唇總是非常滑潤,應該使用了某種潤唇膏,笑起來只露出下排雪白發青整齊的牙齒,他這個年紀的人能有這樣的牙齒,要麽一輩子不吃東西,要麽那根本就是一口精心裝飾的假牙。

我曾留意,在各種宴會上,他最喜歡用手指夾着高腳玻璃杯,不管裏邊有酒沒酒,到處與各色人周旋交際。他端酒杯的那只手上,有三根手指戴着寶石戒指,每顆寶石都閃爍着不同顏色的豔麗光芒,與他并不出衆的外貌相比,實在刺眼。

“理查德先生——”

我微微颔首向他致意,他走到我面前露出那排雪白發青的牙齒:

“皮耶羅我到處找你。。。”

“您到處找我?”我驚奇道,幾天以前他還根本不把我這樣的小喽羅放在眼裏,現在就到處找我?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望向遠處的夜色,感嘆道:

“從這裏看,遠方很美。”

“嗯,很美。”我也望向那個方向,那裏茲臨港口,星星點點的燈火星羅棋布,蜿蜒海岸幾公裏,在夜色下,與天上的星火交相輝映。

“哎,很久沒有靜靜欣賞那不勒斯的夜色了。人生匆匆,糊裏糊塗就過了一輩子,不知錯過多少這樣的美景啊。”他不無惋惜地說。

我不以為然:“這樣的美景無數。”

他感傷一笑:

“年輕的時候,以為什麽都無窮無盡,所以根本就不去看,不去思考,最終失去很多。”

“您現在不是什麽都有了?”

“什麽都有,又什麽都沒有。”他咂了一口酒,挺起胸膛指向遠處,“你看,那裏,好像比這裏美,可是當你追尋着過去,卻發現,還有更美的在更遠處,于是你又追尋着到更遠處,然而你悲哀地發現,還有比那裏更美的。。。。。。這好比爬山,總想知道另一座山的風景是不是比眼前這座好,于是一座接着一座,翻過一座又一座,總也找不到最好的,後來才明白,怎麽能有最好的呢?最好的只會存在你的心中。人心,永遠是貪婪的。”

“既然沒有最好的,就享受眼前的。”

“說得對啊,那你能告訴我,眼前你最想得到的是什麽?”

最想得到什麽?我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到目前為止,我的一生都在按別人的意志度過,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忙忙碌碌卻碌碌無為。

如果我能選擇,我想我最想得到的就是——

“自由,先生,最想得到的是自由。”

他微微驚詫:

“我以為你會說‘財富’,或者‘權勢’。”

我笑道:

“我沒有那麽貪心先生,你說的那些山,我一座也不想去爬,爬山太累了。如果可以,我只想要一只小船,能順流直下,漂到什麽地方就在什麽地方安生。這就是我想要的自由。”

他搖着頭輕嘆:

“你的野心倒不大,不過可惜,在你眼前的只有山而沒有河,你只能選擇爬哪座山而不能選擇爬或不爬,所以你的自由是沒辦法實現的,你還是太貪心了啊。”

他的這番話讓我沉思良久,雖然他意圖推翻沃裏亞執掌克拉莫的野心昭然若揭,可是他頗有哲意的比喻還是一語中的。

“你和我一樣,我們都是貪心的人。”他接着說道,我忽然發現他的眼瞳其實是有顏色的,那種顏色叫狠決,

“山,我們一起爬,辛苦就少得多了。”他眯起小眼睛,手握成拳頭,用大拇指不停地摩挲着其他三指上的寶石。

“在沃裏亞身邊做一條狗,還不如做一條蛇,将來我們分享天下,你想要的那些,都能得到。”

老狐貍!我在心裏暗罵,他繞來繞去,就是想收買我,讓我做他的卧底,幫他推翻沃裏亞。

我冷靜地反問:

“蛇和狗有區別嗎,不都只是動物?”

“當然有區別!”他十分肯定,字字铿锵:“狗,忠于的是人,而蛇,忠于的是自己。”

“您就不怕蛇達到目的後會露出毒牙?”

“呵呵——”他諱莫如深地笑了,“會咬人的毒蛇,可不只你一條。”

這天在沃裏亞家裏的露臺上,裏查德老頭試圖用“天下”收買我,卻沒料到我有另一個“天下”。我答應了他的收買,成為他在沃裏亞身邊的有一個眼線,一條毒蛇,一雙毒牙,替他監視沃裏亞的一舉一動,尋找機會下手。

這個老頭已經迫不及待了,也難怪,他年過花甲,如果不抓緊時間,還能做幾年的皇帝?

當然,理查德不會傻到把所有賭注都下到我一個身上,據我調查,沃裏亞身邊的那幾個人:安圖拉,菲力,拉蒂爾,我,還有。。。佩洛,這五個人中還有兩個倒向裏查德的陣營,至于是誰,我還不清楚, 不過裏查德說過,會有人來主動配合我。他的第一步,就是利用破壞沃裏亞暗銷到南美的毒品貿易,來打擊他的士氣,降低他在幫中的威信,而我們,則是他的秘密武器。

沃裏亞做夢也想不到,他的五個心腹裏,有三個已經背叛他了吧。背叛,無疑是最利的利器。

我等待着時機的到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讓裏查德與沃裏亞自相殘殺去吧,我只消靜靜地蟄伏着,等着變成黃雀的那天,把他們一網打盡,後院起火,家賊難防,克拉莫的好日子不會長久了。

等待的同時我不忘自己的本職工作。我曾與羅馬的喬治聯系,但不知為什麽總是聯系不上,電話打不到他,往家裏打電話也總是無人接聽。教父的生意這麽紅火了,忙得連居家的時間都沒有麽?拍電報也無人回複,我揣測着,他們是不是找到更好的住處,搬了家,可是即使這樣,喬治也不該不給我通個氣啊,那裏發生了什麽?

我問維托,維托總是含糊着說不知道。我清楚他一定知道什麽,可是一談到這個話題,他就避重就輕,一會兒說說那位作家的寫作進度,一會兒說說他如何發現他的姨媽,實在沒什麽可說得了,幹脆就拿天氣做文章。我擔心羅馬,可也實在無法□去深究。想起來那不勒斯之前佩洛對我說的那番話,就對維托留意了起來,向公寓管理員詢問了他這一段時間的進出,很奇怪,他曾幾次帶同一個人回公寓,而這個人肯定不是那位小說作家,是一個陌生的男性。

維托回那不勒斯是絕對秘密的,除了我和死去的達裏諾,連那位小說作家也大多通過書信往來,和同一個人來往如此密切,這裏邊一定有什麽文章。

我只遠遠地看到過那個男人的背影,高大、挺拔,甚至有些熟悉。在夜色中,維托送他出門,他把帽沿壓得很低,快速鑽進一輛汽車裏,汽車飛馳而去。

我曾試探過他,最近和什麽人在來往,他表現得非常鎮定,只淡淡地說:

“什麽人也沒有。”

他一口咬定沒有,我也沒有證據,事情暫時不了了之。

很快我就無暇顧及他的詭異行蹤,因為作毒蛇的機會來了。

有一批毒品要秘密海運往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因為貨品量很大,沃裏亞又要前往羅馬,就讓安圖拉帶人親自押送。

安圖拉是一位不茍言笑的古板男人,與沃裏亞交情甚篤,跟在他身邊二十年從沒離開過,多次救他于危難,據說,只有沃裏亞才能看見他的笑容。

對此我毫不懷疑,因為我曾聽沃裏亞親口說過:“沒有安圖拉,就沒有沃裏亞,沃裏亞的命,就是安圖拉的命。”

這兩個人,是一體的,同呼吸,共命運。

還有兩個人作為安圖拉的助手一同前往,那就是我和佩洛。

我沒有料到佩洛也會攪進來。沃裏亞去羅馬竟然舍得不帶上他倒令人奇怪,不過沃裏亞本來就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棘手男人,何況再加上一個同樣無章可循的佩洛?

一想起佩洛,我的大腦又亂了套。

裏查德要我趁機搞砸這筆交易,可是搞砸不難,搞砸得不露痕跡,看不出是自己人做的就難了。阿根廷那邊什麽情況我還一無所知,既要瞞過忠心的安圖拉,還要保全自己,簡直比登天還難。

何況,還有個難纏的家夥在。佩洛這個家夥,他最好不要突然耍性子添亂,我很懷疑,他這次一起跟來是不是有預謀的,他就是沖着我來的。

唉,理查德這個老家夥給我出了一道難題,而題解又太多,該選擇哪一個?

游艇

沒想到我想要的自由這麽快就得來了——那條可以順流直下,漂洋過海的小船此刻就在我眼前随着海浪上下浮動。它既不小,更不簡陋,擁有純白色的船身純白的桅杆,光潔寬敞的甲板,雙層玻璃船艙,它像一位穿着一襲白色綢緞禮服的高貴淑女,靜靜地伫立在那裏,等待我的邀請。

這是一艘小型的豪華游艇。

因為公寓離這裏的路程不遠,我最先到達這裏,游艇上空無一人,我便毫不客氣跳到甲板上,從甲板進到了船艙,打算好好參觀一番。

這艘船雖然只是中型的,但盥洗室,酒吧,餐廳,舞廳,會客室,桌球室,棋牌室。。。一樣都不缺,而且布置得華麗非常。

沃裏亞果真舍得花大本錢弄來這麽一艘漂亮的游艇,就為了那兩箱同樣純白卻不純潔的海洛因,這麽一艘船,如果交給一對情侶,該會擁有一段多麽浪漫溫情甜蜜的海洋之旅,可惜,交給我們,這些亡命之徒。。。哼哼!

參觀完整條船,我感到了疲倦,看看時間還早,安圖拉要到傍晚才會帶着貨品過來,便決定到底艙的套房裏小憩片刻,以養精蓄銳,迎接即将到來的,驚險刺激的海上之旅。

我從樓梯下到底艙,長廊的地上鋪着厚厚的花式獨特的波斯地毯,兩旁的牆壁上挂滿了仿真油畫,我認得其中的兩幅,那是梵高的麥田和他的自畫像。

走廊不長,不過十步就到了盡頭,一扇漆着白漆,鑲着金邊的門橫在我面前,我擰了擰鍍金的把手。

紋絲未動。

我俯在門上側耳傾聽,果然從裏邊傳來異動,似乎是悶哼聲,忽兒又是兩個人在低聲交談,發音低沉壓抑,并不爽朗。

門被反鎖住了。

裏面有人?

我聽了半天也聽不出所以然,于是打算去酒吧坐坐,小酌一杯,那裏有上等的威士忌,還有法國紅葡萄酒。

“也許只是風。”我猜測道,“風吹動桅杆發出了響聲。”

我轉身正要離去,誰知正碰到牆上的油畫——“咔嗒”一聲,那幅“梵高”的釘子脫落,只剩一只角被固定,沒被固定的部分劃着圓弧蕩來蕩去,撞擊着牆板,發出嚓嚓的磨擦聲。

我盯着“梵高”歪斜的臉,笑了出來:

“嗨嗨,沒想到你到了這裏不但被假冒,還要遭受‘颠三倒四’之苦吧?還是讓我來解救你。”

我撿起地上的釘子打算重新把它釘正,這時門開了——

“皮耶羅?”

我擡頭望去,吃驚不小——沃裏亞裸着上身出現在我面前,下半身只穿了一條黑色的三角短褲,他的胸口長滿了濃密的胸毛,簇擁着一條醒目的刺青,那是一種屬于古老東方國度的祥物,像蛇卻有爪,像馬卻有角,身上披着鱗片,氣勢洶洶地盤踞在他的胸前,虎視眈眈地盯着我看,看得我汗毛直立。

沃裏亞,他怎麽會在這兒?此刻他早該前往羅馬了。

“皮耶羅,你在發什麽愣?安圖拉呢?他怎麽沒和你一起來?”

“我。。。”我一時語塞,大腦飛快地轉動,思考着他此時現身此地的目的,是不放心,還是另有所圖?

然而讓我更吃驚的情況馬上如波濤般向我席卷而來——

“親愛的,誰在外面?”

一個聽起來疲憊略帶沙啞的嗓音從沃裏亞身後的房間中傳來。聽到這個聲音,我的大腦在轉不動,罷起了工,扶着畫像的雙手不聽使喚地抖着,梵高那張不得志而愁苦的臉在我眼前抽着筋。

佩洛出現在沃裏亞的身後,一臉慵懶地發現了我的存在,在看清楚我是我後,因為驚訝而睜大了眼睛,随後又立即自動過濾,對我視若不見。

他這瞬息萬變的程式化的表情,瞞不過我的雙眼。

“原來是皮耶羅先生啊”他盯着我手中的畫補充道,“看來您對繪畫藝術也頗有研究呢。”

我不理他的嘲諷,默默地把畫挂好。

我一邊低頭擺弄手裏的釘子,一邊思考良策。

在他的臉上身上,我分明看到了歡愉過後的的痕跡:他疲憊,發絲零亂,面孔微微發紅,在他那身光潔的肌膚上,隐隐幾處青紫作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