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藍庭煜(下)
藍庭煜(下)——逢滿座嘉賓,卻聽铮铮刀劍鳴
且說景盟主和武當二子聽聞少君終于到了華山,便聚往大廳讨論劍術要旨。而蘇暗香卻因不慎咳血,自顧回房歇息去了。
蘇暗香歇息了好久,內心始終難以平靜,只聽得窗外松濤陣陣,隐約可見雲海翻騰,便想出去走走,暫且抛開這許多塵事。
然而蘇雨蟬擔心山風凜冽,加之秋意濃重,更易生出蕭索悲涼之感,恐怕不利哥哥的身體病情,只是不依。
蕭潛卻說道:“若是秋氣襲人而生風寒,反而好醫。但如今你哥哥卻是心思冗雜,機慮深沉,難以平心靜氣,才導致氣血不暢,病情遲遲不能好轉。他出去見了華山高遠,林木秀美,因此能稍稍靜下些心來,反而對他的病症大有裨益。”
蘇雨蟬聞言也不好再加阻攔,為哥哥披上一件厚重的披風,小心翼翼地扶着他漫步山頂。
蕭潛看着蘇氏兄妹的背影心裏默默憐惜,嘆口氣轉去探望鐘先生了。
蘇暗香一路向山頂攀登,只見周遭木葉盡脫,地面鋪滿了一層厚厚的黃葉,踩上去綿軟可愛,臉上不禁流露出些笑意。蘇雨蟬想到已好久沒見哥哥這樣由衷笑過,心裏十分開心,便不免萌發些小女兒姿态,故意去踩些掉落的枯枝,咯吱作響,絮絮地說些開心好笑的事情。蘇暗香亦很少見到妹妹如此天真爛漫的姿态了,神情變得非常溫柔。
兄妹二人便如此漫步随行,行至一片銀杏林的時候,只見銀杏葉子尚未完全凋落,樹上樹下一片金黃,場面十分壯觀。
蘇暗香見眼前銀杏樹幹修颀秀美,賞心悅目,相比梅樹的孤冷僵直似乎要親切許多,便記起少君曾贈他的桂枝,不禁脫口而出,說道:“不知附近有沒有桂花呢。”
蘇雨蟬答道:“不知道呢,我們穿過林子找找看吧。”
二人離山頂越來越近,然而卻始終沒有嗅得一絲桂花香氣,不禁有些遺憾。忽然,蘇暗香聽到兵器破空之聲,便說道:“山頂似乎有人在練劍,多半該是華山弟子。聽說華山劍法精妙絕倫,我們去看看吧。”
蘇雨蟬本來無甚興趣,然而見哥哥難得如此興致勃勃,便加快些腳步随蘇暗香直登山頂了。
華山南峰為華山最高峰,此處雖不過一處不知名的小峰頂,然而依舊高聳入雲。山風陣陣,吹得林木簌簌作響,卻始終吹不散環繞着的雲霞。只見此處煙霧缭繞,絲絲縷縷,仿若仙境一般。
山頂那人果然身着一襲華山劍派的青色長袍,劍法靈動而不失大氣,身姿輕盈而不乏矯健。一柄長劍明如秋水,映得遠山的綠瀑黃葉頓增顏色。劍意所指,身姿所及之處,曼妙無比。
蘇暗香不禁拊掌稱好。然而那人仿若未聞,行雲流水般地使完一套劍法方才收了長劍飄然而至,卻正是華山首徒葉慕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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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暗香笑道:“華山劍法果然名不虛傳,卻不曾想葉兄輕功也是如此了得。”
葉慕華抱劍答道:“适才聽少君及武當的二位師兄論及劍術精要之處,頗受啓發,便到這裏融彙貫通,讓蘇兄見笑了。然而論及輕功,我不過是自小生活在這華山之中,山路險峻,被迫練出來的,難登大雅之堂。燕大俠的輕功才真算得上是妙絕天下,舉世無雙。”
說完,他又想到傳言蘇暗香武功高深莫測,少君也曾稱贊其劍法與輕功并重,卓越絕倫,便有心讨教。蘇暗香也久慕華山威名,二人便折了一段樹枝拆解起來。
蘇暗香只覺葉慕華劍鋒所指,便有一股浩然之氣,果然是名家正宗。而葉慕華見他劍法雖奇詭奇險,然而竟無狠辣之處,反倒頗有君子之風,難怪少君如此看重這位江湖上人人疑忌的暗香樓主了。但轉念一想,卻又奇怪蘇暗香如何便給自己博得了如此邪名。
蘇暗香笑道:“世人往往會對未知的東西充滿恐懼,對莫名的事物充滿仇視,人之常情而已。他們不知曉我暗香樓的底細,因此害怕我這個樓主有什麽稀奇呢?”
葉慕華聽了覺得似乎頗有道理,然而卻又好奇起他為何要将暗香樓隐藏地如此秘密,以致招人口舌嫉恨,卻并不疑慮暗香樓如江湖傳言所說是第二個赤焰教了。
蘇暗香笑笑并不說話,正巧少君和楚燕二人以及武當二子帶着幾名童子到了,或攜菊酒火爐,或帶古劍棋盤。
少君見了蘇暗香笑道:“蕭潛說你心思郁積,出門散心,我猜想你終于會到這山頂來。眼下重陽将近,我們江湖兒女雖不甚在意,然而此處仙山福地,今日既已登高,若不追遠未免太辜負天公美意,不妨乘着今日,大家先在此暢飲一番。”說完便又介紹方子皇和宗子羨與他認識。
宗子羨抱劍施禮,态度謙虛謹慎。而方子皇一向信仰大道至簡,認為世事不論如何複雜,最終都不過黑白二字。他雖自幼生在武當聆聽教化,然而秉性如此,剛正耿直,嫉惡如仇。他常聽江湖中人将蘇暗香比作赤焰侯,覺得空穴來風,自有憑據,蘇暗香其人必然有其可惡之處,因此對蘇暗香不免有些不齒,面露不屑之色。
蘇暗香向宗子羨還了一禮,并不在意方子皇,态度比較方子皇更加孤高傲慢。
少君吩咐童子溫酒設棋,燕無痕卻說道:“菊花酒我喝,下棋卻罷了。”
葉慕華等人也說道:“我等卻是連棋都不懂的。”于是便和方子皇、楚劍辭切磋劍法了。
方子皇聽聞楚劍辭出劍迅如雷霆,以至于葉慕華這樣的高手數次見他出手都未曾看清他的劍,心中早有領教之意。然而楚劍辭卻态度冷淡,并不肯拔劍。
當時世人皆稱武當“三子皆良,二子方皇”。方子皇天賦異禀,雙手可同使兩路不同劍法,因此竟将武當的許多劍陣融彙成一套別具一格的劍法,施展出來連綿不絕,造詣不僅勝過師弟宗子羨,便是大師兄明子緒也及不上的。
方子皇心中有些不忿,暗想此人未免太過驕傲了些,然而亦不曾強逼楚劍辭出手,便與葉慕華又說些劍法見解。楚劍辭偶爾也插一兩句,話雖不多,卻往往能切中要旨。方子皇聽了心中油然敬佩,料想他有如此見解,劍法之高必定名不虛傳,因而更加好奇他手中黑布包裹着的長劍了。
而宗子羨仰慕少君為人,曾聽在宮中任職的父親宗谷辰評論當今武林年輕一衆高手時,将少君與公子起相提并論,說道:“歐陽水月與慕容起劍藝雙絕,潇灑好義,行事為人頗有古風,雖然年紀輕輕,舉手投足間卻自有一股大家風範,卓然不群。”
然而宗谷辰又繼續說道:“可惜慕容起七年前突然匿跡江湖,而歐陽水月自從娶了一個舞姬後便變得目光短淺,不思進取,沉浸在溫柔鄉中不能自拔,因此遠及不上公子起的大公豪邁,超凡入世了。因此世人只對慕容起用古代稱呼貴族的方法尊稱他為公子起,是确有道理的。”
但宗子羨卻覺得公子起大公大義,高風亮節,固然可敬。他每每行事,必然成竹在胸,事舉必成。事後不加渲染即可成書,自是一段傳奇,可歌可泣,簡直不似凡人,毫無可指摘之處,令人心生敬畏。然而正是因為他這般威重,猶如神靈,反倒令人難以親近,江湖雖然四處流傳他的美名,卻鮮少聽聞關于他的一些令人覺得可愛可親的逸聞趣事。
少君便不同了。雖然其事跡不及公子起壯闊,且不乏失利挫敗之舉,但情緒生動,多有妙聞,見之即覺如沐春風,與之相處,直教人心曠神怡。
礙于家教,宗子羨雖然表面始終循規蹈矩,謙遜有禮,心裏卻十分羨慕少君的潇灑縱情,便在一旁認真觀看少君和蘇暗香對弈。燕無痕獨坐一旁飲菊花酒,偶爾也看一兩眼。
一局終了,少君說道:“我的棋力原本并不好的,只是你偏執了些,格局有些窄了,反讓我險勝兩子了。”
宗子羨心裏認同,收拾好棋局請與少君對弈。蘇暗香便抱着溫酒壺在一旁看他棋路,心裏不免又笑他過于優柔謹慎了。幾百手後,宗子羨便說道:“少君棋藝高明,在下認輸了。”
少君說道:“我這棋藝哪裏敢當高明二字,原是你太過謹慎,展不開手腳才讓我幾次險裏求勝。若論及棋道高明,其實無痕才是這裏第一人,我與他對弈從來不過百子便認輸了。”
宗子羨感到十分驚訝,燕無痕卻說道:“既是為了提前慶賀佳節,何必做些費腦的游戲,少君曲藝無雙才是人所共知,何妨今日讓人一飽耳福。”
少君見此峰斷崖處正好矗立着一塊巨石,便飛身躍至巨石頂上。但見雲蒸霞蔚,頗為壯觀,便記起《楚辭·山鬼篇》中的詩句,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心中生起思念之情,便奏起了《鳳凰臺上憶吹簫》的曲子。
衆人聽了都十分感動。山風一吹,蘇雨蟬覺得實在過分凄涼,便不由自主地抱住雙肩。燕無痕便脫下長袍給她披上,說道:“山頂風大,天色也漸漸晚了,今日就先回去吧。”
衆人身在高處,見天地遼闊,都不免心生敬畏,山風回蕩山谷,更讓人無限悵惘寂寥,便收拾好物品下山去了。
衆人行至一半路程,好容易才擺脫寥落之情,卻見少君突然停住腳步,正詫異間便察覺到一股強烈的肅殺之氣。未及數十步,便隐約可見遠處有兩人正在林間對峙。
雖然那二人都身着中原服飾,然而其中一人腰間露出的一長一短兩柄佩刀卻無疑是東瀛風格,而另一人身無一物,似乎并無兵刃在手,但周身散發的凜冽殺氣卻絲毫不下對手。
衆人均在心中猜測那東瀛人莫非正是宮田誠,心中好奇他如何擺脫使團今日便到了華山,更與人在此間相鬥,因此都小心翼翼屏住呼吸不敢妄動。燕無痕凜然擋在蘇雨蟬身前,蘇暗香也緊緊護在一旁牽着妹妹的手不敢放松。
衆人俱是當今一等高手,雖然遠處二人氣場也十分強大,但全神貫注,不敢分心,并未發現他們。
只見那二人相距不過十來步,卻都異常謹慎,俱不敢輕率出手。時下秋氣栗冽,本以肅殺為心,催敗零落,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加之二人殺意凜盛,周遭木葉紛紛簌簌而下。
突然,一道豔麗的刀光驟然閃起,那二人一個錯身,只見精光四射,流影翻轉,隐隐傳來十幾下短兵相接之聲。待二人身形一分,那中原劍客便順勢展開輕功頭也不回地飄然遁去了。而那腰懸東瀛長刀的疑似宮田誠的人似乎受了些創傷,仍是未發覺衆人,只顧收刀入鞘,用手捂着腰緩步下山去了。
衆人見他們走得遠了,才議論道:“那人可是雲南藍庭煜?”
少君說道:“十有八玖便是他了。”
燕無痕說道:“聽說此人是個劍癡,為追求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的至高境界,終歲刻苦學劍,将一柄三尺長劍漸漸練成兩尺,一尺。直到三五年前竟練到了不過一指三寸來長,然而殺氣卻更加凝重,一出鞘便寒氣懾人,因此稱作指寒劍。可是練至如此三寸的境界之後,他自覺再短一分便難傷人性命,也就失去了劍的意義。因此便将鐵劍換作竹劍,将六七寸長的竹片前三寸削去竹肉,只留竹皮當作劍身,餘下當作劍柄。
“剛才他二人錯身交手之時,我看他右手觸及那東瀛武士腰間,似乎将什麽兵刃刺了進去,然而卻不見金鐵反光,想來便是一柄竹劍了。然而那東瀛武士也十分了得,迅速抽出短刀割傷了他的右手,又接連變招刺他要害。那藍庭煜自诩劍術第一高手,雖然狂妄,但我見他危急之中竟能又反手使出他多年未曾使出的指寒劍,連消對手十七招殺着。雖然只有招架之力,然而畢竟是由于他開始太過托大輕敵,吃了竹劍的虧。因此我覺得除去一些武林名宿,年輕一輩中他若稱劍法第一倒也可謂實至名歸了。”
方子皇原本只道燕無痕不過是個稀松平常的落拓浪子,如今見他不僅将剛才的決鬥看得一清二楚,還分析得頭頭是道,可見武功造詣也是十分深厚的,心中不由對他刮目相看。
而衆人各在心中暗想剛才那一瞬間的生死險鬥,二人的劍術造詣的确登峰造極,也紛紛點頭對燕無痕的話表示認同。
楚劍辭卻說道:“劍術是一種光明正大的力量,它源于一個人內心的強大。劍剛劍直,若要達到人劍合一,則必須心正心誠。心之所向,無堅不摧。因此劍道的精髓不在于修劍而在于修心,不在于誠于劍而在于誠于心。藍庭煜一門心思只放在劍本身上,早已誤入歧途迷失自我。更何況,劍本身的意義也從來不在于殺人,若不能幡然醒悟,他此生在劍道上的修為便不過如此了。”
聽得楚劍辭說出此番言論,少君便想道:“非是劍道如此,其他各項兵刃,各種技藝,其中至理,想來也不過如此。器為人用,修器不如修身,修身則莫過于修心了。”
蘇暗香卻想:“我常聽說世間許多看似不可能的事,卻總能有一些心志堅韌不拔之人做到。即便生前未能成功,死後也能化作鬼魂憑着那股信念完成心願。《後漢書》中所載範式和張劭之事必不欺我。我這副身軀雖然差強人意,然而只要我堅定信念,也定将能手刃仇敵,使七年前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其他衆人尚驚豔于藍庭煜那一手精妙絕倫的劍藝,突然聽得楚劍辭如此見解,公然貶低藍庭煜的劍術造詣,心下都十分駭然。然而細細一想,又似乎頗有道理,不免沉進心思也均各自有所感悟。衆人便如此各懷着心事,一路思索着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