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沈臨淵(下)
沈臨淵(下)——往事雲煙盡,暗香随風輕
且說蘇暗香自曝為梅盟主之子,事實與景呈毓之言出入甚大。而且,眼下景呈毓剛剛暴斃,蘇暗香又恰好自雁蕩歸來。
衆人不敢妄猜其中隐情。
但少君想及深處,心中還是有些不忍接受,說道:“我聽說梅盟主雖然武功蓋世,卻十分羨慕文士儒客,因此不許子女習武,只延請先生教習詩書經綸。你雖然也飽讀詩書,然而劍法輕功之高,卻絕非梅長清了。當年他已有十四五歲,早已錯過了習武的最好年齡,如何可在七年內習得你這般武功?你好好休息,莫要再說這些胡話了。”
蘇暗香搖頭道:“世人愚蠢淺薄,只道百無一用是書生,覺得讀書人腦袋迂腐冥頑不通,不懂世事人情。但他們又哪裏知道,他們所謂的那些打着人情世故的幌子,實際卻是一些相互吹捧,曲意逢迎的技藝勾當,只要他們看不起的那些讀書人想學,稍稍一點,便全然融會貫通。然而,他們之所以并沒有如此去做,乃是因為他們心中自有奉為圭臬的事物,不可逾越。
“真正的讀書人,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只要他們願意,想學什麽其實都是極快的。想那歷代名士大儒,他們原本只是飽讀詩書,但為官為政之後,自可興土木,修水利,戰勝于朝廷,翻覆于政治。儀态潇灑自如,決斷成竹在胸。君等只須遙想一番,便知我言下無虛了。我雖不才,不可與他們相提并論,倒卻也還尚存幾分恒心毅力,因此才勉強修得了這身淺薄的武功。”
他說起詩書之事,汪洋恣意。潇灑之處,竟似病體全然恢複了一般。可一口氣說完後,病魔便立刻席卷全身而來,他又十分艱難地咳嗽起來。
少君便說道:“天色晚了,你們兄妹車馬勞頓,早些安歇吧。我們明天再來看望你們。”說着便要扶下蘇暗香休息。
蘇雨蟬看見蕭潛面色凝重,眼淚早已禁止不住,如同洩閘的洪水,也忙在一旁附和少君。蘇暗香卻仍舊不依不饒。
少君便又說道:“對了,如今你既已平安歸來,你上次留給我的長書便還給你自己保管吧。”說着,取出那封長書交給了蘇暗香。
蘇暗香接過長書,竟直接放在床頭燭火之上燒掉了,說道:“這些年來我隐姓埋名,化名與你們交往,現在想來實在愧疚後悔。但時至如今,我依舊有些秘密不可與人訴說,無關信任友情。因此只能和諸位坦白身世,總不能枉了與各位誠心相交一場。”
少君見他病重如此,卻依舊心心念念糾纏不清,也惱他不自愛身體,便說道:“交友貴在交心,蘇暗香也好,梅長清也罷,我們從始至終都是朋友。你和景盟主之間的恩怨秘密,你不想說,我們也不會過分追問。現在雁蕩派上下只說景盟主暴病而亡,可見并無與你追究為難的意思,你切莫自己為難自己。”
蘇暗香苦笑了一下,凄涼而又無奈,輕輕撫慰住蘇雨蟬的眼淚,又繼續說道:“我很快便說完了,也了卻了我今日的願望,不說完,我夜裏無論如何也是睡不着的,那便更糟糕了。”
衆人仍是勸解,蕭潛卻說道:“他的病症向來是由于心思郁結,今夜便聽他說完放下心結吧。”
衆人猶豫一番,終于停下腳步又聽他講,蘇雨蟬和蕭潛在一旁小心服侍。
“當年,我父親梅盟主和公子起盡起江湖豪傑,要攻破赤焰教,母親由于與父親感情深厚,加上她武藝也十分出色,因此便随父親一起去了。後來父親葬身火海,我和妹妹聽說後都以為父親是不幸戰死。誰知母親回來後卻告訴我們,她告訴我們,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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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告訴我們,父親其實竟是被景呈毓暗害而死!她武功不是景呈毓的對手,生怕被景呈毓察覺而遭到殺手,只好佯裝不知,靜待時機,希望待大局已定,善後事了,便将真相大白于天下,為父親報仇。
“然而無奈事後天下豪傑盡數被景呈毓欺瞞,甚至連鐘先生也十分信任他,還将盟主之位薦舉給了他。母親她一生大氣坦蕩,何曾有過如此隐忍,受過如此委屈,因此終日憂戚惶恐,終于被景呈毓看出破綻,不得已帶了我們連夜出逃,最後甚至用性命換回了我和妹妹的安全。母親彌留之際,囑咐我務必要揭穿這個僞君子的真面目,親手手刃仇敵。
“為報父仇,我刻苦學習武功。但雁蕩派經過父親和景呈毓的經營,早已非同當年創派之初了。為了抗衡雁蕩派的勢力,我便創建了暗香樓。開始時,樓衆裏多有兇惡鬥狠之徒,喜歡欺壓良善。
“有一次,我得知他們欺辱了一對母女。我看到那位母親的屍體,便想起了我的母親。她們死前留下的那種絕望而痛恨的眼神是那麽地相似,動人心魄,逼人骨髓。
“後來,我随意找了個借口将那些争兇鬥狠之徒召集在一起,把他們全部毒殺了。殺了他們之後,我卻突然明白了,我需要的并不是百萬甲兵,而是百萬甲兵的氣勢,只需以此來抗衡雁蕩的聲威便可以了。因此後來我便只收留些貧弱善良,幫助他們經營生活,讓他們幫我宣揚暗香樓的聲勢,遠香樓便是最成功的一個案例了。
“當時戰亂剛平,天下苦寒之人何其多也!我帶着他們互相扶持,終于快速在江湖上建立了一個聲勢強大的暗香樓。
“然而,我身體終究太過孱弱,身邊又沒有十分得力的幫手,恐怕也不是景呈毓的對手。何況我隐忍數年,早已定計不僅要将真相公之于衆,還要一衆華山與會之人統統陪葬,治其愚昧不察之罪。我刻意結交歐陽,正是想借歐陽山莊之力助我行計。我躊躇滿志,卻不料中途殺出個宮田誠,将朝廷卷入其中。
“我擔心依計行事會誤傷顧太傅性命,危及朝廷政治,再次陷無辜萬民于水火,便始終猶豫不決。何況又有歐陽你親自護衛顧太傅,這些年你的恩情我時常感念在心,君以誠待我,我亦必不負君。怪只怪當時景呈毓離開華山太早,我後面也始終無緣展開計劃。
“你們走後,我在華山想了很久,終于還是覺得楚兄當日之語十分有理。父母之仇不可假手于人,我仇他之心隐忍七年,從未動搖半分,又何懼他區區一介弑兄奪名的蒼髯老賊?于是我便帶着決心前往雁蕩找景呈毓尋仇。可是,可是……”
蘇暗香聲音儒雅,語氣始終竭力克制,保持平靜,波瀾不驚,可說到此處時卻不覺眼眶含淚,語言也凝滞艱澀,不能表達了,終于導致氣脈郁結,“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來。
衆人見了急忙止住他,表示已經明白了所有事情的真相,勸解他安心歇息。但蘇暗香看起來卻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或許是說到了他方才所說的至今不可與人訴說的秘密了吧。
他猶豫一陣,果然再難繼續開口,終于還是安分地躺下,靜靜地閉上眼睛休息了。衆人分明看見他眼角的淚水已經溢出,心裏都十分可憐他們兄妹的身世遭遇。
蘇雨蟬仍是十分體貼地照顧蘇暗香,衆人便先行退了出來。如今景呈毓已死,必是蘇暗香成功手刃仇敵。然而他剛剛講述的這段故事,蘇暗香自己卻并未将之公之于衆,而且說到最後還面有難色,想來是另有更加駭人聽聞的隐情。
但此時衆人都無心去細想,只悄悄地問蕭潛蘇暗香病情如何。蕭潛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沉默着不肯說話。
此後,少君等人便每天都前來探病,然而蘇暗香病情一天重似一天,始終不見好轉。
正月的最後一天,竟又下起了一場大雪,蘇暗香見了心情愉快了許多,自覺身體也似乎好了很多。他仔細端詳着蘇雨蟬的臉,雖然削瘦了些,然而皮膚白皙,眉清目秀,越看越覺得精致好看,便說道:“當年你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怎麽一轉眼你就長成了這般亭亭玉立,我竟一直還沒發現原來我的妹妹長得如此好看呢。”
蘇雨蟬見蘇暗香精神好了很多,腦海中似乎閃過什麽念頭,但很快便被難掩的喜悅沖走了,心想蕭潛到底不愧為“小聖手”,照顧蘇暗香更殷切了。
蘇暗香看了眼窗外,又說道:“你扶我出去看看雪吧。”
蘇雨蟬看向蕭潛,蕭潛別過臉去,似是在看外面氣候是否适宜,一會兒便又轉過臉來笑着點了下頭。少君等人看着蘇暗香穿好衣物後便自覺地退走,只留下他們兄妹二人說話。
蘇暗香與蘇雨蟬步下石階,走到院中,還有盛開的梅花,在雪中格外的俏麗清香。蘇暗香說道:“梅花開完,春天就要到了,萬物便又要複蘇了。”
“是啊,以後我們索性就不要姓梅,改姓蘇了吧,重新開始一段新生活,不再提起過往的事情了,好不好?”
“好啊。當初我易名改姓的時候,也正是希望可以開始一段新的生命,手刃仇敵。我叫你雨蟬,也只是希望你以後可以像那雨後的鳴蟬一般,即便經歷過風雨,依舊可以高聲長歌呢。”
“嗯,我知道,一直都知道。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我還知道你以暗香為名,原本是為了警醒我們的姓氏仇恨的。可在我看來,你名字的意義就像這梅花一樣,暗放幽香,一直處處維護着我。所以這些年來,我也很好,一直都好。”
蘇暗香眼角濕潤了,哽咽着說道:“這些年來我做哥哥是十分失敗的,不僅沒有照顧好你,還連累你一直照顧我。若有來生,我希望可以重新做一回你的哥哥,一定好好照顧你。”
“今生已足願,何需寄來生。當年若不是為了照顧我,你怎麽會在大雪裏凍了幾天幾夜變成這副模樣。”蘇雨蟬也終于說不下去了,嗫嚅着哭了起來。
蘇暗香心中不忍,十分憐惜,便強擠出一個笑容,刮刮她的鼻子,溫柔地說道:“剛剛才說的不提過去的事了,怎麽還是又提了呢?我們去那邊石階上坐會兒,仔細看會兒這紅梅白雪吧。”
蘇雨蟬擦幹涕淚,扶着蘇暗香過去,又拿來暖和的蒲團墊在地上。蘇雨蟬摟着蘇暗香的胳膊,偏着頭靠在蘇暗香的肩膀上。
雪,漸漸地又下起來了,覆在梅花上,潔淨不染。
“你以後要過得幸福啊,心裏不要怪我。”
蘇暗香似乎覺得十分困頓了,語氣越拖越弱,說完便輕輕合上了眼睑。
蘇雨蟬點了點頭,答了聲“嗯”,便緊緊地抱住了蘇暗香,輕聲地說道:“我一直都很幸福,怎麽會怪你呢?”
說完,她雙目緊閉,睫毛輕輕地顫抖,兩行清淚從眼角順着清瘦的臉龐漸漸滑了下來。
天空灰蒙蒙的,雪,還在下,終于覆沒了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