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原随野(下)

原随野(下)——尹呈見公瑾,雅量高丈夫

且說原随野突然發病,擁雪夫人和鋤雪俱是吃了一驚,便急急忙忙趕了過去。

原随野見到鋤雪趕來,便說道:“我原不過和大家說些話罷了,正說得興起,卻不想發了火熱之症,原已殊為掃興,卻還要驚動起你來。”

鋤雪便為原随野切了一回脈,又問道:“他可診完脈了麽?”

蕭潛見了鋤雪的女裝,不覺有些驚豔,便說道:“已診過了,脈象激動,卻不知何病,慚愧慚愧。”

鋤雪便拿出一瓶藥丸為原随野服下一粒,良久,原随野漸漸平複下來,笑道:“我昨日便和你說此間都非庸人,早已看穿你的僞裝,你還不信,今日如何?”

鋤雪想起剛剛自己驟然間狠狠親了擁雪夫人一口,十分滿意,便笑道:“今日可撿了個大便宜呢!”

擁雪夫人卻以為她是指自己講給了她聽燈會的事情,在心裏偷偷地嗔罵她磨人。

鋤雪笑盈盈地又跑到擁雪夫人身邊,挽着她的胳膊說道:“既然你們都看出來了,那麽想必原大哥肯定也都和你們說過了,我其實叫薛楚楚,薛藥王正是我的爹爹。我從小和爹爹生活在川蜀,他老人家脾氣也十分可愛,因此不大懂中原的禮儀,希望歐陽大哥你們不要見怪。”

衆人本就喜愛她自然真情,豈會怪她?更何況她如今換了女裝,一副笑靥盈盈的模樣呢。

楚楚便又說道:“原大哥和我爹爹是極好的朋友,我爹爹實在醫不好他才推薦他去京城找蕭前輩,又特意囑咐我一路照顧。如今在湖南便遇到蕭大哥你,一下子便想到血寒異症,便知蕭大哥你名下無虛了,還請你一定要醫好原大哥呀!”

蕭潛原就深感棘手,此時聽說薛藥王也束手無策,心中不免有些萎頓,但轉念又想道:這正是安慰父親的大好機會呢!便伸手拱了一禮以表誠心。

原随野和楚楚在擁雪山莊住了許多時日,蕭潛一心研究原随野的病情卻始終無所進展。楚楚見了他認真苦惱的樣子終于不忍,還是裝作不小心的樣子,偷偷把薛藥王煉制的那瓶用于救急的藥丸遺在了蕭潛房裏。蕭潛本不欲受,但又覺得人命關天,不可任性,便坦然接下,向楚楚道謝,又問些她關于原随野病情的研究。

然而薛藥王老來得女,十分寵溺,也未曾逼過楚楚學醫,因此楚楚于醫藥之道并不精通,卻又不願在蕭潛面前給比了下去,便裝模作樣故作深沉地說些大道理糊弄他,實在被蕭潛問得答不下去了便跑開去膩着擁雪夫人了。

而擁雪夫人想到蕭聖手常常得意自己育有兩子,薛藥王卻只有一名養女,如今又聽到薛藥王為她取名楚楚,心裏便更加相信楚劍辭了,因此也常常去找楚楚親近。二人很快就變得無話不談,無談不歡了。

這天楚楚又要答不出蕭潛的問題了,便跑去找擁雪夫人,罵他冥頑,又纏着要擁雪夫人講她和少君的愛戀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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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雪夫人有了孩子,再想起往事時,心中更有萬種柔情。她笑了一笑,卻只說道:“那年冬天,我聞見一陣清香,随口說了句好香啊。也不知他在哪裏就聽見了,望着一個小角落說,嗯,梅花開了。我順着他的目光的方向一看,果然牆角裏有一株早梅已經含了許多苞來,心裏一陣莫名的感動,也不知為何地自此就愛上他了。”

楚楚等了半天,但見擁雪夫人神情動人,而嘴裏只說出這般短短一句話,覺得很不滿意,怪道:“在我心裏,你和歐陽大哥的愛情應該和武當明大哥與魔教的花姐姐一樣纏綿悱恻又蕩氣回腸才對。但明大哥和花姐姐未能善終,陰陽相隔,顯然不及你和歐陽大哥豐富圓滿,可姐姐你如今卻如此搪塞于我。”

少君和擁雪夫人當初只是門第之隔,世俗不解,卻始終不及武當明子緒和魔教花飛雨兩相對立,竟為世人不容。然則戀愛一事,彼此相互愛慕理解便好,何必要關乎些天下興亡?

後來花飛雨香消玉殒,明子緒思過三年,出關後仍是執迷不悟,又被掌教師尊無塵子道長罰過四年,直至去歲十月才出關。

雖然目今已到了第八個年頭,但這些轶事醜聞對好事之徒而言卻是愈久彌香,世人對明子緒想必依舊是極其不齒的态度吧。

但楚楚年紀輕輕,自然是不認識她自己口中的明大哥花姐姐的,卻依舊未被世俗傳說左右,自有獨自一番見解,自由大膽,其真性情實屬難得。想來也是那位傳聞中脾氣怪誕的薛藥王的功勞吧。

擁雪夫人想到這些,不想她過于追求新鮮入了歧途,便和她細細談論感情的事情。

楚楚聽她說得溫婉隽永,自是另有一種風情,十分美好,引人深思,便也和擁雪夫人說了許多真心話,直到夜裏休息時竟不舍得擁雪夫人走了。

擁雪夫人也從心底喜歡她,便留下和她同睡,解下衣衫,果見楚楚右肩肩袖有一枚蝴蝶胎記,高興地摟着楚楚說不出話來。

楚楚一頭霧水,只聽擁雪夫人問道:“好妹妹,你這肩上的蝴蝶可有誰人見過?”

楚楚想了想說道:“我記事以來便一直和爹爹隐居生活,除了爹爹沒人見過,姐姐你是第二人呢。”

擁雪夫人卻笑道:“我卻并不是第二人呢!”說着便将楚劍辭和她兄妹的身世說了出來。

擁雪夫人感情細膩,言語溫柔,雖也不曾添油加醋誇大其辭,而說至動人處還是直引得二人相擁着落下淚來。

楚楚抹去眼淚,說道:“我初見楚大哥時還一直以為他最滄桑年長,哪曉得他竟然最是年輕,這些年可是該有多麽艱難。難怪我總覺得他對我似是異常關心,我也對他覺得莫名親切呢,原來他竟是我親生哥哥。”說完她又展顏一笑,“可他的表情實在也太生硬,讓人難以主動親近呢!”

楚楚也素知自己并非薛藥王親生女兒,但時隔多年,她也不記得父母往事,薛藥王更是将她視若己出,因此她也極少動過尋親的念頭。如今她卻意外收獲一個親生哥哥喜不自禁,時而興奮不已,時而又感傷家世凄涼,兄長遭遇悲慘,一夜難眠。

後來,每當外面傳聞楚劍辭當年義救燕老将軍,大戰宮田誠,是如何地英武不凡時,少君便和擁雪夫人笑道:“我卻見過這位大英雄曾對着一個小丫頭流淚呢!而且還說不定還是他這一生中唯一流的一次淚呢。”

薛藥王雖然在江湖中聲譽不及蕭聖手,世人皆責其怪癖,但楚劍辭只感激他保護幼妹免如自己這般遭遇命運捉弄,心裏渴慕着要親臨拜會,表示感恩。

原随野也十分意外楚楚此次纏着自己出來游玩,竟還能收獲一個哥哥,也覺胸懷大快,卻不想又發了一次火毒症。蕭潛仔細檢視一番仍是毫無所獲,心中沮喪。

原随野服下薛藥王的藥丸,粲然一笑道:“蕭兄無需介懷,薛先生煉制此藥也曾耗去數年光陰,檢視我病發次數更是不可勝數。如今我與蕭兄相處不及半月,哪會有如此神速進展?”

蕭潛聽了心下稍安,然而他過去時常愧疚于鐘無念掌門,近來又自責對蘇暗香回天乏術,心裏總是有些坎坷不可逾越。

原随野又說道:“我自幼熟讀詩書,立志博取功名一展胸中報負,可卻無端染上這等怪疾,致使我幾度倒在科場。這些年求醫無果,雖然蕭兄你一直未曾明說,但我看你心裏焦急,想來定是和薛先生所見相同,原某最多不過三年壽命了吧。長恨此身非吾有啊!”

說到這裏,他長嘆了一口氣,才又繼續說道:“并非我不信任蕭兄,只是這些日子與諸君談論相處,原某頗有些豁然開朗之感。人壽雖修短不一,但固有一死,各安天命,各盡人事而已。我此前過分在意生死,是不安天命,而心中戚戚于疾病,又不曾盡力人事,實是辜負人生頗多。好在迷途未遠,今日既已回車複路,原某就此告辭,異日再見,綠水青山。楚楚就交予楚兄你照看了,他日見到薛先生還請代為致意。”

少君嘆息他的命運,忍不住一陣神傷。但畢竟少君還是更愛慕他的神采的,贊嘆他早已知自己時日無多卻能夠始終談笑風生。因此既然原随野去意已決,少君也決不強留拖累于他,只願他胸中長存浩然氣,縱享三載快哉風。

原随野乘上小船,對衆人說道:“神君在山,少君在前,原某本不敢班門弄斧的,但我心中暢快,臨別之時請為諸君吹奏一曲,還望莫笑。”說罷便拿出一管竹笛,背過衆人,行舟遠去。衆人遙相目送,只見人影漸杳,猶有笛聲清揚。

湖面水汽氤氲彌漫,難望對岸的春樹閣樓。可醉金樓高聳于湖畔,遙對洞庭山小島,卻能憑高遠視了。頂樓臨窗對水的位置正坐着一名年輕公子和兩名長者,舉目可覽洞庭勝狀,傾耳能聞俠客豪情。

那公子居高臨下,懶洋洋地說道:“我常以為江湖俠客不拘繁禮,痛快淋漓,實在豔羨不已。可這些天見得多了,卻又覺得其粗俗鄙陋之處,倒也令人厭惡,可知想象與現實總是存有差距。從前我還覺得歐陽水月一生并無壯舉,娶妻之後更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何以竟能與慕容起相提并論?可如今我雖仍未得見歐陽水月其人,但只觀這岳陽氣象,聽聞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而喜與其游,方知慕容起可謂壯舉激烈,歐陽水月卻是潤物無聲了。果然非同常人。”

那兩名長者,一名強健魁梧,雙手寬厚有力,十指修長遒勁,顯然手上功夫十分了得。

另一名卻從容儒雅,氣質華美,一見便知其智慧定然十分高絕。他聽了那公子的一番評價,便說道:“公子高見。可知立功立業不在強力,應識乾坤之大,猶憐草木之情。其人若是能胸懷天地,便自将包容于宇宙。”

那年輕公子笑笑,不置可否。忽聞遠處一陣笛聲,清越激昂,便循聲望去,只見洞庭湖面上的一葉扁舟中竟站着一位狐裘公子,分外引人注目。

那年輕公子饒有興致地看了他一番,說道:“此人可是歐陽水月?雅量高致,果有公瑾之風。”

那強健長者似乎頗識江湖豪傑,答道:“此人并非歐陽水月,卻也不知是何人。”

那公子聽了來了興致,說道:“不是水月,莫非還是病梅不成?可那蘇暗香不是正月底便病逝了麽,區區一個多月遠香樓便已不複當初,由此可見那蘇暗香生來也确是一代英才了。”

他感嘆一番,又說道:“不管他是誰,都不妨請他入座一敘吧。”那強健長者便着人下樓去等待,那舟上狐裘公子一旦及岸,便将他恭恭敬敬地請到樓上來。

那狐裘公子自然正是原随野了,他雖不識來使,卻已看淡生死,灑脫不拘,毫不客氣地上了樓,只見主人家公子面如冠玉,唇若朱丹,文質彬彬,器宇不凡,更兼華服秀美,襯得其氣質之高貴,便連少君也難以企及。

那公子見到原随野上得樓來,便起身招呼道:“區區尹呈,适才見兄臺在洞庭泛舟儀态高雅,心生羨慕,故此冒昧相邀。”

原随野答道:“山野散人原随野,尹公子過獎了。”說着便分主客坐下。那兩名長者也各自介紹,健者稱姓陳,儒者稱姓傅。

原随野看見那強健長者雙手奇異,反而似乎并不十分在意那陳姓長者了,而是向那傅姓清矍老者問道:“不知貴姓何傅?托付之付或是太傅之傅?”

那長者笑道:“何謂太傅之傅,不過是作繭之縛,絞絲立人罷了。”

雙方既已互通名姓,也不深究對方來歷,只管持觞勸飲。二人談及江湖大勢,指點河山壯麗,尹呈大有相見恨晚之感,原随野數年豪氣才情一舉迸發,也是滔滔不絕,與之相談甚歡。

醉金美酒果然名不虛傳,幾巡過後,原随野似乎略有薰意,持杯祝道:“蒙君邀飲一杯酒,不負君情萬裏長!”

尹呈也持盞笑道:“原先生過譽了。”

原随野一飲而盡,又說道:“修我矛戈,與子同仇。”

尹呈聽得不明就裏,問道:“原先生何出此言?”

原随野一笑,眼神裏醉意全無,顏色也稍加端正,又說道:“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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