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薛鑒湖(上)
薛鑒湖(上)——奇行偉志真豪傑,敢以刀斧導人心
去歲在華山時,蕭潛見燕無痕獨自退走,楚劍辭随少君回洞庭山暫時隐遁,自己獨自一人繼續訪山尋藥未免太過凄涼,而且自己對于鐘先生的心結也終于解開,再留華山不免顯得過分叨擾。蘇暗香總算也安分下來,按照自己留的方子善加調養便将無甚大礙。況且自己已有三年多未和夏擁雪與少君相聚,上次在岳陽才停留不過兩天,還被自己醉酒睡過去大半天,總是覺得相處不夠,十分貪戀。
他心中糾結權衡許久,終于勸解自己道:“我這些年來遍識百草,所作筆記甚多甚雜,不妨在山莊潛心整理,完畢之後便回京告慰父親好了。”
然而到了洞庭山重新見到擁雪夫人後,他心中不免又生出許多得寸進尺的貪念來,每日雖然貌似深居簡出,埋頭整理筆記,然而心裏卻始終後悔不疊,不該回到洞庭。
他想:“去華山時無痕便總是有意無意地和我說些歐陽和擁雪如何恩愛的話,可恨我自己心魔太重,不聽勸谏,以至于引起今日這般更深的痛苦。”
臘月大雪時,他又無意看見擁雪夫人和少君倚梅吹雪的情景,心中更是糾結不已,複雜心态難以言表。每當楚劍辭有意離開時,他便也有心一起找個托詞離去。而此時擁雪夫人已有身孕,楚劍辭多年來苦心尋找不得的小妹突然出現,他便下定決心和少君說道:“我數年來鑽研藥理卻始終難得其中真昧,劍辭既要随楚楚姑娘一同前去蜀南拜訪薛藥王,我也想一同前去求教。況且傳聞薛藥王脾氣古怪,我去了也可以相互照應一番。”
少君想了想便也不刻意留他。薛楚楚心中好笑:“雖然我哥哥不太會說話,但好歹是我親生哥哥,有我在旁,爹爹再如何古怪,想必也不會為難他的。反倒是你非親非故,還是蕭聖手的兒子,到時候恐怕還不知道誰照應誰呢!而且你就很會說話麽,竟敢當着我的面說我爹爹的壞話!”
她聰明伶俐,古靈精怪,雖然在擁雪山莊所住日子不長,卻已隐約察看出蕭潛的感情端倪,口中也不道破,便任憑蕭潛同行了。更何況她和楚劍辭離散時年齡尚幼,如今過了十多年,幼年的記憶早已一片朦胧,雖然已經相認,卻總覺有些微妙,又加上楚劍辭沉默寡言,不善表達,因此她倒也樂得蕭潛一同前往緩解氣氛。
一路上春和景明,天氣分外明朗,三人打馬而行,楚楚終于還是忍不住調笑蕭潛道:“蕭哥哥,你臨行前口口聲聲說互相照應,心裏卻分明嫌棄我哥哥不會說話要來照應我哥,豈不知我爹爹他生平最恨的便是你爹爹了,他老人家總覺得世人将他與你爹爹并稱什麽‘南薛北蕭’,分明是在暗指‘南學北蕭’,十分氣惱呢。倘若他知道你是蕭聖手的兒子,還號稱什麽小聖手,只怕還不惱你惱得張牙舞爪。”
說完她腦中就自然地聯想出薛藥王氣惱時花白胡須一顫一顫的可笑又可親的模樣,竟忍不住咯咯地笑個不停。
蕭潛聽她前半段話只覺得十分羞愧,急忙想要解釋,然而聽她說起“南薛北蕭”的故事來,不禁又想起自己父親同樣可笑的固執來,看見楚楚笑得樂不可支的樣子,竟被感染到也忍不住笑起來。
楚楚見他毫不着急如何應對自己的爹爹,反而莫名其妙地跟着自己也大笑起來,心裏便十分惱他,停下笑聲嗔怪蕭潛道:“我笑我的,你跟着瞎笑些什麽!”
蕭潛絲毫不以為意,忍住笑把父親氣惱“南薛北效”的故事講了出來。楚楚聽了心裏想到:“他們兩位老人家雖然表面上各自瞧對方不起,卻不知彼此心裏卻十分得相似呢。表面上看似乎有關名利,實際上更應該是一時瑜亮,英雄相惜而相殺吧,不然我爹爹又怎會推薦原大哥去找蕭前輩呢。造化真是奇妙啊!”想着想着竟越想越覺得好笑,終于又忍不住笑出聲來。
楚劍辭見了可愛,便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後來楚楚随蕭潛拜見蕭父的時候,蕭聖手聽說楚楚便是那薛藥王的養女後,心中十分怏怏,直至無意聽說這段故事後,竟又莫名覺得楚楚可愛可親,消除所有的偏見對她異常地寵愛了。
三人仍是一路歡愉地趕往蜀南,楚楚細心交代了蕭、楚二人許多薛藥王的喜好禁忌,免得他們無知冒犯了他老人家,蕭、楚二人也十分認真地銘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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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南有一處勝景,時人謂之蜀南竹海,宋時名曰萬嶺箐,據傳是當時著名詩人黃庭堅所取。此處有峰巒千座,修竹萬畝,青翠相接,綿綿無盡,號稱竹海毫不誇張。一代藥王薛鑒湖便是在此中隐居。
“川蜀之地多奇山異谷,薛藥王既然號稱一代藥王,世人都只當他定然尋到一處隐秘的峽谷避世,誰能想到他老人家竟是隐身于竹海了呢,難怪近些年來都探聽不到他老人家的行蹤。”蕭潛不禁啧啧稱奇,“然而據聞那竹海幽篁深邃,遮天蔽日,想來少有奇花異草,更不是煉藥佳所吧。”
“是啊,爹爹當時正是這麽想的呢,怕人打擾才選了這個世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反正他現在也已經不再研究藥學了。”
蕭潛和楚劍辭聽了後都頗感驚訝,楚楚便問道:“你們可聽過華佗為曹操開顱取腦的野史故事?”
不待他們二人回答,楚楚又繼續說道:“爹爹他鑽研醫藥多年,雖有大成,然而越來越發現許多病症非藥石所能醫治。就比如說心病吧。傳聞聖人心有七竅,玲珑剔透,而正常人的心便只有四竅了,因此和聖人相比,常人便不免顯得狹隘迂腐。但便是正常人之間相互對比,也有人會顯得勢利短淺,這便是心竅迷失之故,并非心竅不足,因此循循善誘并輔以藥石之力,或許還有使之重新開竅的可能,但所需時日尚久,而且過分迷失的話希望也未免太過渺茫。
“然而芸芸衆生中,又有許多人心天生不足四竅,便是俗稱的‘缺心眼’了。此類人冥頑固執,不服教化,不免做出些難以理喻之事。
“還有一類人呢,天生心有八玖竅,不僅多出常人,更是高出聖人。然而所謂過猶不及,此類人便是心眼太多,因此過于敏感計較,時常心事重重,機關算盡。到頭來不僅為他人所忌恨,更連累自己勞心過度,神耗心傷,因此不免薄壽早夭了。
“這些病症俱是言語勸之無用,藥石醫無可醫。如今唐門宗主便同時為這兩種心病所惑。爹爹說他心懷異志,明知希望渺茫,前途危險,卻依舊執迷不改,是缺心眼。又說他苦心孤詣,機關算盡,不計代價手段,終于奠定唐門基業,貌似一番豐功偉績,實則卻是多心眼的症狀了。爹爹與他交好時經常心存僥幸,希望可以憑一己之力徹底治愈他這些心病,可誰知唐宗主非但毫無好轉,反而更加變本加厲了。爹爹一時看不過便和他絕交隐居到這竹海中了。
“他老人家覺得天地萬物相生相克,是斷無不可救治的絕症的,只是救治之法尚未為人發現而已。他又結合關羽刮骨療毒的故事,覺得傳說中華佗對曹操說的開顱取腦之術也未必全是傳說,若是手藝高明,也當屬可行之策,因此便想着若能将此法發展成熟,發揚光大,便可以金刀銀斧為世人之心開竅封竅了,世上少了那些心病之人,或許也不再有好勇鬥狠之事了。從此世間變得一片安靜祥和,刀傷病痛也會因此減少很多吧。因此,他老人家便開始一心投入此道了。這些年來,爹爹苦心孤詣,雖然收獲不豐,卻依然頑強呢。”
唐門素以暗器□□聞名于川蜀之地,時人提及唐門莫不諱莫如深,然而薛藥王卻不以為然,巴豆救命,人參殺人,世事并無定律。而如今的唐宗主天賦過人,對各類藥物了然于胸,因此薛藥王和唐宗主雖然年齡相差十多歲,卻曾是一對至交好友,一同煉藥修行。
可後來由于唐宗主能力出衆,使唐門聲威一日千裏,昭于中原,可謂今非昔比,行事便變得驕縱妄尊。薛藥王察言觀色,覺得唐宗主思慮言行漸行漸遠,早已異志萌發,不複當年,勸誡未果後便開始漸漸疏遠唐宗主,終于不再同唐門往來了。
世人不知其中隐情,只見唐門顯貴之後薛藥王反而離棄,便覺得薛藥王不近人情,脾性實在怪誕。
但蕭潛和楚劍辭并不在意此事,反而對薛藥王構思的以刀斧之利強行開閉人之心竅之事感到太過誇張,簡直令人匪夷所思。試想心乃一身之主,若加以刀斧,豈有生路?
據傳商朝時比幹便懷有聖人的七竅玲珑心,然而面對摘心之厄尚不能免除一死,何況連常人尚且不如的心病之人?難怪世人都說薛藥王性情荒謬,其思維之天馬行空,已足以謂之石破天驚了。
然而楚劍辭感激他将小妹養育得健康美麗,活潑聰明,便說道:“世人只知薛藥王躲避唐門隐居遁世,卻絲毫不知他老人家竟有如此的奇行偉志,真是可惜啊!”
楚楚也點頭道:“我也和爹爹如此說過,可他老人家卻說,如今世人貪逸享樂,喜好名利,做事之初便抱着争名奪利的目的,因此被名利分心,反而一事無成,名利無收。他們真應該學學我,專心致志,一以貫之,等到事成之後,若果真壯舉,又何愁名利不至?不過話說回來,一心做事之人鮮有名利之心,倘若名利沓來,反而覺得煩憂累人呢!而那些逐利之人呢,縱使明白其中道理恐怕也難以踐行吧。如此看來,世上的許多道理真是讓人覺得徒勞而悲哀啊。”
蕭潛也是醫道世家出身,尚未聽說過有人能有華佗那般技藝,可為生人摘心取腦,便是他父親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如今聽到薛藥王竟潛心于此,自覺自己也有心病難醫,因此十分震撼,便問道:“倘真如此,常人也有許多心病難醫,比如嫉妒,比如仇恨,比如愧疚,比如貪婪,又比如相思迷戀,又該如何醫治呢?”
楚楚冷笑道:“若是可行,這些病也是不入流的,取出心來削去主相思迷戀的那部分便好了,實在不行另換一顆無相思迷戀之症的狼心狗肺便是。”
蕭潛聽她似乎話中帶刺,便要分辯,楚楚卻叫道:“哎呀,你這人真是讨厭!”拍馬便跑。楚劍辭也忙一拍馬背追了上去,蕭潛也只好吞了言語催馬追趕。
跑了約略兩三裏地,楚楚一直默默無聲,楚劍辭便又問道:“我剛聽你說聖人心七竅,常人四竅,間或有不足四竅或多于七竅的,俱是難醫之症,那麽間于二者之間,有五六竅的心又當如何?”
楚楚答道:“超乎常人而遜于聖人,自然便是智者亞聖之流了。”說完她又嫣然笑道:“那些話都是爹爹告訴我的,當時他剛說完我就想到了這個問題,可是如今都跑了三裏地你才想起來。哥哥,我比你聰明了三裏地呢!”
楚劍辭和蕭潛聽了她這天真的比較也都笑了起來,便又愉快地一起談天說地,打馬趕路了。
及至到了竹海,楚劍辭道明身世來歷,想要表達謝意。薛藥王當年收養楚楚時聽她口中喃喃,确實提過還有一個哥哥的話,然而薛藥王一眼見了楚楚便心中憐愛,心裏可恨她口中的哥哥如此不負責任了,因此對楚劍辭毫無好感。
他想:我這十幾年來真心養育她,卻毫不見你有何作為,連相認還是楚楚主動送上門去,此時你卻要憑着莫名的血緣之親想要奪走她,實在殊為可惡!
薛藥王本欲立刻發作,然而看到楚楚一臉期待的樣子,心念一轉,便又率性地坐下來胡編亂造些當年收養楚楚的種種細節,有些地方甚至講的荒誕不經,與楚劍辭的故事全然不符。
起初楚劍辭尤有懷疑,畢竟薛藥王須發皆白,面如枯槁,手若松枝,只當應是他年事漸高,事情記不真切。但聽着聽着他卻又發現薛藥王雖然邏輯荒唐,但語言尚且緊密,似是故意戲弄。他便大概猜想到薛藥王的心思,攔住蕭潛開口詢問,任由薛藥王信口開河,最終只說道:“晚輩只為感謝前輩對小妹的養育之恩,并無意定要帶她離去,前輩無需多心。”心裏也暗暗下定決心在此陪伴這位老人終老,以全謝意,表明心跡。
但薛藥王聽見他說自己多心,卻更加讨厭他,幾欲大怒。
楚楚起初也聽了奇怪,別的故事不說,她自己記憶也并不深刻,然而自己右肩肩袖上那枚栩栩如生的蝴蝶胎記部位隐私,外人斷然無從知曉,楚劍辭能夠一語道破定然是自己至親之人。此時她聽了哥哥開口,也立時明白過來,連忙抱住老藥王一個勁地撒嬌,說些喜愛這蜀南竹海,不會離此遠去的話,淨拿出些自己在外面買的一些小玩意兒逗老藥王開心,又一個勁地勸解老藥王收留蕭楚二人在此小住一陣光陰。
薛藥王雖然心中不情願,但楚楚硬要跟着原随野出去玩耍了許多時日,讓他無比挂念,今日楚楚回來見着她開心可愛的樣子,總不忍拂了她的心願,一時被磨得心軟便答應下來。可他心裏卻還在盤算着日後只管無端地朝這兩個年輕人發些莫名其妙的脾氣,年輕人往往年輕氣盛,受不得氣,很快便會知難而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