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薛鑒湖(下)
薛鑒湖(下)——淩波踏浪洛神舞,玉指猶涼殘局生
且說薛藥王見了蕭、楚二人十分不喜,只盤算着日後只管無端地朝他們發些莫名其妙的脾氣,令其知難而退。
然而這蕭楚二人早已被楚楚□□得深知藥王脾性,況且楚劍辭心中常懷感恩,蕭潛心裏抱有敬仰,因此都十分隐忍,全然不為所動,一直恭恭敬敬。倒是楚楚看得過分了便故意不理老藥王,讓老藥王十分無奈,不得已漸漸收斂一些。
光陰流轉,折去路上耗去的時光,蕭、楚二人不知不覺間便在竹海待了一月有餘,便到了六月多雨季節。
楚楚看見綿綿細雨下得十分可愛,滿目的青翠光豔欲滴,便一腔興奮地換了一身青色的薄衫,似乎要融入到這一片竹海之中。她又撐開一柄紅色的油紙傘,拉着蕭潛歡快地說道:“蕭哥哥,想必這些日子你早已不勝其煩了吧,我帶你出去散散心吧。”說完不及蕭潛答應便拉着他跑了出去。
薛藥王喝止不住,楚劍辭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不自覺嘴角又有些笑意。薛藥王瞥見後更加氣惱,楚劍辭卻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仍舊在一旁幫着藥王整理各種書籍刀具,任憑藥王如何發作,他始終巍然不動。薛藥王漸漸也覺得無趣,便生起悶氣不再說話。
而楚楚拉着蕭潛一溜煙只顧往前奔,終于回頭看不見居住的茅屋竹舍後才停下來,問道:“蕭哥哥,君山雖也有許多竹子,但和這裏相比總是不能比的吧?”
蕭潛環看四周,遍是幽篁拱列,遮天蔽日,也不禁感嘆道:“若論單個姿态的儀清秀美,一時難辯高下,但論及茂盛氣勢,确實難以相比。”
楚楚本意是想揶揄蕭潛一番,卻見他完全沒有聽出自己話中別有意思,還如此鄭重其事地認真回答,反而有些不太好意思繼續嘲諷他了,便又說道:“這裏不僅竹青,更有水秀,附近便有一處仙女湖,我帶你去那逛逛吧。”說着便提身一躍,升至竹杪處落下,竹身便忍不住向下彎曲,楚楚借勢一彈,又躍至另一棵竹子上,如此往複,樂此不疲。
蕭潛見她這般玩耍,如同孩子般爛漫無邪,心裏只覺得明快了許多,這一個月來所受的刁難似乎驟然間全部被放空了一般,便學着楚楚的樣子展開輕功在竹海上空跟着她彈來跳去。然而正當他也興起時,便見前方出現一段斷帶了,心知仙女湖已經到了,因此沒有竹子生長。
蕭潛暗暗詫怪如此趕路卻何以也能如此迅速,卻不知其實楚楚故意帶着他已曲折地走過許多彎路,他所謂的迅速,只不過是因為快樂的時光原本便是短暫而令人無知的。
臨近了仙女湖,楚楚借力一彈便高高躍起,飄然向湖心落下。蕭潛只見遠處的天空峰巒一片黛青,近處的湖水翠竹碧波明媚,目光所及,盡是一片青翠,卻又層次分明。楚楚撐着一紙紅色的油傘淩空乘風,分外醒目靓麗,青色的裙袂,秀麗的發絲,随風舞動,綽約曼妙,想來天女下凡也不過如此吧。
蕭潛忍不住心中贊美,一個失神竟從竹子上摔了下來。楚楚落至湖面,足尖在湖面點出一圈圈的漣漪,卻不想突然聽見蕭潛的叫聲,回頭一望,只見他正搖搖晃晃地從半空摔落下去。
楚楚連忙轉身飄至岸邊,蕭潛卻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拍落身上的泥土枯葉,看見楚楚關切地跑過來便憨笑道:“沒事沒事,幸好地上沒有竹樁。”
楚楚原本尚且擔心他摔傷了筋骨,但見了他土頭土臉憨笑的樣子又覺得十分好笑,忍不住“噗嗤”地笑出聲來,譏諷他道:“我聽人說你不僅醫術高明,早已承襲了你爹的聖手之名。而且在武功上也有華山鐘無念掌門親自贊賞點評的神來之指,絲毫不讓少君,可怎麽輕功卻如此狼狽,還比不上我這個寂寂無名的小丫頭呢?”
蕭潛也覺得十分尴尬,只顧絮絮地說道:“我其實不懂什麽武功,這點輕功還是和無痕學的,都是外人以訛傳訛罷了。”
Advertisement
楚楚見了他手足無措的樣子更覺得可笑,但又覺得他忠厚拙樸,終于不忍心再去嘲諷他,拉着他到湖畔說:“你一定沒有見過傳說中的淩波仙子吧,今天我帶你見她。”說完便淩波踏浪,躍出約莫兩丈多遠,穩穩地立在一筏竹排上,水面濺起一連串的水花。她對着岸上的蕭潛一笑,便撐着紅傘在那竹排上跳起舞來。
細看之下,其實楚楚有許多動作并不十分标準,技藝也并不純熟,或許是她自己獨自練習沒有教師觀衆教習指點的緣故吧。然而她身體柔軟靈活,又勝在神情投入,心情愉悅,舞姿流暢自然,如行雲流水一般。蕭潛只覺滿目青翠之中,一抹青衣裙帶與紅底花傘輕盈靈動,整個眼界瞬間被帶得鮮活起來,流光溢彩,妙不可言。
蕭潛一時又看得呆了,楚楚一舞完畢後回到他跟前後,他竟感動地忘記說出贊美的話來。
楚楚生氣道:“怎麽,你是覺得我跳得不如你那位可以反彈琵琶的嫂夫人,還敢恬不知恥地自稱淩波仙子太自不量力麽!”
蕭潛見她突然生氣地說出這番話來,連忙解釋道:“不不不,實在是你的舞姿出人意料,難得的好看。此地天與雲與林與水,上下一碧,乍有一紙紅傘在這滿目的萬頃青翠之中游走靈動,整個世界瞬間便都鮮活了過來。我放眼望去,只覺哪裏都是你的舞姿身影了,想來真正的淩波仙子也不過如此吧。”
楚楚聽了心中忍不住得意,然而卻後悔失言提及擁雪夫人,見蕭潛并未惱怒只顧解釋,心裏反而變得膽怯。但她面上卻仍裝作強硬,故意冷哼了一聲,說道:“我只當你忠厚老實,沒想到也會這樣花言巧語。”說着便往回走不肯再聽蕭潛說話。蕭潛只當她氣還未消,心中焦急,亦步亦趨地緊緊跟在後面。
楚楚見蕭潛一直默默無語,心中罵他,忽然瞥見身旁一棵翠竹上纏了一株藤蔓,結了許多形似梅杏的果子,此時正當成熟之際,青紅間雜,看起來十分可口誘人。楚楚心情便驟然愉快起來,一邊唱着摽有梅,其實七兮的詩經古歌,一邊要摘了一些擦淨來吃。
蕭潛不識此果,便連忙攔住她說:“這野果來歷不明,萬一有毒怎麽辦?”
楚楚瞪他一眼,反駁道:“這果子你沒見過也是不足為奇,卻怎麽知道我也沒見過?”
蕭潛一想,她在此居住多年,又是藥王傳人,此番确是自己多慮了,覺得頗不好意思,便讪讪地縮回手。
楚楚便抛給他一枚說道:“這果子雖然和一般梅子不同,生長在藤蔓上,但味道卻比一般梅子更加甘甜可口呢。”說着便狠狠咬了一口,果然十分享受。
蕭潛見了不免覺得新鮮,動了饞念,也擦幹淨了品嘗這新奇的野果,哪曾想一口咬下,苦澀難當,眼淚幾乎給逼了出來。楚楚卻依舊津津有味地享受着這野果,問道:“怎麽樣,我沒騙你吧。再給你一個大的。”說着果然将一枚最大最紅的果子抛給了他。
蕭潛見楚楚面色坦然,确實十分享受,便又接過那枚大的,兩相比較,說道:“可能是剛剛那個尚未成熟的緣故吧,嘗起來好酸。”說着便又嘗起那枚大的來,剛咬下一口,楚楚猛然回過身來,又問道:“蕭哥哥,好吃麽?”
蕭潛卻只覺這枚味道相比剛才更加苦澀,實不堪咀嚼下咽。楚楚一面吃一面勸蕭潛道:“蕭哥哥,我這裏還有許多呢,要在回去之前吃完,不然爹爹看見又要說我,你幫我多吃點。”說着又分給他許多,自己吃一口,看着蕭潛吃一口,還不時問他味道怎樣,卻又絲毫不給蕭潛訴苦的機會。
蕭潛看楚楚純真享受的吃相只覺有苦難言,便含糊其辭嗯嗯唔唔地答複她,心中卻開始懷疑自己的味蕾是否出現異常。在楚楚注視之下吃完四個後,蕭潛心中終于認定自己味蕾有異,好不容易才打斷楚楚滔滔不絕的話語,說道:“許是第一個太酸澀了,麻痹了我的舌頭,我似乎現在吃什麽都覺得苦澀難當呢。”說着又伸出舌頭讓楚楚檢視一番。
楚楚聽完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眼淚直流。蕭潛終于明白自己受了楚楚作弄,心中惱起她來。
楚楚見他生氣,好容易忍住笑,說道:“蕭哥哥,你不要生氣了,我告訴你這果子的來歷好不好?可是十分神奇呢!”
蕭潛轉念一想,剛剛楚楚享受的神情确實不是裝出來的,心裏果然好奇起這無名的野果來。
楚楚便說道:“這種梅子叫做女兒梅,品質高潔,伴竹而生。而且天下雖大,竹林雖廣,它卻只生在這竹海之中,因此蕭哥哥你才沒見過。它生在藤蔓之上,看似柔弱而有所依附,實則堅韌且獨立堅強。它的花也十分獨特,即使生在同一株蔓上,顏色形狀也各不相同。而且難得的是世上名花少有色香兩全的,要麽色而無香,譬如海棠,要麽香而不色,譬如桂花,但它卻是難得的色香俱佳。只可惜她們三月初一準時綻開,三月初三又準時凋零,花期實在短暫,蕭哥哥你來這裏來得晚了才無緣見過。而她的果實卻要等到六月才能成熟,其間又未免太過漫長。
“當然,最奇妙的還是它的果子只有女兒家吃得,少女吃得只覺甘香可口,婦人吃得便覺酸甜俱爽,唯獨男子吃得口感不一,但都不堪嚼咽。因此它才被喚作女兒梅,其中許多妙處便也只有我們女兒家自己知道,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男人們卻是萬萬體驗不到的,強行品味便只有留下滿腔苦澀了。”
蕭潛聽說世間竟然還有如此奇果,感嘆造物之妙,忍不住拿出一枚又嘗了一口,依舊苦澀難當,心中又不禁有些悵然。
楚楚冰雪聰明,一眼便看見了他心裏閃過的寥落,便又熱情地與蕭潛說些蜀地的美麗風情和動人傳說。蕭潛心思有些渾噩,聽得并不真切,猛然間回過神來但見楚楚嘴裏一邊說着故事,一邊腳下也不消停,蹦蹦跳跳地踩着石子路上的格子,莫名地可愛動人,便不經意地由衷笑了。楚楚一愣,不知他因何發笑,本欲發問,可話到嘴邊卻也莫名地只變成一灣淺笑。梨渦燦爛,可比雲霞。
六月細雨中的竹海固然宜香宜情,楚楚動人。但相較地,洞庭山中的六月就顯得有些燥熱了。
少君與擁雪夫人素來寬仁,待下人十分體恤,因此擁雪山莊的侍女得空的時候便聚在涼蔭下搖扇納涼,互相開些玩笑。樹上蟬鳴聒噪,吵人安寧,但一陣涼風吹來,觸及肌膚,舒爽快意不可言說,顧聞其聲,便又令人覺得了更妩媚了。
往年盛夏少君與擁雪夫人總會奏樂宴舞,而今擁雪夫人身懷六甲,行動不便,便只有聽少君撫琴了。少君一曲撫畢便說道:“蟬鳴太過喧鬧,但清風着實可愛,不可辜負,不如你我在濃蔭下手談一局。”便吩咐侍女取來棋盤在一處庭院中的大樹蔭下擺好。
擁雪夫人挑了白子先行,斑駁的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晶瑩的棋子在擁雪夫人的指尖上潤澤如玉,透着淡淡的微綠色。少君心裏想道:樹綠蔭濃,想必她也玉指猶涼吧。心念及此,他便伸手握住了擁雪夫人的指尖,笑道:“果然如此。”擁雪夫人面上一紅,心裏便已明白,嗔着拍開少君的手。
山莊的侍女們見到擁雪夫人一如既往地肌骨透明,似雪如冰,無論天氣如何酷熱都始終清涼無汗,風采依舊,便紛紛傳言道:“夫人大概便是那冰姬雪女轉世吧!”
少君見棋勢不妙便着侍女封了棋局容後再下,擁雪夫人自信滿滿也不管他,吩咐侍女取出前年蘇暗香送的那壇雪水煮了君山銀針。那茶芽懸在水中,徐徐下沉,爾後升起,再又下沉,共經三起三落,蔚為趣觀。
少君見狀懷念起蘇暗香其人來,便和擁雪夫人商量道:“去年大雪我倆埋下的那壇雪水以後便在無痕和雨蟬結親時送作賀禮吧。”
擁雪夫人道:“如此甚好,只是要增惹雨蟬一番思念了。”
少君也說道:“是啊,但再仔細想想,即便沒有那壇雪水也未見得她便不會思念啊!逝者長已矣,即使再怎麽不舍,未來都還那麽長,她總是要走出那份悲傷的,就權當是留作多一份念想吧。”說着便深深地品一口茶,神情黯然。擁雪夫人便守在一旁為他煮茶,為他念道:“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溫叔走過來向少君說道:“據說前些日子,當今皇上曾親訪過少林了空方丈,請教禪宗佛法,終了還禦筆親寫了‘法界藏身’四字賜予少林。”
少君聽了覺得十分有趣,說道:“我聽說當今皇上十分喜歡豪俠之事,倒還真想不到其竟對佛法也有如此向往。不過我曾在普濟寺的圓通殿前見過法界藏身的匾額,了空大師收到這四字怕是不好刻成匾額懸挂呢,只能裝裱好默默收藏吧。”
溫叔也應和道:“正是如此,所以我才說與公子聽來有趣罷了。但武當最近卻有一件正經大事發生,明子緒已經出家,道號明虛,而且無塵子道長還決定下月将掌門之位傳給他呢。”
少君聽了便向擁雪夫人望去,相視一笑。
溫叔又說道:“還有雲南藍家近日要向我們訂購一批軍器,數目龐大,老奴不敢擅自作主,還請主君示下。”說罷,他便呈上文書。
少君也不看,只皺着眉說道:“擁雪山莊能力有限,只可随意打造些不起眼的刀劍用作收藏觀看而已,如何能造得出大批軍器來。”溫叔答聲是,便退下了。
擁雪夫人看着溫叔退去的背影,說道:“正是該推掉才好呢。依我看,如今盛世之下,山莊以後關于刀兵的生意就漸漸停了吧,留下幾間告慰祖父就好,只主營樂器和這銀針茶葉吧。”
少君合上手中把玩的折扇,望着天邊出神,喃喃說道:“是啊,太平盛世,此番似乎不是什麽吉兆呢。”
太陽漸漸西斜,天邊現出一抹晚霞,紅豔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