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後延墨(下)

後延墨(下)——我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凜冬之月,寒氣結冰,見之如雪,依附于樹枝之上,亦如春風夜來,勾引得一片玉樹瓊花。明虛道人獨立金頂,日出漸高,不知何時瓊花亦已漸漸飄散。

明虛道人心裏感慨,便聽有人自身後而來,說道:“據書上載,此景俗稱樹挂,齊魯謂之霧凇,乃冬日寒氣所生,十分難得。只有在冬季寒冷漫長之地,靜風少雲的晴朗冬日裏方能有幸一睹其瑰麗。然其美則美矣,卻瞬息無常,日出便飄散而逝了。”

明虛道人知道是後延墨,也不回頭,答道:“若非其瞬息而逝,又如何引人心心念念揮之不去?既然已引得人心心念念,又如何能謂之瞬息而逝?短暫與長久豈是如此輕易可以說得清楚的。”

後延墨揀了一塊平整的石頭坐下,也不理他這一番回話,突兀地說道: “今天我最後一次殺你,然後就要走了。”

“嗯,你早應該走了。”

“你不問問我究竟是何人,又因何非要殺你麽?”

“如月之華,斂于一線。你的那對月斂刃,還有你施展的刀法,方師弟和宗師弟雖不認識,我卻是認識的。”明虛道人也挑了一塊石頭安然坐下。“飛雨她沒有你娴熟,而且她用的兩柄彎刀,也不及你的那對月斂刃兇險淩厲。”

“飛雨是我義妹,赤焰侯是我生父。”

明虛道人似乎微微有些驚訝,“我還以為你只是戀慕她的師兄弟。”

“開始确實如此,後來我向她表白心跡後她便成了我的義妹。我父親确實也一直待她如女兒。”後延墨不禁有些失落,一陣悵惘後突然又變得淩厲起來,“她因你而死,你卻好好地活着!你為什麽不救她?”

“我活着,她便活着。”明虛道人擡頭看一眼蒼茫的天空,“她沒有救出她的義父,一定希望我能好好地活下來吧。”

後延墨似乎十分反感,冷哼一聲,說道:“你現在什麽都已知道了,死了總也不冤了。”說着身形便一躍而起,雙手中指閃過一線幽藍的光芒向明虛道人咽喉切去。

明虛道人似乎早已習慣,道袍長袖一拂,人又躍到一丈以外了,淡然地答道:“可是自從你前幾個月告訴我你的名字後,我便知道你已經不想殺我了。”

後延墨冷僻的表情一旦挂在臉上似乎便永遠拂不去了,說話的語氣也變得僵硬起來,與先前娓娓敘述霧凇景致的時候判若兩人。他又冷哼一聲,才說道:“你未免也太過自以為是了,我告訴你我的名字非是我不想殺你,而是想要你知道你确實該死。我聽人說武當三子皆良,二子方皇。當初在華山時我不知你仍在閉關思過,誤和他交過手。雖然其雙劍絕技名下無虛,然而我若決意殺他也定非難事。但我不知你這七八年經歷了什麽,方子皇的武功已不如你。我現在不殺你只是因為殺不了你而已。”

他乜斜着眼睛譏诮地看了明虛道人一眼,又昂首挺胸睥睨蒼穹,傲然說道:“你我只在伯仲之間,日後我只要再多一份把握便立刻回來取你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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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虛道人終于忍不住笑了,他想起初見花飛雨的時候。

那是在一個落英缤紛,飛花如雨的季節,所有的景物就和她的名字一樣美。花飛雨在花蔭道上打馬疾馳,卻又時時地勒馬揚蹄。明子緒不禁覺得十分好奇。

“據說宋朝徽宗皇帝曾考試天下畫家,主考官出題曰:踏花歸去馬蹄香。等到交卷後,主考官閱盡畫稿均不甚滿意,直至看見有一人畫道一官人打馬歸去,幾只蝴蝶追逐着揚起的馬蹄翩跹起舞時方才如獲至寶,評為第一。我不曾見過那畫,但只想像那畫面,還有那詩,便已覺得美不可言。如今正值江南落花,蝴蝶起舞之際,我這馬兒如此俊朗,縱然落花不香,但想必也是能招來蝴蝶嬉戲留連的。”

明子緒不禁莞爾,覺得眼前這少女的姿态真是尤為可愛,便是眼前這落英之舞,也是萬萬及不上她的。

只聽那少女粲然一笑,又繼續說道:“又縱使她們也不喜歡我這馬兒的俊朗,那我生得和她們一般明媚可愛,心裏又是如此地戀愛她們,料想她們也應當如是這般地戀愛我吧!如此便圍着我跳舞也定是和那畫是一樣美的。”

明子緒心裏一顫,他知道,一件無可挽回的事情終于在他的生命裏發生了。

飛雨究竟是在怎樣的環境裏長大的呢?她身邊的人都是這般如她一樣可愛麽?見識廣博卻又驕傲敏感。算起來後延墨應該和自己年紀差不多,也有二十七八了吧,雖然聰明時像一只狡猾的受了驚吓的兔子,可天真起來卻還像個不谙世事的孩子。若是有機會真想去看看她成長的地方呢。明虛道人心裏想着。

他看了一眼眼前昂然挺立的年輕人,又忍不住微微一笑,說道:“近日天氣都很好,你若是準備走了便趁早走吧,以你的身手,武當之大,方師弟很難發現你。可若是等到大雪封山,道路便難行了,那時一切便不好說了。”

後延墨轉身便走,堪堪邁出幾步後卻又突然停下來問道:“之前你不知道我的具體身份,如今我已言明我是赤焰侯之子,而你身為武當掌門,就如此任我離開?”

明虛道人又笑了,問道:“有何不妥麽?”

後延墨轉過身來,面上的冰冷已經變作嘲諷,可開口說話時語氣仍是冷若冰霜:“你以為赤焰侯是什麽人?”

明虛道人似乎有些意外,答道:“其實他曾經已将飛雨托付給我,可飛雨最後卻還是擔心不下,終于折了回去救他。就此看來,他縱然有些令人讨厭之處,但也絕非大奸大惡之人吧。”

他想了想,又繼續說道:“我閉關七年,不聞世事,時常沉溺在過往的記憶之中,不可斷絕。仔細想來,當年赤焰教似乎并未做出十分傷天害理的事情來,卻莫名地招來世人的嫉恨仇視,卻也令人費解。但事已至此,世人在心中早已形成固定認知,不可動搖,只是有時想得深了便未免令人感到凄涼。”

後延墨嘴角揚起一絲輕蔑的笑意,又問道:“那你又以為公子起是什麽人?”

“公子起曾拜會過家師,我有幸見過其人。他的風華氣度,确實令人一見傾心,實可謂之天人。縱使他沒有做出那些至今為人津津樂道的壯舉傳說,只見其人,以言語相交,其個性魅力亦是令人心折不已。”

後延墨仰天大笑,突然間笑聲又戛然而止,竟用十分玩味的語氣說道:“那你可知公子起稱我父親為世叔,而我和父親則稱他作少主?”

明虛道人聞言一震,臉上滿是驚疑之色。四年了,世間讓他動心之事日益增多。花開春風,蟲鳴秋草,莫不比以往更讓人覺得可愛。但令他感到震驚,還不自覺地流露出形色來的事情卻是再也沒有過了。

“我父親只不過是為公子起鋪路而已,縱然施暴行惡也是在所難免,因此世人肆意折辱他也就罷了。但你可知慕容一族竟也将他視作叛徒!他老人家一生為慕容一氏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最終卻落得如此下場,你說可笑不可笑?”

明虛道人心裏妄生了念想,便閉上雙眼,靜心盤坐,聽他繼續說下去。

後延墨看了他一眼,果然繼續說道:“我雖然心裏憤恨,但細想之下,我父親已然以死成全了公子起的盛名,可謂功德圓滿,何以公子起卻将他視作叛徒,另一方面又分外地關照起我?我不得不懷疑當年是否還發生了什麽不為人知的隐秘事實。

“我心裏終日惶惑不安,一年前終于逃了出來想要尋找答案。不過慕容一氏的前輩們自我父親死後便已然不再信任我,因此派了人手來抓我。因此這一年來我隐跡于武當一則是想殺你,另一則卻是為了躲避慕容一族的追捕了。不過奉命來捉我之人雖然看似謙恭和順,但我卻知道他內心并不喜歡宗族之事。這一年來我幾乎不曾聽過他的消息,想來多半竟也是趁此機會擺脫家族事務了。

“而最近半年來,自景呈毓暴斃後,便有唐門重創,藍家滅門,擁雪山莊瓦解等諸多大事發生。這其中歷歷諸事,論及詭異之冠卻要數景呈毓暴死了,畢竟所有的事情都是在此之後才接二連三地發生。更何況景呈毓是當年武林盟主梅遠山的義弟,對當年之事定然知曉諸多內情。我聽說他暴死後他的徒弟沈臨淵甚至不顧喪儀便急匆匆地趕回京師,以沈臨淵鐵捕的才幹定是對當年之事有了驚天發現才至于如此失态失禮。而且後來的事情雖然看似與景呈毓之死毫無聯系,但卻依舊讓我覺得它們也只不過是我父親當年之死的延續罷了。便是無塵子如此急于将掌門之位傳于你這聲名狼藉的大弟子想必也逃不過此算。”

明虛道人依舊默默不語,許久後終于長籲了一口氣,緩緩問道:“那飛雨呢?飛雨又何必要死呢?”

那飛雨呢?飛雨又何至于此呢?還尚未來得及細想這些,後延墨只聽到花飛雨的名字,冷傲的表情和語氣便已然瞬間冰消瓦解了。

短暫的沉默之後,他又變得溫柔起來,凄然答道:“我也不知道。當初只是人手不夠,幾乎所有能用的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飛雨武功再好也不過一介女流,并無十分險要的任務,只是從旁協助我父親分擔一些事務。我也從沒想過她會死。”

明虛道人終于緩緩睜開了雙眼,便有眼淚濡濕了眼角,又順勢悄悄地流淌下來。

“我有預感,許多事情都快要水落石出了。你心中若還有一絲執念,不如同我一道離開這武當山。”

明虛道人站起身來,樹上的霧凇奇觀已經不知于何時泯然無跡了,方才滿目的素裹銀妝便只剩下成片成片的漆黑樹幹,堅冷如鐵。鐵樹銀花花已散,空氣卻變得格外清澈起來,天空一片湛藍,微風無雲。他靜靜地站在山頂,淚痕終于漸漸地也風幹消逝了。

如此美妙的天氣,似乎有些不太适合今日的氣氛呢。他心裏想着,一甩道袍挂在金殿前右邊的一只銅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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