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宗谷辰(上)

宗谷辰(上)——燕無痕雪夜離家

十二月的京師早已進入深冬時節,不期便會有雪天。霰雪紛其無垠,雲霏霏而承宇。是時整個京城便一片潔白,纖塵不染。将軍府以黑色調為主,雖然占地并不是十分廣闊,卻盡顯莊嚴肅穆。

殷無傷自從雲南回師後,心裏總是對此次用兵檢舉之事念念不忘,耿耿于懷,情緒始終郁悶不快,不久便自請調回北地邊境駐防去了。而少君淚竭攬月而終後,燕翔回到京城也一直心神恍惚,魂不守舍,仿佛換了一個人一般。雖有衆人多方寬慰勸解,卻始終無益于事。

蘇雨蟬擔心不下,每日便陪着他說些溫柔感動的話。她看見庭前空空落落,小雪斷斷續續地下着,竟是一幅毫無生機的樣子,便溫言說道:“我看見翩翩的房前院裏種了許多桃花,想來等到春天綻放的時候定然十分壯觀美好。相比之下你這房前便顯得有些冷清了,不如也種些花草樹木,待她生長也是足以安慰人心的。”

燕翔聽了心裏更加痛苦了,可他神思雖然渾噩,卻依然感受得出蘇雨蟬一片心意,便答道:“那是翩翩小時候大哥為她種的。是了,今年早些時候我便該在處此種幾株梅花的。如此一來冬春相繼,花香四時不斷,想想果然是十分美好的。”

他原是實在不忍蘇雨蟬為了自己而身心勞苦,便裝作無事的樣子像以往一樣多言好動,可一開口聲音卻不由得變得十分沙啞。

蘇雨蟬聽到他提起已故去的大哥燕翊,心裏後悔失言,便忍不住去看燕翔的表情,一陣心疼。而燕翔感覺到蘇雨蟬的目光,方才反應過來蘇雨蟬定是因梅樹想起哥哥了,一時之間竟不知作何反應了,讪讪地低了頭仿佛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

蘇雨蟬本想抱着燕翔撫慰他,可她身材實在削瘦,最終卻是鑽進了燕翔懷裏,泣聲說道:“我以前常常羨慕歐陽大哥和擁雪姐姐的感情,經常地感動不已。可現在回憶起來,卻總是想起慧極則傷,情深不壽的話來。原本他們二人都是谪仙一樣的人物,世間榮辱本是俱不在乎的,偏偏一相遇卻雙雙地堕下凡塵來。是非名利,若是世人都在乎,他們自己的不在乎又怎能算作不在乎呢?

“歐陽大哥的人品身世俱是一等高潔,擁雪姐姐愛極了歐陽大哥,便時常自慚形穢,總擔心自己會污損歐陽大哥的聲名。而歐陽大哥也擔心擁雪姐姐因此遭到無端的責難,于是更加地愛護她。可歐陽大哥越是愛護她,擁雪姐姐就越怕世人因自己而貶損歐陽大哥。如此他們愛之彌深,則憂之愈甚,最終竟因深情而逝,怪不得你的。”

燕翔默不作聲,蘇雨蟬卻察覺到他的身體不自主地輕輕顫抖,便抱得他更緊了,又繼續說道:“他們離了這片世界,便再無憂戚惶患了,自由自在地享受恩愛,心裏自是也不會怪你的。倘若偶爾想起我們來,想必更是不忍見你如此自責的樣子。”

燕翔回京路上便一直彷徨無定,比燕翎善後領兵回京還晚。回到家中後家人也不敢輕易妄提少君與擁雪夫人,雖然時常勸慰,可他滿懷悲戚卻始終深藏心裏,不能發洩。蘇雨蟬似乎察覺到他輕輕的啜泣聲,突然地就聽到他放聲大哭起來,緊緊摟着蘇雨蟬不敢放松。

“八年前我害死了大哥,現在又害死了歐陽和嫂夫人。都是我的錯,是我,都是我天生不祥,克兄害友。”燕翔驟然崩潰,聲淚俱下,難免變得語無倫次起來。“我連他們葬禮都不敢去,連他們最後一面都不敢見。是我的錯,都是我。”

蘇雨蟬撫着燕翔的背,陪着他輕聲飲泣。燕翔近兩個多月都睡不安寝,身體早已累了,此時一爆發精神頓時也松懈下來,不知不覺間竟在蘇雨蟬肩上一邊哭着一邊睡着了。

燕翔久違地睡了稍稍安心的一覺,睡了将近一天一夜,及至夜裏後半夜時分才終于醒來。時辰雖早,但白雪無暇,已映得天色存有許多明亮,透着淡淡的明光,讓人有種長夜已逝,黎明将至的錯覺。

真像是昏暗的白晝啊!燕翔心裏想着,便穿衣起來,一個縱身便躍到房頂直直地站着,愣愣出神。良久之後,他又縱身跳下,未在雪地裏留下絲毫足印。他剛站穩,便見一個瘦弱的身軀穿着厚重的衣服小心走過來。他不自覺地竟想閃躲,卻還是被那人發現了。

那人驚奇地說道:“你比我想得醒得還要早呢。我以為你抑郁了好久總該能多睡一會兒。”說着那人已經走到燕翔跟前,正是蘇雨蟬。她推開燕翔的房門,說道:“外面很冷,先進屋子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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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蘇雨蟬關門的時候,燕翔才發現蘇雨蟬竟然還帶了些行李,先是一愣,頓時便有些羞愧。蘇雨蟬見了反而笑了,說道:“我知道你想走了,所以幫你收好了行李。”

燕翔的臉漲紅了半天,終于堪堪擠出一個“我”字,卻又被蘇雨蟬及時止住:“你不用說,我明白你的,也沒有看不起要反對你的意思。對有的人來說,逃避是因為他們敢于正視自己的內心和軟弱,反而需要更大的勇氣呢。”

燕翔再次克制不住,抱着蘇雨蟬無聲而泣,淚流不止。蘇雨蟬輕輕地笑着,安慰他道:“不過你這種想要戰勝自己內心軟弱的方式确實有些幼稚可笑呢!但已經比我哥哥好很多了。我哥哥他其實是個天生的書生,可是卻一直被仇恨束縛着,不敢正視自己內心的追求,至死也沒有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我不想你和他一樣。如果你能夠自己解開所有的心結,一個人出去安靜一段時間也好。

“我本來想陪你一起的,但又想着這樣似乎不太好呢。或許會讓你有所束縛,最終還是放不開自己吧。所以還是你自己一個人比較好,畢竟又不是游山玩水去的。而且伯父伯母對我都那麽好,翩翩又那麽可愛,我倒還真舍不得他們呢!

“不過說起伯父伯母,你這次總該當面和他們道聲別才好。他們縱然舍不得你走,但我想他們一定還是會理解你的。何況他們曾無端等了你七年,其中苦楚你我都是無法想象的,你不該讓他們再遭受這種痛苦了。”

蘇雨蟬心中其實仍是戀戀不舍,卻生怕表現出來動搖燕翔的信念,便不停地說許多話來掩飾。但畢竟此時心緒被感情羁絆着,條理都大抵都不甚清楚明了。她話越說越多,越多越亂,到最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些什麽,只想着多說一句便可多貪戀一刻。直到燕翔轉身出門,她終于還是忍不住叫了他的名字出來。

燕翔一呆,他早已聽出來蘇雨蟬的聲音裏漸漸地有了一絲哭腔。她心裏果然其實還是沒有表面看上去那樣堅強啊!燕翔心裏想着,腦海裏此刻已經能夠分明想像出她流淚不舍的樣子了,卻始終不敢回頭再多看她一眼。

“我等你。”

漸漸地,将軍府裏有了下人們活動的窸窣聲響。老将軍和老夫人上了年紀,睡眠漸漸變淺,醒得很早。

燕老夫人喪子七年,失而複得,如今聽到燕翔又要獨自浪蕩四海,過着如同苦行僧一般的日子,想想便心疼不已,淚水立時便忍不住了,不能勸止。她說道:“我知道你感情任性,卻偏偏心思穎慧,因此神情易傷。但這世上很多事情畢竟都是不能遂人心願的,并不是因為你的錯,你又何必定要如此呢?”

燕老将軍見到夫人泣涕漣漣依依不舍的模樣便說道:“人這一生,最重要的便是要活得明白,方能守得住自己。你說的這些道理難道他不明白麽?只是他自己心裏放不下而已。再說了,他既然允諾了雨蟬無論如何三兩年便一定回來,你又何必作出這種生離死別的樣子?”

他又看向跪在案前的燕翔說道:“你娘年輕時也是十分爽朗大方的,現在上了年紀真是有些糾纏不清了。但她的話卻還是很有道理的,你大哥和你朋友的死都不是你的錯。你拿得起,也要放得下。你出去想通了就趕緊回來,不要讓你娘擔心。雨蟬是個好姑娘,我們都很滿意,你不要辜負了人家。翎兒這些日子很少見你,他要我告訴你他沒有對不起你。我猜他肯定也知道你心裏從來沒怪過他,可他畢竟還年輕嘛,還處在以為所有的話都是非說不可的年齡,不知道其實有時反而無聲勝有聲呢。”

老夫人還在不停地小聲啜泣着,老将軍說着說着便覺得似乎要被感染了一般,越來越有惺惺之态,但又自以為決不能失了軍伍出身的鐵血豪氣,許多話便絕不再開口了,最後只說道:“你走吧。”便埋首案上佯裝批閱公文,也不去再看他一眼。

天色終于大亮了,小雪也已停了,地面上的積雪開始微微變硬變松,已不如初下時那般可愛,但天氣總歸是要變得晴朗了。雪天雖然美好,但比起冬日的陽光卻又少了許多溫暖慰藉。

蘇雨蟬舉着花鋤在門前挖泥,卻見翩翩提着含星劍氣鼓鼓地跑了過來,嘴裏罵道:“二哥竟然不和我說一聲就又跑了,等他回來我再也不理他了!”

她年齡還很天真,經得起短暫的離別,而感情閱歷又都不十分豐富,并不很是明白燕翔要獨自漂泊的意義所在。因此,她也就不如蘇雨蟬及老夫人他們那般傷感,只是心裏怨惱他似乎沒有小時候那般寵愛自己了,因此感到忿忿不平。蘇雨蟬看到她天真爛漫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翩翩才見過二老得知此事,本想來找蘇雨蟬數落燕翔一番,但看見蘇雨蟬在地上挖坑,不免一時好奇地又轉而關心起此事來。蘇雨蟬臉上紅了一下,小聲答道:“你二哥走時要我在庭前種上梅花,等到梅開三度時,無論如何便一定會回來了。”

翩翩聽得一愣,便哈哈大笑起來,摟着蘇雨蟬說道:“蘇姐姐,這京城的冬天可不比湖南洞庭,春天還遠着呢,你這麽急着挖了坑卻種不了樹哇!還有你挖出來的那一堆泥土,若是任它堆在庭前可有多難看啊!可若是移走待到春天來了又要重新挖坑取泥了。”說完她又故意淘氣地啧嘴挑逗蘇雨蟬。

蘇雨蟬雖然只比翩翩年長了一兩歲,但因為燕翔的緣故心裏便不自覺地将翩翩視作十分幼稚的小妹妹,被她撞破心事後又被她嘲笑總覺得難為情,臉羞得更紅了,便又把土推了回去,收起鋤頭假裝不在意地說道:“那便還是等到春天的時候再說吧。”

她推完了土,看見翩翩手裏的劍,便問道:“你在家裏還老是帶着這劍作什麽?”

翩翩铿锵一聲抽出劍來,一邊欣賞一邊答道:“這劍可真好看,而且響起來又好聽又好玩兒。二哥把它帶回來我好容易才從爹爹那裏求了過來,他們卻都不許我帶出去玩耍,只許我在家裏偷偷地一個人玩,我自然要一直帶着它。”

說着,她又仔細欣賞了一番才滿足地還劍入鞘,終于記起自己的初衷來,叫道:“對了,我今早聽我爹說昨夜好像宮裏出了刺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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