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宗谷辰(下)
宗谷辰(下)——宗子羨千裏追兇
且說燕翩翩抱着含星劍來找蘇雨蟬,說笑了半天,終于才記起自己的初衷來,叫道:“對了,我今早聽我爹說昨夜好像宮裏出了刺客,皇上雖然沒事,可刺客也逃掉了。皇上大怒,把宗統領打進了大牢呢!現在外面這麽多事,也不知道二哥一個人好不好過。”
蘇雨蟬笑着安慰她道:“你二哥好歹也是在江湖上闖蕩過的,你不用擔心他。”話剛說完,她似乎想到了什麽,笑容一下子凝固起來,變得憂戚了。
十二月底,宗子羨追尋刺客的行蹤一路追到了湖南。雖然這裏的冬天要比京城結束得早一些,但此時仍是寒冬凜冽,朔風逼人。他雖然師出名門,武功卓越,但想到如今的處境便忍不住傷感。
七月份的時候,少林寺的了空方丈寫信給武當掌教無塵子道長,說起皇上拜訪少林談論佛法的事情,動了無妄執念,回憶起曾經和無塵子道長論道的往事,竟不勝向往當年韶華了。
了空大師備述懷舊之感,言辭雖然平淡宛轉,但動人之處卻自有一種恬淡而莫名的哀涼,讓人心生悲憫。
無塵子讀完了信,自然也十分傷感,意欲從此隐身參法悟道,與了空大師神交物外了。他将掌門之位傳給了明子緒,又表達了一番要宗子羨和方子皇盡心輔佐明子緒的希望,便要和另兩位師叔隐居了。
可是便在此時,宗子羨也收到了千裏之外從京城寄來的家書。信裏說道宗母近日不知何故突然罹患重病,柔弱之處真是教聞者傷心,見者落淚。然後又備述了宗母旦來夜往綿綿無盡的思兒之情,尚不及老竟已擔心起身後之事來。文筆哀轉隽永,情思悱恻纏綿,宗子羨堪堪讀完便沾惹得滿紙淚痕。縱是素日裏最為冷漠的絕塵子師叔聽罷也不免動容,新傳授了他一些養生之道,準他下山回家去了。宗子羨自然也是迫不及待,來不及參加明子緒繼任掌門大典便離去了。
等到他回到家中,宗母雖然身體抱恙,但已無大礙了,想來是得知兒子即将歸家心情大好的緣故吧。而自從宗子羨歸家後,宗母的身體果然也恢複地十分快速。
宗子羨感謝道祖天尊法力護佑,便寫了封書信到武當山,意欲呆在家中半年陪伴雙親了。
半年以來,雖然外面發生了許多大事,但京城在天子腳下,仍是一片祥和寧靜。宗父宗谷辰號稱大內第一高手,護衛了皇宮近二十年的太平安穩,十分得皇帝信任,深受恩寵。宗子羨仰父蔭澤,沐浴皇恩,一家和樂自是更不消說。
眼見年關将近,京城氣象更新,新年氛圍十分濃厚。宗子羨以往都是将近過年時才回家,武當的自然寧靜便和京師的人聲喧鬧形成鮮明對比,因此每年都十分貪享新年節日的氣氛。今年他難得地要從頭到尾地完全體會團圓過年的熱鬧氛圍,心中期待比之以往有過之無不及。
然而或許是今年年歲不好,值此年尾之際,京城終于也遭遇起不吉之事來,竟有人膽敢在此時行刺皇帝,雖未功成卻也全身而退。皇上身體并無大礙,卻難免龍顏大怒,竟一氣之下将宗谷辰打進了大牢。
宗子羨一早得知消息便急匆匆進宮面聖替父求情。皇帝年輕,許是沖動過後也覺得自己此舉不妥,見了宗子羨竟似乎有種難掩的得意高興之态。但他貴為九五之尊,自是不能朝令夕改宣示自己的過錯,因此仍故作嚴厲,憤怒地說道:“先皇在世時便對乃父信任有加,朕即位以來也将性命安危全然寄托在他手上,可他如今卻縱容刺客逃走,作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來,實屬可惡!”
他低頭瞟了宗子羨一眼,宗子羨跪在地上不敢忤逆,請求抓捕刺客為父脫罪。皇上似乎非常滿意,辭色稍稍和藹幾分,感念起宗谷辰護衛皇城多年,勞苦功高,便應允了宗子羨的請求,承諾他帶回刺客首級後便釋放宗谷辰。說完便招來昨夜的禁軍護衛帶宗子羨下去,竟未及允他先見父親一面,而宗子羨戴罪之身也不敢妄請皇上留步相求。
那護衛口齒倒頗為伶俐,詳細說與了宗子羨那刺客的形貌特征和大致逃逸方向。宗子羨聽完後心裏暗暗奇怪,似乎皇上對刺客蹤跡早已了如指掌,卻偏偏不派人手抓捕,何況鐵捕沈臨淵近日來就在京城。如此看來,皇上似乎是刻意要自己緝拿刺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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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父親罹難,他只想到這些便再無暇多想了,只希望早些擒住刺客救出父親,然後一家團聚了。最好能趕在年前了結此事,祛除了這在年尾沾惹的晦氣,莫要延續到明年。因此他回到家後将此事和母親解釋一番,要她安心,便獨自提劍去追查刺客了。
宗子羨一路探查,果然尋到了那刺客的蹤跡。不過那刺客腳程頗快,竟将近領先了宗子羨一日的行程。宗子羨馬不停蹄奮力追趕,竟在洞庭才堪堪趕上。
那人錦衣貂裘,懷裏擁着暖爐,似是十分畏寒。他雇了一只小船,泊在洞庭山岸邊,似乎有心上岸卻不知為何一直猶豫不決。宗子羨覺得有些奇怪,只見那人舉止莊重,一樽酹灑土地,終究還是吩咐舟子離去了。
洞庭湖水面遼闊,變數極多,宗子羨想那刺客能在宮中來去自如,擔心不能在小舟之上擒住他,反而打草驚蛇,便令舟子尾随其後,伺機動手了。
寒冬森冷,此時未曾有雪,洞庭湖便少有趣味,水木之景,不過荒涼而已。那人任舟子胡亂漂流了一陣,心情始終抑郁。
舟子見客人似乎是遠道而來特意憑吊少君夫婦,便很有好感,又覺得他溫文有禮,是飽學之士,心裏尊重。因此他便熱情地向客人推薦對岸醉金樓的美酒佳釀,據說是天下無雙,能舒愁腸。那人微微一笑,便示意應允了。舟子覺得自己能為客人排憂解難,十分興奮,又繪聲繪色說起七八年前公子起在裏面豪飲的故事來。
宗子羨眼見他漫無目的漂來漂去,心裏不耐,思忖着便在湖面動手也未嘗不可。正猶豫間,忽見那舟子将船劃地快了許多,宗子羨便疑心起自己行蹤暴露了。但他素來坦蕩,覺得如此也好,定一定神卻發現他們是要往醉金樓去了。
這刺客行事倒也頗有古風,行刺之後竟能如此安之若素,還有心思游湖喝酒。古之豪俠刺客,其不畏死,至于此乎?宗子羨心裏嘆息,也奔着醉金樓去了。
“我從北方下來,那裏的人聽說少君淚流三日,瞬息不曾斷止,俱是懷疑不信,謂作不合常理,荒誕傳奇。然而有關感情一事,本就不可以常理揣度。何況少君與夫人感情甚篤,至真至深,因此有奇跡發生,怎可謂作荒誕呢?可憐盛世日久,人心反而卻變得世俗功利了,不知古風,不篤深情,奈何啊!”那人見到宗子羨向自己而來,又環視滿樓之賓客,覺得其中英雄俊傑無出其右,便示座于他,邀請共飲。
宗子羨有些發愣,不知他是何意。那人便又說道:“我雖與兄臺萍水相逢,卻是一見如故。因此冒昧相邀,口出厥詞,還請兄臺莫怪。”
宗子羨見他磊落坦蕩,君子之風,山高水長,并非窮兇極惡之徒,便也以君子之禮相待,竟抱劍施禮道:“禁軍統領宗谷辰之子宗子羨,奉皇命追捕刺客而來。”
那人愣了一下,便突然地笑了,說道:“我本已是将死之人,必不令君空手而回。然則我一路南下,所見不同,頗有感受,卻始終無人可說。宗兄既是追我而來,料應也有頗多觀感,不妨先共飲一杯。”
宗子羨見他如此坦蕩,本有些懷疑自己追錯人了,因此才自報來歷,但眼前這人卻又坦然承認,倒令他有些不解了。他略一猶豫,終于說道:“也罷。”便坐下共與小酌了。
那人果然見識卓越,所思所想自有一番氣象,宗子羨感佩不已。他性情拘束,很少有輕松開放之态,加上對方乃是自己要追捕的刺客,初時不免頗有顧慮,言語畏縮謹慎。然而酒過數巡,他便果然也生了相見恨晚之感,交談甚歡,不知日暮天雲。
那人笑道:“宗兄年少英雄,風采過人,只可惜太過拘謹約束了些。”
宗子羨聽了有些傷感,顧念及家世,又想起父親身陷囹圄,喟然嘆道:“卿本佳人,卻又奈何從賊啊!”
那人望了一眼夕陽,也感嘆道:“歲既晏兮孰華予?美人遲暮,見棄君王,恩寵不複,如之奈何?”
宗子羨以為他在說自己父親,覺得頗有道理,心裏打定主意,此次安然救出父親後便勸他辭官歸隐了。可是想到要救出父親便要殺了眼前之人,心裏竟覺得十分不忍了。
那人見到宗子羨表情變化,心裏猜到幾分,便說道:“我身有怪疾,遍訪名醫,俱都束手無策,已無兩年可活了。”說着又邀了宗子羨一杯。
宗子羨心中感念,只覺得此酒突然就變得苦澀起來。那人起身看向窗外,天晚風盛,樹木盡禿,不覺有些傷感。他說道:“長無絕兮,春蘭秋菊。宗兄回去複命時還請轉告皇上,若是能肅清惡源,切勿再加兵無辜了。”
宗子羨猜想他定是少君故友,所說的加兵無辜定是指皇上征剿擁雪山莊了,因此才铤而走險刺殺皇上。他佩服其義氣,雖然并不能全然理解其話意義,但還是猛飲一杯酒,慷慨允諾。那人欣然一笑,躬身答謝。
朔風漸緊,宗子羨身心俱涼,不自覺地裹了下外衣,手邊長劍不知該何時提起。那人臨窗而立,發髻被吹得有些散亂了,形狀也漸漸地有些如癡如醉,口裏喃喃念道:“是了,我為了一己私名,進讒言教唆皇上枉造殺孽,使聖明蒙污,何異于弑殺明君呢?是足以死。”他又癡癡地看了一眼這蕭瑟的山河氣象,仿佛魂在九天,身體惶惶然地墜樓落水而去了。
宗子羨猝不及防,起身便抓,手指堪堪滑過那人的一片衣角,卻不可把握。他趴在窗邊良久,湖面剛剛激起的一大片水花已經漸漸平息,只剩下被風掀起的水波浪湧,滾滾而逝,卻又滔滔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