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佟氏女
天水碧繡水芙蓉的床帳落下,半月式楠木雕花架子床上,佟姐兒“嘤咛”一聲,慢慢躺平了身子,扯住細軟的湖綠色錦被往上拉了拉,才偏過頭避開床頭的燭光,蹙起兩彎細細的眉,“熄燈。”
丫頭如意才服侍過姑娘沐浴,尚不及回房換下沾濕的衣襖,就立在門外挨了羅媽媽半日的訓,“往日只當你是個懂事的,今日怎就出了岔子。”
如意只低頭不回話,羅媽媽氣地一戳她的腦門兒,“紀家幾個姑娘底子好,吹點風受些寒算不得大事,咱們姑娘卻是自小養在深閨的嬌花兒,經不住半點風吹雨淋。你也不是頭一回伺候姑娘,打小兒便在身旁伺候着,念你初犯今日便不罰你,可再無下回。”
如意點頭“嗯”一聲,羅媽媽才放了軟話,“行了,姑娘在喚,咱們先進去。”
待兩人進了屋,先前在院門上等送參湯的平安也回來了,羅媽媽一面接過冒着熱氣的湯碗兒,一面輕拍佟姐兒的肩,“姑娘可睡了?起來喝了參湯再睡罷。”
佟姐兒睜開眼睛,屋裏燭光雖不甚亮堂,卻也能映出她那一對含煙籠霧的秋水翦瞳,她望一望床前立着的三人,複又合上眼睑,微抿一抿櫻粉的唇瓣,“我不願喝。”話一說完,雪白瓜子臉往裏側一偏,兩彎黛眉越加擰巴在了一處。
羅媽媽先是一驚,摸上她的額頭,見觸感溫涼,方放松了點,“再沒有這般愛鬧脾氣的,趕緊起來喝了,一會子別又要鬧起疼來。”
佟姐兒還不願喝,雪白着一張小臉,美目閉得死死,羅媽媽心下無奈,只得使出了殺手锏,“平安,趕緊去求舅太太,便說姑娘病了,懇請請個大夫進來。”
“別去。”佟姐兒急忙坐起身,如意立時塞一個大迎枕墊在她身後,待她靠住了手上還攥着錦被不放,一直按住心口,“媽媽又這樣!”
這口吻卻是有些惱了,羅媽媽只作不見,一勺勺喂她喝盡了,一樣樣又擦了一遍,才要扶着她睡下,擡眼卻見她額上起了層細密的汗珠,小手一直捂住心口不放,登時面上就是一沉,“姑娘犯病了?”
這話一出兩個丫頭也變了臉色,離得近的如意急忙摸出藏在枕頭下的玉瓶,佟姐兒按住她拔蓋兒的手,眼眶裏瞬間蓄滿了淚意,模樣卻是要哭了,“沒有犯,只是疼……”久病成醫,她知道這回不是犯病,犯病可要比這疼上千百倍。
“沒犯就好,沒犯就好。”羅媽媽籲一口氣,雙手合十放在胸前默念幾句,又伸手解開她藕色的中衣,果見裏頭淤了一塊,才看一眼就心疼地落了淚,“這是哪個狠心的,這樣細弱弱的一個姐兒也能忍心這樣待,可是二姑娘幹的?”
羅媽媽這般問不無道理,紀家的二姑娘最是刁鑽蠻橫,見她們姑娘無父無母寄養在她家裏,素日裏便沒把她們當做一回事兒。
舅老爺、舅太太是心善、重情義,有幾回瞧見了,二姑娘也挨了訓,只當着舅老爺、舅太太的面認錯不誤,背後卻是照樣欺負自家姑娘,如今俨然已是變本加厲。
“姑娘往後離她遠點。”羅媽媽一面抹眼淚,一面接過平安手裏的散瘀油,倒了半掌的油給佟姐兒推上去,見她疼的小臉立時越加白了,淚珠子流個不止,心口就快疼的岔了氣。
“奶母,疼……”佟姐兒偏頭趴在如意肩上,細弱弱的哭音叫人聽了肝都要顫起來。
Advertisement
“就快好了,姑娘忍着點。”
羅媽媽手上力道不減,心裏止不住嘆惜自家姑娘身世可憐,昔日一個知府千金,走哪兒不是一幫子人簇擁着,只嘆老爺太太去的早,好好的一只鳳凰,愣是被人貶低成一只雀兒,這還不夠,時不時還得受人欺負,實在是作孽呀!
推了小半個時辰,反複倒了幾次的油,佟姐兒已經睡熟了,羅媽媽才松手。給她合上了中衣,服侍躺下,又落了床帳,才沉着臉出屋。
兩個丫頭自然跟着退了出去,羅媽媽在外間将一立定,回頭就見兩人跪在地上,如意到底通透些,細細說了前因後果。
“……原是三姑娘撺掇的打雪仗,奴婢與平安也在邊上護着,先時還一處嘻嘻鬧鬧,砸來扔去,雪球兒捏的也不大,砸在身上倒也不疼。後時不知誰起的頭,雪球兒越捏越大,幾個姑娘也像是玩上了瘾,一氣兒在雪地裏瘋鬧,不止姑娘受了傷,三姑娘眼睛圈上都叫砸淤了……”
“這不一樣。”平安憤憤開了口,“落在三姑娘腳前的是雪球兒,落在咱們姑娘腳邊的可是實打實的石頭。”
“早先怎麽不說!”羅媽媽氣紅了眼睛,兩人只好低下頭抹淚,“姑娘不讓說……”
許久,羅媽媽才低聲嘆一口氣,“好了,都起來罷。”她在暖炕上坐定,知道是自家姑娘自覺寄人籬下,低人一等,往日老太太在時尚還有個尋求依靠的去處,現今除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之外實在是別無他法。
“左右她總要嫁出去的,咱們就再忍個兩年,倒是你們護主不周,罰下本月月錢以示教訓。”
羅媽媽話鋒又一轉,兩個丫頭雖是覺着有些冤,可一想确實是因着自個馬虎大意,姑娘才遭了罪,罰月錢于她們而言不算大事,被姑娘厭棄才是頭等的禍患,當下自然點頭稱是。
今夜恰好輪到如意值夜,姑娘體弱又怕黑,她與平安便每夜輪流睡姑娘的腳踏,寝屋裏打通了地龍,這會子便是睡腳踏卻也不感覺冷。
如意擁着被子坐起來,掀一角床帳鑽進去,先是探一探姑娘的額頭,再伸進被裏摸摸她的手和腳,這一摸卻叫她驚出了一身冷汗,不及披上襖衣就急忙點了燈朝外叫道:“媽媽!媽媽!不好了,姑娘染了風寒!”
羅媽媽本也睡得淺,吃這一吓也是忘了披衣,敞開/房門就派了平安去煩舅太太請大夫。
經這一鬧,佟姐兒的大舅母周氏也叫攪了覺,她嘆一口氣指派大丫頭柳紅速去請大夫,自己則由着紫霞為她穿上暗紅繡牡丹緞面交領長襖。坐在檀木鏡臺前整理發髻時還不忘橫了丈夫一眼,“這樣弱的身子可怎生是好?”
她這話裏不缺埋怨的意思,阖府上下的人都知道其中的官司,原是老太太在世時定下的姻緣。
周氏統共生了兩個兒子,長子紀均已成親兩載,次子紀江遲遲還未成親,便是等着這佟姐兒及笄後嫁給他,她周氏雖沒有市儈到嫌棄佟姐兒孤女的身份,卻還是擔憂這樣弱的身子日後能否誕下子嗣?
她才将嘆出一口氣,紀大老爺就翻了個身扯響了呼嚕,如何不知他是在裝睡,周氏氣地往他背上狠狠剜了一眼,“莫說我這做舅母的嘴毒,佟姐兒這樣的便是她親娘老子還在世,上門求親的人家也要再三斟酌,任你身份再尊貴,模樣再絕色,只要生不出兒子就是個空有皮囊的花瓶擺設!”
“周氏!”紀大老爺猛一翻轉身子,國字臉上已顯出了愠怒,“我可就這阿敏這一個妹妹,她去得早只留下這一個閨女,娘走時也是反複交代要照顧好佟姐兒,如今才過去多久,你就叨叨起來,合着當日/你那賢良的模樣全是假的不曾!”
紀家是數百年的清貴之流,紀大老爺更是讀書人,整日裏斯文儒雅慣了,猛地發起火來周氏還很有些被唬住。
僵持一會子,她才又挺挺胸脯,思起自個早不是初來乍到的新媳婦,這些年為他紀家生兒育女,操持事務早已立住了腳跟,這會子有了底氣索性立起身來。
“好好好,幾十年的夫妻倒還比不上半副血緣的外甥女兒,我是缺她的衣了?還是短了她的食?好衣好食的供着哪樣比惠姐兒、珍姐兒差了?光她那每月吃的燕窩參湯就要不少銀子,且還不說那金子換來的養心丸!你倒是指出來我苛刻她哪了!”
“蠢婦!”紀大老爺猛一跳起身,指着一旁吓得不輕的紫霞取過衣襖,自行穿上又蹬上皮靴,呼哧呼哧幾步走到門邊,回頭還不忘了指着她的鼻子狠“呸”一句,“當日佟姐兒怎麽進來的你我心知肚明,人家可不是白吃了咱家的飯!哼!”
紀大老爺半夜裏怒地拂袖而去,周氏立在當場卻是羞得面皮紫漲,周身犯抖,紫霞跪在她腳邊亦是吓得渾身打顫,“太太,可還要去……?”
“去,怎麽不去。”周氏拍拍面皮,緩一緩面色,出門又是一副正室的端莊派頭。
周氏到達碧霄館時,大夫已經診完了脈,如意正掏銀子送走了大夫,回頭指派小丫頭熬藥去了。周氏走到床前看一眼雙眼緊閉的佟姐兒,面上顯出了幾絲疼惜之色,“好好的怎的又病了?可是你們這些下人輕忽怠慢了?”
“煩舅太太好覺了。”平安聞言早已跪下,羅媽媽矮矮身子繼續道,“想是昨日裏受了風,待喝過藥不日就會好起來的。”
“好在沒有大事。”周氏點點頭,搭上紫霞的手,顯然也只是走個過程,“既是病了,明日便省了請安,好生将養着罷。”
送走周氏不久,羅媽媽嘆一口氣,并平安兩個只留了一盞燈坐在榻旁守着佟姐兒。
佟姐兒向來睡得淺,迷迷瞪瞪睜開眼睛,屋裏暖氣足的很,羅媽媽兩個只穿着夾襖都叫熱出一層汗來,她蓋着厚棉花被子,被窩裏塞進好幾個暖手爐烘着,卻還冷的不敢伸直了手腳。
“媽媽。”佟姐兒輕輕喚一聲,羅媽媽趕緊答應,摸着她的頭發直說再忍忍,一會子喝下藥就松快了。佟姐兒吸吸鼻子,美眸裏蓄起了水光,她趕緊閉上眼睛,不一會兒眼角就滑下一串淚珠兒,“可又叨煩了舅母,我這破敗的身子,何時、何時才不叫人嫌……”
“我的好姑娘。”羅媽媽心疼地一把将佟姐兒抱進懷裏,佟姐兒纖細的身子直打着顫兒,眼淚不止,偏又想要強行忍着,粉唇都叫咬出一排深色的牙印子。
羅媽媽又是心疼又是擔憂地撫上她的背,“姑娘可別再要胡思亂想,仔細又累着了身子,這些個疼你都來不及哪個又還會嫌你,禍從口亂,日後再有這些個想法也要藏在肚裏說,可萬不能這般肆意而為了。”
佟姐兒噎一口氣,只能含淚點了頭,待如意熬好藥端來,佟姐兒細口喝下去不久,剛要躺下,屋外小丫頭就報,“二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