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斷交集

屋外烈日炎炎,正是一日中最熱的時候,陸敘整理一番出門未走兩步,就被坐在堂中搖扇納涼的甄氏跑近前一把攔下。“這才回來也不曉得歇一歇,可是要去醫館?”

陸敘點一點頭,甄氏便又勸,“明兒再去不遲,費神了這幾日,實該回屋歇着去。”陸敘避開他娘伸過來的手,面色溫和,“娘,我去去便回。”

“诶诶诶!你這小子!”甄氏在背後惱地大喊一聲,立在日頭底下不過片刻功夫便燥的渾身淌汗,她一面抹汗一面罵罵咧咧回了屋。

自家中到醫館路程雖不算遠,可頂着正午的烈日,他便是步伐沉穩規律,卻也是出了一身的汗。此時街道上少有行人,街道兩旁的各色門鋪亦是顯得門庭冷落,唯有那幾株古樹上的蟬兒,不時發出尖銳的嘶鳴聲。

約一刻鐘後,陸敘抵達醫館。

館內的大門半掩半敞着,紅花與巴豆俱不見身影,唯有枳實一人托腮坐于櫃臺內把守門鋪。

眼下氣候燥人,坐在椅上無事可做,那擾人的倦意便時刻襲來,眼皮子沉重的就快撐不開時,耳邊便傳來一陣腳步聲。他連忙強睜開眼睛,一見來人是誰便喜得跳起來,“師父師父,您總算回來了!”

他們幾個原先并不知師父因何事不來醫館,可自師父參加院後試這消息便傳了開來,自此才算明白師父因為何事。師父在他心中本就如同神袛,如今知曉了這一項,更是心生仰慕。“師父,我去給您倒杯涼茶。”

陸敘颔首,不消片刻枳實便捧了杯涼茶近前,“師父,您這數日不在醫館,咱們這生意便也跟着差了不少……”

枳實滿心喜意的表達醫館缺不得他,誰想話未道完就遭師父不虞地斥責一聲,“救死扶傷乃醫者本分,有人尋醫問藥咱們且認真對待,無人尋醫那便是百姓與醫者的福分,何時竟能與那‘生意’混為一談。”

師父少有發怒,枳實不由吓得跪倒在地。陸敘也并非是要處罰他,只是覺得這孩子心性單純,平素總愛口無遮攔,長久下去,遲早要出事。“下不為例,警戒口舌,起來。”

枳實沒有不應,聽言站了起來,方聽師父又道:“你師叔與師哥哪去了?師父不在這幾日,可有人來尋?”一杯涼茶下肚,到底舒适不少,陸敘不由在一旁椅上坐下。

“他兩個在後院小憩。”枳實撓了撓頭,思酌片刻,到底還是向師父打了小報告,“師父,您離開醫館不久便有人來尋,就是那姓紀的人家。當日,當日紅花師叔許是心氣不順,未與那兩個女子說上幾句便轉身去了後院。還,還是徒兒憶起來,将師父吩咐的幾瓶藥丸給了二人……”

枳實嘴上說着,眼睛還一個勁兒往門簾處瞅,就怕自個在師父跟前打小報告的事兒叫師叔與巴豆聽着,那後果他可不敢去想。

陸敘聞言久未出聲,此番院試一行,倒讓他下定了決心。

紅顏禍水便是紅顏禍水,娶妻娶賢方能家和萬事興。前世他便是被美色蠱惑,寧願擔上不孝的罪名也要将她娶進家門,不說娘因此被氣到不行,便是他也為之耗費了不少精力,最終反倒落得個家破人亡的慘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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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到這裏,陸敘不免暗嘆一口氣,心裏簡直羞愧難言。今世初初見到她時,平靜許久的心湖卻是難以避免的再次被其攪亂,歸根結底還是自己未完全放下,心內對她始終有情。

枳實觀他久未出聲,默了一默,不由低着聲音繼續道:“那紀家的昨兒還來過,哭哭啼啼要請師父出診,師父不在,紅花師叔便将她們打發出去了……”

一時間,陸敘只覺心口有些發悶,在腦中仔細梳理一下記憶,方發覺今世之事與前世略有些不同。

前世他初睹小宛芳容,便對她一見傾心,之後更是借着為其看病為由,頻繁出入她的閨房。一來二去之下,他更生愛慕之情,觀她弱質芊芊,溫柔美貌,一颦一蹙皆影響着他的情緒,夜間睡夢裏更是常現她的倩影。

發展到後來,簡直越發不可收拾,恨不得日日都去為她診脈,日日都能見她一面。

當時他覺着自己已經快要魔怔,竟是未與娘說一聲,便擅自做主請了媒婆上門求親。之後雖是有娘在一旁百般攔阻,可當時他心意已決,得知自個心心念念的佳人願意嫁給他,他便覺得渾身都是力量,各項困難與挫折在他面前俱都一并土崩瓦解。

他在堂前不吃不喝足足跪了一日,甄氏方咬牙讓步。之後聘禮彩金皆是他一人操辦,雖不能八擡大轎将她娶進門,可成親該走的程序皆是一樣未少,婚禮在青州城不說是頭一等風光,可也是足夠喜慶熱鬧。

娶回了心愛之人,陸敘可謂每日都沉浸于蜜罐之中,小宛溫柔體貼,待他格外可親。夫妻二人如膠似漆,恩愛非常,知道她身子不好,他便不允許她做任何粗活,就是細活也是有所限制。

娘每回刁難苛責于她,他亦不厭其煩的在其中調解,知道娘并無惡意,無非觀她身骨柔弱恐怕難以受孕。為了讓娘安心,亦為了調解婆媳二人之間的僵硬關系,他便各處搜羅草藥,對症下藥耐心調養起她的身子。

如此調養了一二年,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同年秋季便診出喜脈。他陸敘活了二十餘年,從未有那般激動地時刻,只消一想自己心愛的女子正孕育着二人的骨肉,他便興奮的一顆心将要自胸腔內跳出來。

得知小宛有孕後,娘總算緩和了點面色,婆媳二人的關系亦在漸漸回暖,他正要松一口氣時,卻迎來命運的一擊,利箭穿心之際,他都未反應過來,不明如何會惹來這殺身之禍?

眼睜睜看着心愛之人被一個陌生男子桎梏在胸前,哭的死去活來,已然顯懷的身子抖若篩糠。胸前的劇痛遍襲全身,他艱難地向前走一步,滿心的不甘憤恨與疼惜,帶着不舍與眷戀重重倒在了地上。

當他再次醒來之際,溢滿胸腔的便是深沉的恨意與對小宛一人留在世間的擔憂與緊張。不過這個念頭未能持續多久,他便得知了前世造成自己慘死的原因,那時他一度将要崩潰,萬萬沒有想到事情的真相會是如此。

原來自己悉心呵護的女子,并未與自己想象的一樣冰清玉潔,在他之前早叫不下一個男子行盡龌蹉之事。雖是未叫除他之外的男子破了身子,可每回思起來便叫他如鲠在喉,周身不适。

上蒼既安排他重生一回,可見前世種種皆為大錯,今世他首先該斷的便是與她之間的交集,如今看來,前幾回的出診亦是大錯特錯。

館內寂靜許久,枳實觀師父一臉陰晴變幻,不由有些不安的向後退了兩步。陸敘已然回過神來,緊蹙的眉峰漸漸舒展,心意已定,他便囑咐枳實道:“日後再有紀家的人來,你便婉言回拒,請她們別處請醫……”

前不久還特意囑托,怎地今日又是這番說辭,枳實正摸着腦袋滿心疑問,耳邊便又傳來一陣腳步聲。這回可不像師父那般沉穩,急促淩亂的腳步聲一聽便知道是有急事。

果不其然,說曹操曹操到,又是那紀家的兩個丫頭。平安剛跨進門檻,便眼尖的發現陸大夫在此,她心裏先是一喜,随後才滿面慌張的奔進去。“陸大夫,我家姑娘病了,還求您前去看一看。”

平安說着眼睛就跟着紅起來,好似她家姑娘真快不行了一樣。

陸敘聽言不由心弦猛地一跳,強制自己冷靜下來,他也未想到對方來的這樣突然,方才所說之話并非信口而言,因此便是心中微有不适,仍是沉穩着聲音回道:“姑娘來的不巧,我正要出門,數日前便與病人約定好時間,實在不好耽擱,還請別家請醫。”

陸敘推辭完,心下仍是有些難安,便同她指引道:“出門左轉步行兩百,便有一家金氏醫館,金大夫資歷不淺,請了他去只利不弊。”

平安未想對方是這樣的回答,微微愣住,片刻之後立馬變幻神色,忍不住跪在他腳邊邊哭邊求起來。“陸大夫行行好,且去看一看奴婢的姑娘,我家大爺走時還特意交代下來。奴婢知道您同大爺有些交情,姑娘頭兩回亦是陸大夫在看,悉知姑娘的病況,此刻自是請了您去更加為好。”

“凡事講究先來後到,并非有了私交便可優先,病者在我眼前皆是一樣,眼下我不可為此破例,還請姑娘自便。”陸敘說完,便不再看她,轉身就叫枳實開了幾樣小抽屜,揀了幾樣草藥包起來以作示範,“照這般再揀幾包出來。”

枳實腦袋裏還在發懵,聽這一言,忙點頭應下,手上便開始動作起來。

平安于此實在大感意外,在福兒的攙扶下站起身,抹了抹面上的淚,再看了陸大夫兩眼,方有些不甘的出了醫館。

既是做戲,她便真按着陸大夫所言,出了醫館朝左轉。福兒并不知真情,一心以為姑娘真病了,方才見陸大夫那般公正無私,由不得有些氣憤,“這陸大夫怎地這般!太沒有人情味了!”

姑娘這回雖是未真病,可在不知情的人眼中便是病了,眼下聽了福兒這樣不滿,平安亦是覺着如此。“咱們快些走吧,姑娘可還在家中等着呢。”

兩人請了金大夫回去,屋內知情的三人不免一齊吃驚,平安沖幾人眨眨眼,三人便曉得其中定是出了差錯。

待按部就班的診完脈象,無非又是大夫們的老調常談,丫頭福兒送走大夫,平安轉身便合上了房門。羅媽媽頭一個耐不住發問,“怎地該請的未請來?偏生請了這樣一個來?”

知道三人心下急,平安便一字不落地轉告完陸大夫的話,屋裏靜了一瞬,如意不由擔憂地開口。“這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這話道出了衆人的心聲,躺在榻上裝病的佟姐兒不由暗暗垂了眼睫,“想來是咱們行徑可憎,天老爺正借此敲醒咱們呢。”

她掀開床帳,丫頭為她套上繡鞋後落了地,雖是裝病,可她身子一向不好,披散了一肩的長發似一匹上好的綢緞,柔順服帖的地披在背上,嬌嫩的唇瓣被抿的發白,“該當如何?”伸手撫上插在瓶內的水芙蓉,指尖微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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