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紀老爺之所以獨喚佟姐兒同他入了書房,便是因着心裏有愧,當日妹妹妹夫相繼離世時,便是他親自接的佟姐兒進府。
妹妹在娘家時,便是老太太如珠似寶的養大,妹妹既已離世,老太太自是傷心欲絕。
老太太終日裏不肯進食,把一家人愁得不行,勸也勸過,大夫也是請了數回,硬喂着下去竟還給吐了出來,一家子實在無了法子,眼見她老人家日漸無了生氣。背地裏哭上幾回,只當這是要去了,哪知一個雨夜裏,老人家半夜突然被驚醒。
醒來了甚都不說,只嘴上一個勁兒念着“宛玉宛玉”,他一聽便知道這是佟家那個外甥女兒,當即便似揪住了救命的繩索,連夜便命下人備馬,當夜便馬不停蹄地趕往平州。
來回途中幾乎是未能喘上一口氣,待将這小宛玉帶回紀府時,小人家已是奄奄一息同個剛出娘胎的貓崽兒似的,老太太在榻上躺了數日,本也是手腳無力,腦袋混沌不清。
可她一見着佟姐兒,周身便似來了力氣,自榻上爬起來一把便抱住了弱兮兮的佟姐兒,自此佟姐兒便養在老太太膝下,老太太的身子亦是日漸有所好轉,漸漸也似忘了失女之痛。
佟姐兒越大越與她娘生的相似,老太太于她是日漸疼愛起來。
平日裏有了甚個好東西,皆是由了她來選,其次才輪到均哥兒與江哥兒幾個兄妹。老太太這般疼愛佟姐兒,自是舍不得叫她嫁到別家去受罪,因而早早便為她定下了姻緣,便是同他的次子紀江。
紀老爺原先還擔憂娘一味疼寵佟姐兒,怕往後要将她許給長子,好在老太太再是疼愛于她,多少還存着分寸,知道佟姐兒身子不好,怕是難擔一家主母之任,因而便将她定給了次子紀江。
紀老爺于這項事上,卻是無所謂,因而并不如何傷心。
老太太臨終前反複囑咐了照顧好佟姐兒,萬不能見她入了土便對她的寶貝外孫女兒不利,當日更是放下了狠話來威脅。紀老爺于這事上,雖是未怎樣注重起來,可如今叫周氏這樣一攪合,深思起來到底覺着虧欠了這個孩子。
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外甥女兒,紀老爺不禁嘆一口氣,“是舅舅對不住你,不過你也莫要憂心,舅舅定為你尋個好人家,必不叫你受了委屈。”
眼前之人是自個自小便敬重的親舅舅,若不是因着出看這一連串的事故,佟姐兒心裏定是十年如一日的敬重于他,可當日自己身處薛家那個虎狼之穴時,除了大表兄想法子救她之外,便是這親舅舅竟也在旁袖手旁觀。
佟姐兒心下鈍痛,眼圈一瞬便紅了起來,叫紀老爺瞧見了,心底更是覺着虧欠了她。“好了,你剛回府,定是身心疲憊,回去歇息罷。”
佟姐兒行了禮告退,紀老爺望着她離開的背影,心下憐惜,暗想定要為這外甥女尋個好人家,才算對得起地底下的親娘老子與妹子。
平安如意一直在屋外候着,眼下見姑娘出來了,便一齊上前扶她。主仆三人走在青石甬道上,平安提着宮燈引路,入了夜府裏便顯得寂靜起來,她三人腳下不停地往碧霄館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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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步上廊道,便見前方似是立着一個人,佟姐兒心下微驚,待再望過去,借着微弱的星辰,方看清楚那是二表哥紀江,心下一時便升起不适之感。
“姑娘?”丫頭如意在耳邊輕聲喚道,“立在此地也不算個事兒,姑娘又不欠他的,何來躲避之舉?”如意勸道,佟姐兒遲疑一會兒,才贊同似的點一點頭。
晚宴時,紀二爺并未上席,一是他無顏面對佟姐兒,二是怕自己一時控制不住,做出怎樣的沖動之舉。衆人在廳裏用飯時,他便在此處等候,為的就是見她一面。
此為回碧霄館的必經之路,二表哥想是早在這候着了,佟姐兒心下一思便明,叫丫頭扶着慢慢走近他,中間隔了幾步距離方才停下。
平安手上提着宮燈,越是靠近,二人的面目便顯了出來,佟姐兒看着這個昔日俊美非凡的表哥,如今雖是氣度不減,可那面頰與身形卻是消瘦了不少,見他此番模樣,心裏又有些不是滋味起來。
“宛兒……”紀二爺輕聲喚道,一雙眼睛癡癡地盯着她,佟姐兒不适地別過臉,“二表哥若是無事,佟姐兒便先走了。”
紀二爺眼裏傷痛一閃而逝,往日宛兒皆是喚自己為“表哥”,何時變成了今日這聲“二表哥”的?自小他二人便親近,如今成了這副局面,皆是他咎由自取的結果。
“你這一向可好?”二人僵持許久,紀二爺忽然開口問道,眼睛裏又是關切又是愧疚,十分複雜。
“尚好。”佟姐兒輕咳一聲,方又道,“外頭涼的很,我先回院了。”說完,未等他回話,擡步便離開了。紀二爺身子僵住,緩緩側過身子,愣愣看着她離去的背影,直到拐彎消失不見。
紀府東廂房靜頤院,杜氏立在窗前往東側屋看去,觀裏頭燭火亮堂,便知那人今夜不會進房了。她合上窗子,轉過身來道:“插上門閥,爺不會進來了。”
她這一發話,自有丫頭去辦,杜氏的奶母聽了這話,不由蹙着眉毛道一句,“奶奶也要勸勸爺,長久這般熬下去,于身子是大不利呀!”
杜氏已經走近榻前,聽了這話不由苦笑一聲,“他是怎樣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哪裏聽得進我的話,書房裏床榻皆有,便是困乏了,也自有地方安歇。”
“奶奶可莫要使性子。”崔媽媽略略沉了面,“眼看着這藥也用了這樣久,您還不緊着留了爺下來,女人家無個子嗣哪裏能成,如今趁着年歲尚佳,捉緊懷上一個才算正事兒!”
杜氏嫁進紀家幾年未有所出,不說她心裏着急,便是杜家也跟着急起來,上回借故回了趟娘家,父親竟要她領了庶妹過府住個幾日。
她為人不傻,自然能猜中父親的意思,這樣打臉的事兒她是萬沒有想到過,心裏又恨又痛,央着父親再給最後尋尋良醫,若是還未能懷上,她便自此認命就是。
藥是喝了這麽些時日,房事亦是稀稀拉拉有過幾回,可結果皆是無用,杜氏一顆心便灰了一半,父親說了,若是三月內未能懷上,日後懷上的希望基本就無了。
眼下已經過去一月有餘,杜氏雖是覺着心灰,可到底還是存了一半的希翼。子嗣一事,從來只有她最急,如何不想留下他,不過是心裏懂他,知曉今日便是留下了,定也只是蓋鋪蓋純睡覺而已。
“爺今日才回府,奔波數日,定是倦怠,如何好這個時候将他留下來。”杜氏語氣乏力,面顯困頓之色,“好了,回去歇息罷。”
正房裏熄了燈,崔媽媽出了屋,立在院裏站了半晌,到底忍不住命丫頭送來茶水點心,她也不派丫頭去送,便是怕這些個丫頭心大,回頭意圖爬上姑爺的床,因而便親自送進書房。
紀大爺正在看書,聽見動靜不由皺了皺眉,崔媽媽進屋便對他行了一禮。“大爺受累了,奶奶命老奴送了點心茶水來。”說着就将托盤擺在了案沿,并不敢同他那文房之物離得過近。
“奶奶可歇下了?”紀大爺問,端起茶盞飲下兩口,“轉告她早些安寝,我還需再看一會兒書,若是困乏了便在書房歇了就是,叫她莫要挂心。”
崔媽媽一一點頭應下來,心裏雖是有些子失望,卻也不得不行禮退了出去。
房門一被合上,紀大爺便嘆出一口氣來,片刻後擡手揉一揉發疼的眉心,心裏一陣澀然與愧疚。凝眉靜思後,心裏又是複雜起來,暗暗在想過兩日如何向父親引薦陸敘此人。
自當日祁安城內與小宛分散之後,陸敘便住進城中一家客棧內,算算時日,距離襄王酒樓鬧事一案,還有兩日的時間。
這事要從前世說來,這襄王乃今上第十四子,生母出生并不尊貴,乃一介宮中侍婢,只因姿色上好便得今上寵幸,之後雖是懷了身孕,可卻在生産當日不幸血崩早逝。
依照襄王生母的低賤身份,他原該封不了王,幸就幸在今上将他送到了賢妃宮中養育,自此便算作賢妃所出,賢妃乃大族之女,今上便是顧及她的體面,也該封一個親王的名頭給他。
襄王如今二十有六,因着是個早産兒,便體質贏弱,膚色發白,身量雖是欣長,可卻過于清瘦,立在一衆皇子皇孫當中,從來都是最不顯眼,最受嘲諷排斥的一個。
若非他有着前世的記憶,對這從未謀面,卻是臭名遠昭的襄王怕是也要同世人一般不屑一顧。可就是這樣一個方方面面皆不出衆,在今上面前一句話都難以插上的襄王,前世卻在幾次叛亂中,坐上了龍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