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知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真有人看的話,給個評論吧。

不覺過了好幾日,朱痕已是聽說鎮上新來的戲班租了河邊一個簡陋的大院子落腳,朱痕本想去找露珠兒打聽打聽她的消息,但又怕貿然找去讓班主生了疑心更加對露珠兒不好,左思右想了好幾天也沒想出什麽能見到她的好辦法,心中很是焦急。這一日朱痕從鎮上做工的地方回家,還沒走到門口便聽見院子裏傳來說話的聲音,那一串銀鈴似的笑聲不是露珠兒還是誰。朱痕趕忙走快一步上前推開院門,果然看到坐在娘身邊和她說着話女孩正是這幾日讓自己挂心的露珠兒。

“你來了。”朱痕驚喜之下竟沒發現自己的聲音都有些發顫。

露珠兒看見朱痕進來,連忙站起身,臉上浮起了一片紅暈不敢拿正眼去看他。還是朱母先開了口說道:

“可是痕兒回來了?快過來快過來,這位珠兒姑娘專門來找你都等了半日了,可真是個好姑娘,要不是她陪娘聊天,娘這一天又不知道該怎麽過了。”

朱痕的父親是外地人,和剛剛成親的妻子來到這個鎮上便定居了下來,在鎮外這個小坡上蓋了這片小院子,如今已經是破敗不堪了。因為父親去世的早,母親靠給人洗衣服、做針線活拉扯大了年幼的朱痕,好不容易等朱痕能出去做活貼補家用的時候,母親的一雙眼睛已經看不清東西了。

“謝謝你。”朱痕對露珠兒說道。

聽了這話露珠兒的臉就更紅了,她說:

“你在山上救了我,我這一輩子都沒法報答你的。”

朱痕不知該說些什麽,還未開口卻被娘搶了個先:

“那還不好辦,珠兒姑娘要是不嫌棄我這個傻小子,來做我們家的媳婦可好?”

露珠兒羞得躲在了朱母的背後,朱痕沒想到母親竟會說起這些,只好笑着埋怨母親道:

“娘,這才剛剛認識,怎麽就和人家姑娘家開這種玩笑。”說完又對着露珠兒道,“珠兒你別在意,我娘就是這樣愛開玩笑,以後你要是常來陪她聊天就知道了。天晚了,我來做點飯咱們一起吃吧。”

說着朱痕已經放下了東西準備去挑水做飯,露珠兒忙攔着他說不用了,又轉身對朱母說:

“大娘,我答應我伯父要趕回去吃飯的,再晚回去伯父伯母他們該着急了,我下次再來看您。”露珠兒說着這些話的時候一個勁兒的沖朱痕眨眼睛。

“那是,自己一人出門在外可不能讓家裏擔心,讓痕兒送送你,我們這偏僻,路不好走。”朱母說着邊伸手向露珠兒的方向摸索過來,露珠兒趕忙上前扶住她,又說了些告辭的話才離開。朱痕送她出來,直走到坡下的一片柳林裏才站住腳,正想好好問問她的近況,沒成想露珠兒先開了口,吞吞吞吐吐的問道:

“朱大哥,你不會怪我吧?”

朱痕被問得某明奇妙,只得用眼神去詢問露珠兒所為何事。

“我…我騙大娘說我是同親戚搬來鎮上的,我不想她知道我是個唱戲的。”

原來是這樣,朱痕笑着輕輕刮了刮露珠兒的小鼻子,說:

“沒事,我相信我娘不會怪你的。”

“真的嗎?”露珠兒的眼裏滿是喜色,“真的不會怪我?你也不會怪我?”

朱痕笑着,很确定的點了點頭,随即便問起她那日回去後的近況來:

“有被人發現嗎?”

“嗯。”露珠兒态度忽然一轉,低下頭來含混作答。

“有沒有責罰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露珠兒雖然這麽說着,雙手卻不自覺地撫在了手臂上。

“真的沒有?他們…”朱痕忽然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伸過手去拉露珠兒的手臂來看,剛碰上她的胳膊就聽見一下吃痛的吸氣聲。朱痕心裏一痛,放輕了手上的力度,輕輕将她手臂上的單衣掀起來,只見小臂以上全都是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紫紅青黑的道子,有的還破了皮,和着血結了痂,這是被竹條鞭打過的痕跡,看這傷勢可以想見下手的人心有多狠。朱痕也不是沒有見過比這更重的傷痕,但襯着露珠兒一雙纖細蒼白的胳膊,這些累累的傷痕就更顯猙獰起來。朱痕覺得一股怒火直沖頭頂,又氣又急,眼眶不覺的一熱。

“疼不疼?”這話剛一問出口朱痕便覺得自己問的很傻,“一定很疼吧。”朱痕俯下身子,對着露珠兒手臂上的傷輕輕吹氣,然後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在自己的懷裏摸索着找東西,朱痕經常上山,所以身上總裝着跌打損傷的藥膏,終于他掏出了一個粗瓷瓶,打開來把裏面的粘稠液體慢慢倒出來塗抹在露珠兒的傷處,露珠兒只覺得涼涼的,有一股好聞的藥香味。

“不疼,真的,一點都不疼,這還沒有上次我和梅姐姐偷跑出去看花燈那回打的重呢,那次打的我一天都起不了床,不過那花燈真好看啊,打死也值了。對了對了,你還不認識我梅姐姐呢,她是班裏對我最好的人,比親姐姐都親,這會要不是她護着我非得更慘不可,今天也是她幫着我才能跑出來的,她膽子小,總是被我撺掇,可每次挨打她還是會護着我。你不認識梅姐姐,以後我找機會讓你見見她,她人可好啦!哎呀哎呀,班主一定已經從河東金宅那回來了,我再不回去梅姐姐就得倒黴了。”露珠兒炒豆似的嘴裏說個不停。

“珠兒,我幫你離開戲班好不好?”朱痕頭也不擡的突然打斷了露珠兒的話。

“我不能離開那,”朱痕聞言擡起頭來,正對上露珠兒淺淺的笑,“這一次我逃跑不成回到班裏,看見梅姐姐因為替我隐瞞而被折磨的傷痕累累,我難過的哭了好久,我決定以後再也不撇下梅姐姐了,吃苦受罪我們都要在一起,她為了我付出那麽多,我也不能再連累的她受傷害了。”

朱痕又低頭,再看眼前這些青紫的傷痕,忽然輕輕地将露珠兒摟進了懷裏,就像上次在塬上安慰哭個不停的她時一樣,撫着她的背什麽也沒說。

分別前朱痕把粗瓷瓶交給露珠兒,又囑咐了幾句讓她趕緊回去。露珠兒揮手道別,跑了幾步卻又轉回來,猶猶豫豫的問朱痕道:

“朱大哥,以後…以後我還能來你家看你和大娘麽?”

“可以倒是可以,不過…”看着露珠兒可憐巴巴的樣子,朱痕不禁莞爾,伸手刮一下她的鼻子繼續說道,“不過要小心瞞着你們班主,別讓他逮住扒掉你一層皮。”

露珠兒笑了,笑聲像是珠落玉盤,朱痕讓她快回去,露珠兒這才依依不舍的又道一遍別,一路小跑着往鎮上去了。朱痕轉身回家,遠遠地看到自家那間簡陋的小院子,心裏盤算着要在入梅前抓緊給主屋的房上重鋪一遍瓦,不然一到梅雨屋裏就會漏的跟篩子一樣,這個月的工錢已經預支了給母親抓藥,要等到下個月,希望今年的梅雨不要來的太早才好。

朱家的小院是三間廂房和一面院牆圍起來的一小片地方,前年的時候東廂的屋子被雨沖塌了一個角,卻一直因為沒有閑錢便也一直沒有修葺,權且對了些東西當做了倉庫來使用。盡管是這番光景,卻仍能看得出這院子原來的精心布置來。朱痕的父親是一名真正的畫師,他用當時所有的積蓄在這裏蓋了這座小院,院西的那間屋子便是朱痕父親曾經的畫室,朱痕還記得小時候便是在那裏,每日和父親一起,由他教導着學會了作畫。現在那裏成了朱痕的地方,生活起居、趕工做活,每天朱痕還要抽時間來畫些自己的東西,那能讓他想起父親,也能更清醒地認識自己。

走進院門,朱痕看到母親又在竈房摸索着生火燒水了。母親的眼睛只能模糊看見亮的東西,朱痕怕她燙到手趕忙過去扶她到一邊坐下,自己開始起飯來。

“痕兒,你都過了二十歲了,可被我這老婆子拖累的連個媳婦都讨不上,娘對不起你啊…”母親不知怎的忽然說起這些,朱痕自是能猜到她的心思,趕忙勸慰她說道:

“娘你說什麽呢?是我自己不想結親的,咱們這樣不是挺好。”

“好什麽好,不娶媳婦,我抱不上孫子,将來過去了,怎麽對得起你先去的爹啊。”

母親才上四十歲,卻比同齡人老的多,這些年的辛苦生生将她的身子掏成了一副空殼子。她總是念念不忘那個先她而去的夫君,從小便教育朱痕要長成他父親那樣的人。朱痕是最孝順不過的,但是在娶親的事上卻一再讓母親挂念,這會也同樣,朱痕不知說什麽,只好由着母親絮叨。

“我看這個珠兒姑娘挺好,你救過她的命,這就是緣分,回頭我讓張嬸給你問問,要是真能定下來我就是死了也都安心了。”

“娘,你瞎說什麽呢,珠兒她還是個孩子呢,怎麽又有張嬸什麽事了,你可別去瞎打聽,萬一惹惱了他們家還以為我救她是別有用心呢。”

張嬸是離朱痕家最近的一戶鄰居,住在鎮子的邊上,有時會來家裏和母親聊天,母親不太出門,鎮上的事情一般都是聽張嬸說的,朱痕倒還真怕母親找人去打聽露珠兒,萬一真知道了她的身世,不知道生性清高的母親會不會生露珠兒的氣。朱痕就這麽胡思亂想着忙活着手裏的事,母親看他不再做聲,心思轉動,自顧的笑了起來。

朱痕從小受父親的熏陶,也曾立志做一名畫師潛心鑽研畫技,但父親過世後家境日漸窘迫,母親辛苦做工也只得了個糊口錢,不過艱難的生活并沒有讓朱痕的心也變得貧瘠,母親堅持讓朱痕去到鎮上的學堂學習,以期将來能博取功名,但是在朱痕十五歲上下的時候,一場大病徹底摧毀了母親的身體,眼睛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逐漸看不見的。朱痕辭學在家照顧母親,娘兒倆生計堪憂,好在有一位父親的舊識可憐他們孤兒寡母,引薦了朱痕去了鎮上的一個窯廠學藝。旁人家的孩子學藝都從七八歲便開始了,朱痕年紀大,好多師傅都不願帶他,所幸有位畫坯的老師傅發現了朱痕的繪畫才能,收他為徒。這也得益于朱痕自身的努力,他一直在自學畫藝,一則為着緬懷父親,一則也在于自身的喜好。學藝四年,朱痕手下的青花獨有一番韻味。後來也是這位老師傅又給朱痕找來了現在的這份活計,是随着一班手藝匠人給富人家修建房舍,這個事難免奔波,雖說辛苦但所獲也頗豐,不過朱痕為了方便照顧母親,從來都是在每日能回家的地方接活,所以也沒接過幾件豐厚的差事。倒是半年前忽然接到了一件大活,便是為河東金家擴充宅院的事。

鎮子依水而建,為水所分,西面地廣人家衆多,便逐漸成為了人們生活的重心,東面地窄,且與西面被水阻隔,人家稀少。不過在這東邊的人家裏有一戶經商的金姓人家,因為上上代家主出海賺了大錢,到這代家主的時候便買下了整片河東的地擴充祖宅,修起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大宅,把家主的親生母親,一位姨娘,和家主的正室夫人一并接到這宅中居住,看似是一大孝舉,其實鎮上的人都知道這位家主向來貪圖享樂,他自己極少住在這裏,這樣做只不過是為了他在別處更恣意的玩樂而已。當時金家主宅修好後,為了往來方便,還專門斥資在金宅門前的逦水河上修了一座直通西岸鎮上的白玉石拱橋,不過平日往來橋上的都是金家仆從,倒好像是他家專用似的。修建金宅的時候朱痕還在窯廠做工,後來金府上的管家來鎮上說要找幾個手藝好的匠人給宅子修一座花園,窯廠的老師傅介紹了朱痕過去,這個活離家近,報酬也豐厚,朱痕一直都在認真的做着。

自那日露珠兒來朱家已經過去一月有餘,期間露珠兒又只來過一次,是一個下着雨的傍晚,她來在院子裏站着說會話便回去了,朱痕照例送她,一路上露珠兒話簍子一般叽叽喳喳的給朱痕說了許多,什麽她找着鎮上最好吃的炸糕,梅姐姐認識了酒鋪的夥計天天魂不守舍的,還有練功的事以及怎麽躲過醉酒班主的竹尺。都快要走到鎮上,露珠兒還意猶未盡的講着。雖然撐了傘,但因為露珠兒是偷跑出來的,所以頭發上身上都有些濕,朱痕用手帕輕輕擦幹她額前的碎發,仔細的叮囑她千萬小心別又挨打,露珠兒一面答應着一面跑遠了,邊跑還邊回身向朱痕揮手。細細的春雨又下的大了些,朱痕心裏懊惱忘記把傘給露珠兒,但轉念又想到她要是帶了傘回去萬一碰上人又不好解釋。明明知道那裏對于露珠兒不是個長久之地,但又沒辦法幫她離開,想來自己都自身難保,為露珠兒也只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罷了。朱痕就這麽七七八八的想着,目送露珠兒的身影消失在雨霧當中,心中泛起苦澀來。

轉眼梅雨過後便是夏初,太陽可着勁的要把黴氣一掃而淨,萬物沐浴着陽光,蓬勃生長。朱痕這一日依舊是在金宅的新園做工,一上午都在廊下描着檐上的畫,太陽照得人脊背冒汗,但朱痕卻為氣溫升高清漆易幹而欣慰。正在施工中的花園還未移植花木進來,四下裏光禿禿的,日影反照明晃晃的惹人焦躁,吃過午飯,趁着中午休工的空隙工人們都躲在廊下納涼,和朱痕相熟的幾位匠人師傅也都紛紛點上一鍋煙,擺起了棋局。朱痕本想把廊檐上的畫描完,不過礙着人多便沒再畫了。

在園子裏轉了轉,聞見一股清新的花香飄來,朱痕順着香氣走去,原來是園外的一片垂枝海棠正在盛開。來之前金府的管家特別交代過他們不要在這園子外面随意走動,但那片海棠開的喜人,且又距離不遠,朱痕正想走過去仔細看看,忽然聽見一陣悅耳的笑聲從花叢中傳來,随即便有幾個穿着精致戲服、貼雲鬓點朱唇,身姿曼妙輕盈的女子從花叢中拂花而出。素白的水袖帶起一陣清風,吹動花瓣簌簌飄落,好似仙女下凡一般。

前面的幾個女子走的很快,朱痕看不清她們的樣子,而走在最後的也是最小的那個身影朱痕卻是一下子就認出來了。

“珠兒。”朱痕輕聲喚道。

被叫住的露珠兒腳步一頓,四下張望着是誰在叫她,待看見朱痕之後,便興奮地向他跑來。

“朱大哥,你怎麽也在這?”露珠兒一身青衣打扮,素白的水袖本來整齊的疊在手邊,一番跑動帶起風來,像是一雙白蝶舞動,翩翩飛着就來到了朱痕身邊。

“我在這府上做工,你們戲班來這裏唱戲麽?”

“可不是,我們班主真是使了通天的本事,竟能讓我們這樣的草臺班子來到這樣華貴的府上唱戲,真真是大開眼界了。”露珠兒仰着小臉嘻嘻笑着,朱痕看着她的扮相,再聽她的笑語,不由得輕笑出聲來。

“朱大哥你笑我什麽呢?”露珠兒一臉稚氣的樣子真是和她的青衣扮相格格不入。

“沒什麽,那你現在是要去哪呢?”

“哎呀!光顧和你說話我都忘了。”露珠兒突然想起來什麽,急切的四下張望一番,“我跟着幾個相好的姐姐偷偷溜出來逛園子呢,可是不巧迷了路,正着急着回戲臺那邊呢。”

看露珠兒迷糊的樣子朱痕忍不住又露出笑來,但看她是真的急了便也不逗她,忙把路指給她看。朱痕在這裏做工的時間長了,雖然平時不随意走動,但路徑到底是比初來乍到的露珠兒熟悉些。露珠兒謝了朱痕就要離開,卻又被朱痕叫住。

“等一下,”朱痕說着從懷中取出一只細細的炭筆,這是他随身帶着方便描樣子用的,“瞧你跑的一頭汗,妝都花了。來,我幫你把眉再畫畫吧。”

露珠兒聽朱痕這麽說吐吐舌頭不好意思的笑了,乖乖站住仰着臉向着朱痕。有海棠花影映在她的臉上,在淺淺的酒窩邊一晃一晃的。朱痕擡手為她描好一雙柳葉細眉,仔細端詳一番,輕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催促她道:

“好了,快去吧,仔細你們班主又要罰你了。”

露珠兒蹦跳着跑遠了,朱痕一個人又在花蔭下站了好久。風向飄轉,隐隐傳來幾句模糊的戲文唱腔,和着沁人肺腑的花香,朱痕深吸一口氣,感覺心裏像是被太陽曬過一般熨帖溫和,忽然一陣勁風吹過,海棠花瓣不勝風力紛紛散落,沾了一身落花的朱痕心思念及露珠兒,喜憂參半,輕嘆一聲,轉身回園內去了。

當日工畢,朱痕去帳房報了這幾日的用度,賬房先生詳細記下,因着最近又有幾宗大件材料的采購,朱痕便又跟着賬房先生去往大宅後院,向金家家主金老爺請示。莫看這金老爺是個享樂的主,在外面一擲千金,在內裏卻是個精打細算的精明人,這府上吃喝用度一毫一厘都得從他眼皮子底下過一遍,衆人私下裏都笑他是內摳外闊。但這事別人笑笑也就無事了,但卻可苦了這金府上的帳房先生,若能每日報賬也好對付,可這金老爺每月不過來這兩三日,所以平日裏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把府上巨細靡遺的開銷都記個清楚。後來開建新苑,這開支上便一下多出許多樣來,賬房先生并不精于工匠事,只得令匠師們派出個管賬的每日來給他彙報用度。鎮上募來的匠師大多不能識文斷字,裏面唯有朱痕是習過幾年書的,便被推舉管了賬目,每日工散他都要留下開去帳房報賬,雖然繁瑣辛苦些,朱痕卻覺得難能得到大家信賴,便一直堅持做着。

這日正是金老爺在府的日子,朱痕捧着一月多來的賬目跟在賬房先生後面向後堂走着。快走到金老爺住着的院子的時候,遠遠地看見迎面走過來兩個人,到近前一看原來是這金府上的管家,在他身後還跟着個身材矮壯的男人。賬房先生見了這管家又是一陣寒暄,彼此見過禮後,賬房先生撚着下巴上幾縷細細的山羊胡眯縫着雙眼瞄向那個矮壯男人手上捧着的一個精美木盒。

“我說胡管家,老朽若沒看錯,這可是那盒梅香露啊?”

“鹿先生好眼力,正是那盒梅香露。”胡管家似笑非笑着,也向身後的男人瞟了一眼,而那個男人聞言更是躬下身子谄媚的笑着。剛才經胡管家介紹朱痕已經知道這矮壯男人就是今天來府上唱戲的戲班班主,換言之就是露珠兒心上口中最怕的人。

“啧啧啧,那可是專供上用的好東西,怎麽就賞了…”鹿先生話不說完而是一笑帶過。

“誰說不是呢,可咱老爺不就是這樣麽。”胡管家稍稍使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兩人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有事在身互不耽擱,告別胡管家一行,朱痕跟着鹿先生繼續往院裏走去。朱痕留意到那木盒上的精美圖案,便随口問起鹿先生口中的梅香露是個什麽東西。鹿先生笑而不答,只是問他有沒有聞見什麽,朱痕自打進入這後堂之中便聞見許多馨香,有的是花草也有的是香料,但從剛才開始又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清冷香味散發出來,朱痕只當是這院中種植了什麽沒見聞過的奇花異草。他便把這說與鹿先生聽,鹿先生聽罷笑起來,說你倒是有只好鼻子。

“那便是梅香露了,專供上用的香露,據說是西洋舶來的玩意,十分難得,竟賞給個戲子,看來咱們老爺又…嘿嘿…”說笑間兩人已經來到了後堂金老爺住的院內,鹿先生使小厮通報了下,便掀了門上挂的瑪瑙翠玉簾進入內裏,朱痕在廊下候着,不多時小厮來叫他也進去,向金老爺将近來工程上的賬目仔細交待一遍。這屋內裏那股冷香更甚,恍惚有種梅香萦繞鼻尖,将初夏的燥熱都壓下去幾分。朱痕的心裏藏了別的心事,幾處磕絆已惹得那金老爺皺了眉頭,也讓一旁的鹿先生頻頻拭汗,幸而今日這金老爺似乎心情格外的好,竟也沒說什麽就讓他們散了。出來後朱痕向鹿先生告罪,聽他教訓幾句倒也無事不提。

那之後過了幾日,有一天黃昏時分,露珠兒又偷溜出來跑來朱痕家玩。剛在院子裏陪朱母說了會話天就已經黑了,朱母留露珠兒吃飯她卻執意要走,朱痕知道她的難處,便提來盞燈點亮說我送你吧。坡下的那片柳林已長得十分茂密了,夜風吹拂下葉片嘩嘩作響,像團翻滾的烏雲一般。露珠兒踩着燈影走在前面,拂開紛亂的柳枝猶自講着剛才沒說完的話兒:

“前不久才學的新戲,那日唱的時候錯了一小句,本想着回來好歹一頓打,卻沒想着班主竟然說我唱的不錯,還賞我了些小玩意,瞧着他這幾日喜眉笑眼的樣子,定是在那金府上得了許多的好處,心情才會這般好,可是我跟梅姐姐說,過些日子金府上膩了我們,回頭那老東西指不定得把這些日子欠的打加倍還回來呢。朱大哥…朱大哥?”

露珠兒叽叽喳喳的說的正興起,回頭一看卻見朱痕正出着神,悶不吭聲的垂頭走路。

“朱大哥,是不是我話太多煩着你了?”

“嗯?哦,沒有,怎麽會,我聽着呢,你說。”

“我都說了半天了,看你一直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有什麽心事?你也說給我聽聽。”

朱痕微微笑了,伸出手去撫平露珠兒耳邊一縷被風吹亂的碎發:

“人小鬼大,你怎麽就知道是我有心事呢?”

露珠兒眼珠一轉,笑嘻嘻的說:

“梅姐姐有心事的時候就是你現在這個樣子,說來,她最近倒是經常一個人愣愣的出神,我叫她她都聽不見,你說難得班主最近心情這樣好,她還愁什麽呢?”

朱痕聽着露珠兒的話,心中想起一事便問她道:

“珠兒,你梅姐姐的名字是叫什麽呢?”

“梅姐姐叫梅香啊,我沒告訴過你麽,梅香梅香,朱大哥你說這名字是不是特別好聽?”

“嗯,好聽。”一番話印證了朱痕心中所慮,他瞧着前面蹦蹦跳跳走着的露珠兒,複又陷入了沉思。露珠兒可沒太注意到朱痕的反應,講起梅姐姐,她又要有許多的話題說不完。

“梅姐姐是個極溫順的人,她說她從小是被班主的一口米湯救活的,所以她對那個老東西向來是逆來順受,”講到這露珠兒像是想起了什麽,皺了皺鼻子像是問朱痕又像是自言自語的繼續說道,“倒是最近也奇了,班主竟然沒再對梅姐姐打打罵罵了,反而讨好她似的,說話客客氣氣,奇怪極了。”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了通往鎮上的街口,朱痕不便再往前送,囑咐了露珠兒小心謹慎,便看着她一路揮着手在長街上跑遠了,回程朱痕又在柳林獨自踟蹰許久,怕母親擔心才趕緊打起燈趕回去了。

又是幾日,朱痕在做金府做活的時候聽得工友們閑聊說鎮上有個大活計,卻無人去做,原因是那活計是給個戲班建房子搭戲臺,那戲班就是前些日子在金府上唱過戲的,金老爺許了他們以後可以常來給老太太姨太太們唱戲,戲班的班主不知得了多大的好處,竟然拿着雞毛當令箭的盤下了臨河的一片地要建戲園,這鎮上也有些年歲,行當齊全,卻從沒有出過這梨園行的。鎮上的匠師們嫌棄那班主勢利,不願去做,那班主也甚不在意,從河下南鎮上請了師傅來做活計,眼看着馬上就要開工了。朱痕當着閑話聽一聽,只是想到這樣一來露珠兒就能在鎮上多待些時日了,心中略喜,卻又想到那日金府後堂中見到那班主一事,不免又生出許多憂慮來。

戲班在鎮上開梨園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朱痕心中煩亂,倒是忽略了一件事情。這一天朱痕散工回家挑了水正準備做飯,母親摸索着也來到竈房說是有事情要和朱痕講,朱痕扶母親在一旁坐下,卻半天不見母親開口,猶豫再三,終于母親輕嘆一口氣,将要講的事情慢慢道來。原來今天上午的時候,有一位相熟的大嬸來看望母親。她家住在鎮上,就對母親講起了近日鎮上的時興事,自然也就講起了那戲班子的事。

“你嬸子她是在咱家見過珠兒姑娘的,肯定不會認錯。我知道她身世可憐,可她是個戲子,她還騙了我,單這就看得出她是個有心計的,這樣的人從小長在那樣的環境下,縱然是她命不好,但我們也幫不了她,以後,你不要再讓她來咱們家了,你也不要在和她有什麽來往,省的惹人閑話。”

母親講完這些就回房去了,朱痕看得出母親是真的有些生氣,畢竟是露珠兒隐瞞身份在先,雖然初衷是為了不惹母親生氣,但現在看來适得其反。朱痕做好飯端去給母親,說了些應承她的話哄她不要生氣。朱痕心想等母親消氣了再勸她接受露珠兒,另外還考量着怎麽把這件事讓露珠兒知曉,這幾天不要再來家裏面。

朱痕不方便去鎮上找露珠兒,适逢這幾日金老爺又在府上,散工後還有許多雜事要辦。真是怕什麽來什麽,果不其然,一日朱痕散工後天已經擦黑了,急忙趕回家去,卻在坡下的柳樹林邊看到了正蹲在地上抹眼淚兒的露珠兒。朱痕走過去,伸手撫在露珠兒的頭頂,露珠兒擡頭,淚眼朦胧中看見來人是朱痕,忽然就哇的哭出聲來,起身緊緊抱住朱痕,哽咽的半天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朱痕輕輕撫着露珠兒瘦削的後背,漸漸平複下她的情緒,見她哭聲小了,便輕聲的勸慰她道:

“我娘她也沒有惡意,都怪我不好,應該好好勸她的,等我勸過她,我準保她還會像原來一樣喜歡你的。”

露珠兒把頭埋在朱痕的胸前,聽了他的話只擺頭不語,朱痕只當是她還在難過,正待繼續哄她之時,忽然聽見懷中的露珠兒含糊的說了句什麽話,朱痕聽不大真,問她,露珠兒這才仰起臉,一雙眼睛哭得像櫻桃一樣紅紅的。

“朱大哥,你以後也會嫌棄我是戲子麽?”

朱痕心下一酸,卻輕笑着擡手抹去露珠兒眼角挂着的淚痕。

“我嫌啊…”話未說完眼見露珠兒的眼睛又湧出一層淚霧,忙不疊的輕輕點了一下她的額頭繼續說道,“我是嫌棄你居然問出這麽笨的問題來,朱大哥怎麽會嫌棄珠兒呢,能認識珠兒才是我的福氣,有珠兒在身邊拿金山銀山來換我都不給,你就是朱大哥的珍寶,反倒是你這個大寶貝不要嫌棄我這窮酸畫匠才好。”

朱痕輕柔的講着打趣的話給露珠兒聽,一只手一下下撫平她散亂的碎發,等她終于不再哭,才用另一只手捧起露珠兒那微微浮腫的臉頰,認真的把眼淚都擦擦幹淨。四目相對,露珠兒想起剛才不管不顧的情形,不好意思的垂下眼睛笑了出來,還未退去稚氣的臉頰邊上顯出兩個淺淺的酒窩,看着十分可愛。朱痕見着她好了,便就拉起她的手說:“走吧,我送你回鎮上去。”

在路上朱痕向露珠兒道了歉,露珠兒說不怪他,也不怪大娘,怪只怪自己命不好,若自己是個普通人家的孩子,大娘也就不會這麽生氣了。這話朱痕聽在心裏像針紮一樣,他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過身來,想要解釋給露珠兒聽,可話還沒出口就又聽見露珠兒繼續說道:

“朱大哥,謝謝你這麽看重我,你在山上把我的命從狼嘴裏救了出來,還讓我去到你家裏,你對我這麽好我真不知道怎麽才能報答你,我命賤,才不是什麽奇珍異寶,但只要是朱大哥你有什麽難處,便是刀山火海攔着,我也一定闖過去幫你!”露珠兒一口氣說完這些話,顯然是自己都被自己吓到了,臉上驟然像火燒一樣變得滾燙。這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鎮子上的燈火遙遙在望,露珠兒怕被朱痕看出異樣,就想着甩脫他的手跑回鎮上去,可剛一使勁,卻被朱痕牢牢扣住,再一使勁就已經被他抱在了懷裏。

許久,露珠兒聽見朱痕的聲音從胸腔之中悶悶的發出來,說道:

“答應我永遠別做傻事,我只願你好好地,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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