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寒夜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年的冬天幹冷幹冷的,直到臘月都還沒下一場像樣的雪,遠處山上顏色斑駁,流經鎮上的河水仍然湍急,也因此這條河冬天也不結冰,只是水極冷,顏色發黑如墨玉一般。
自打朱大娘知道了露珠兒的身份,露珠兒便不太再往朱家跑了,只是偶爾溜出來去到坡下的柳樹林裏等朱痕散工回來說上幾句話。只有一次露珠兒一大早便等在林子裏,碰上正要上山去的朱痕,她對朱痕說她騙班主自己病了,偷溜出來找他,要和他一起上山上去玩。朱痕拗不過她便就帶着她一起去了。一路上露珠兒好奇地問東問西,她問朱痕拾得那些東西怎麽樣才能做成顏料,又問他的畫好不好看,之鬧得朱痕答應下次帶自己畫的畫給她看才罷休。那是入冬前最後一個好天兒了,兩人在山上幾乎待了一整天的時間,露珠兒說日後想起來,這就是她長這麽大最開心的一天了。
入了冬,柳樹林裏一片蕭瑟,風一吹都帶着哨。朱痕又碰見幾次露珠兒,瞧她小臉兒凍得通紅的樣子,便勸她以後還是上家裏去等他,可露珠兒每次還是在柳樹林裏等,她說怕惹朱大娘生氣。漸漸天短了,戲班上看的緊,朱痕倒是很少再見到露珠兒了。
這一天剛過了臘八,朱痕還沒天亮就收拾好了東西準備再上一趟山去,因為一些材料只有在這數九寒冬裏才能找到。沒曾想剛一打開院門,便看見有個人蜷縮着靠在自家門板上,随着門板打開竟跌進了院子。朱痕趕忙去扶,但見這人的衣服上都結了層薄薄的霜來沾了一手。朱痕扶過這人的臉龐一看,竟然是露珠兒,此刻她已是渾身僵冷,只鼻息間微微些許白霧證明她還活着。朱痕急忙抱起她進了西廂他的畫室,将露珠兒放到他平日裏午休時睡得卧榻上,又把手邊能找到的衣服被褥全都裹到露珠兒身上,等他急忙的從竈間生了一個火盆端進來的時候,發現榻上的露珠兒已經轉醒過來,不過意識還沒恢複,只是蜷成一團篩糠似的打着哆嗦。
朱痕把火盆放在一邊又在榻上坐下,看露珠兒的樣子,一時也顧不得許多,解開自己身上的棉襖一把将露珠兒摟到懷裏,一邊摩挲着她的四肢,一邊用胸口上的熱氣焐着她的後背。剛才的一番動靜早已驚動了朱母,她披着衣服扶着牆進了西廂,看不清屋裏的情況,便開口問道:
“出什麽事了?”
朱痕想也瞞不過,便就老實答道:“是露珠兒,在門口沒進來凍僵了,我剛出門看見她就趕緊背她進來,怕是凍壞了。”
朱母聽他說着就又撫着牆向卧榻邊摸索過來,屋裏火盆火光微暗,朱痕怕母親絆倒趕忙下來去扶母親,可剛一離開,榻上的露珠兒就又抖成一團,牙齒打顫的聲音都能聽到。來到榻邊的朱母一手撫着朱痕,一手就摸向榻上,可在半空中略一遲疑又收了回來,轉過頭向着朱痕說:
“你還愣在這幹嘛,趕緊去上我屋裏取條厚棉被過來,再取一套幹淨衣裳。”
朱痕聞言倒也不再耽擱,扶母親坐好就趕忙去把東西都取了過來,剛放下就又聽見母親吩咐說:
“你去鎮上請大夫,就說是我受了風寒。”
朱痕看了看榻上的露珠兒,又看了看母親,想說什麽又不好張口。朱母看出他的憂慮,一跺腳催促他說:
“娘就是再老糊塗也分得清輕重緩解,還愣着幹什麽,救人要緊啊!”
朱痕這才趕忙穿戴好出門去了,待從鎮上請回來大夫,朱痕看見露珠兒已經換好了幹淨的衣服躺在被褥裏,瘦小的身子猶在輕輕顫抖着,臉頰上泛出火燒雲般的潮紅,伸手在額上一探,果然滾燙滾燙的。請來的大夫是平日裏常替朱母看病的,見此情形也沒多問,馬上開始診治。把過脈開了方子,朱痕付了診金又送大夫回鎮上,順便抓了幾服藥回來。這來來回回,等煎好藥喂露珠兒吃了,已時近中午。朱母乏了先去休息,朱痕去做了午飯先端給母親,再端來西廂畫室,喂了露珠兒一碗稀粥,自己胡亂吃了些,便一直守着她,替換她額上敷的帕子。就這樣一直到天擦黑,露珠兒才終于退了高燒清醒過來。
“這是哪?”朱痕正一手扶額在邊上打盹,猛地聽見了露珠兒的聲音警醒過來,傾身至她的枕邊把手搭在她額上,果然不再那麽燙手了。
“這裏是我家啊。”朱痕笑着輕聲說道。
露珠兒聞言眼珠一轉,突然掙紮着就要坐起身來,朱痕連忙按住她說:
“快別動,剛發了汗別再受了涼。”
露珠兒起的太猛感覺頭內一片眩暈,身子一軟又躺倒下來,閉着眼睛緩了好大一會才又睜開,目光在室內掃視一圈,後又釘在了朱痕的臉上,面露愧色的說:
“朱大哥,我又給你添麻煩了,大娘她知道我來一定又生氣了吧。”
“我娘那是那麽小氣的人,你看這被褥,你身上穿的衣服,還有大夫來開的這藥,全都是我娘吩咐我去辦的,她心裏其實一直都惦記着你,怎麽會生你氣呢。”
“真的麽?大娘她真的不生我氣了?”露珠兒驚訝的睜大眼睛,似是不信。
“真的不生氣了,你等一下。”朱痕說着起身去從小泥爐上端來一碗藥,“這藥大夫說讓你一醒來就喝,一直在火上煨着,快趁熱喝了吧。我來喂你。”
朱痕把藥碗放在一旁的小幾上,在榻邊坐下,扶着露珠兒的肩膀讓她坐起來靠在自己身上,再着被子裹嚴實,端起藥碗一勺一勺的仔細喂給她吃。吃完藥朱痕又扶她躺好,掖好被角,正想着問她出了什麽事怎麽會突然跑過來,卻不承想話還未出口,就看見露珠兒的眼角的淚珠一串串的滾了下來,忽然她就伸出一雙手臂,摟住朱痕的脖子,趴在他肩上哭出聲道:
“梅姐姐…梅姐姐她…我看見…她…她…我看見梅姐姐在橋上…她…她跳到河裏去了!”露珠兒的聲音一緊,朱痕的心也一下子如墜冰窟。
露珠兒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朱痕勸不開她,又怕她着涼,便将她連被子一起都抱在膝上,給她蓋好身子,摟着她輕輕拍着她的背,待好半天才平靜下來,得以慢慢問出個原委。
“昨天夜裏梅姐姐一直在哭…”露珠兒的聲音依然有些顫抖,“我怎麽勸她都沒有,本來一直陪着她,但是到了後半夜我居然給睡着了,忽然我聽見門響醒過來,一看梅姐姐不見了,我趕忙追到外面,在長街上看見她往玉帶橋那邊跑去,我追上去,然後…然後就看見梅姐姐她從橋上面跳下去了。”說到最後,露珠兒抖得更厲害了,她像是喘不上來氣似的,拼命吸着氣,兩只手緊緊抓着朱痕的手臂,眼中淚花閃爍,極盡驚恐之色,“我吓壞了,不敢喊人來,也不敢過去看,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就已經跑到了這兒來。我是不是害了梅姐姐?我要是喊人來是不是她就沒事了,她是不是…我是不是害死了她了?”露珠兒說着話突然就掙紮起來,眼神閃亮而狂亂,躲閃着不敢與朱痕對視。
朱痕把露珠兒的頭摁在自己懷裏,噓聲哄着,就像是在哄着一只受傷的小獸。朱痕心裏清楚,那逦水深沉,水流湍急暗湧頗多,加之隆冬季節,即便是露珠兒喊了全鎮上的人來,也未必敢有人下水相救,怕是連個屍首都撈不上來。朱痕心下有所想,卻不好再刺激露珠兒,只繼續輕聲哄着她說:
“別想了,那不是你的錯,你幫不了她的,不要再自責了。只是你梅姐姐怎麽會突然這麽想不開做了傻事呢?”
“我…我也不知道…”露珠兒抽噎着繼續說道,“梅姐姐最近好像是病了,吃什麽的都吐出來,不吃東西也一個勁的幹嘔,人瘦了一大圈,還老是獨自一個人發呆流眼淚的。還有…”露珠兒聲音忽然弱了下去,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卻又不敢再說。
“還有什麽?”
“還有班主他,請大夫來看過之後班主剛開始看着還有些高興地樣子,後來過了幾天又開始生氣,對梅姐姐又打又罵的,他有好一陣沒這樣子了,因為自打梅姐姐在金府上唱戲得了許多賞,班主就對她另眼相待了,可這次卻…”
露珠兒低下頭不再言語,只伏在朱痕胸前又開始默默流淚,朱痕也不再問她,一下下撫着她的後背直到她慢慢地平靜下來。過了好一會,許是藥力上來,露珠兒昏昏沉沉的又睡着了,朱痕小心翼翼的讓她在床上躺好給她蓋好被子,正要起身去準備晚飯,卻發覺露珠兒的一只小手還緊緊牽着他的衣襟不肯撒手,朱痕苦笑一下,重又把她露在外面的手臂放回被子裏蓋好,輕撫了下她的額頭才轉身離開。
晚上朱痕陪母親吃過晚飯服侍她睡下,就又回到西廂照顧露珠兒,給火盆加好炭火,又給她喂些清水,合衣伏在榻邊暫作休息。整夜裏露珠兒都睡得不太踏實,好像一直在做着噩夢,朱痕也睡不實,不時地要照看她,哄她入睡。直到天明。
一縷陽光從窗縫照到露珠兒臉上将她給喚醒過來,她打量四周,發現朱痕并不在屋裏,仔細回想了昨天的事情後,露珠兒的心情又變得沉重起來,正留下行淚,朱痕推門進了屋來。看見露珠兒在哭,朱痕趕忙放下端着的飯食,來到榻前取了條幹淨的帕子給她擦眼淚,看着她緩過了些,朱痕才開口說道:
“珠兒,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時間不多,你先聽我說。”朱痕的聲音嚴肅而沉靜,由不得露珠兒靜靜的聽了下去,“我認識一位老艄公,一會我就帶你去到他那,他會帶着你順河下到另一個鎮上,那裏要比這裏大得多,老艄公有個兒子在那裏的碼頭做工,他會幫你藏起來。你在我這已經是第二天了,你梅姐姐出了事,你又不見了蹤影,你們班主一定會到處找你,我這裏不是久留之地,你先去到那避幾天風頭,過後我找機會去看你,到時候我會求老艄公幫忙給你在那裏尋個差事做,總好過一直待在那戲園裏受人擺布。你快收拾收拾我們這就走。”
朱痕一氣說完自己考慮了一夜的打算,沒想到竟被露珠兒一口回絕。
“不,我不走。”
“珠兒,你是不是害怕?你放心,我認識的那位老艄公是我父親的舊交,人很好,以後等你大了再讓他幫你尋個好人家,你…”
“我不是害怕,我就是不走。”露珠兒忽然像是賭氣一般掀被下床,取了床頭自己的衣服,看也不看朱痕一眼的對他說,“我換衣服,你先出去吧。”
朱痕不知自己是怎麽惹惱了露珠兒,只得出了屋子,在外間又想了許多勸說露珠兒的說辭,等露珠兒說“好了”,進去一看,發現她已經收拾妥當正坐在榻沿上生悶氣呢。朱痕走上前正要繼續勸她,卻轉念想起一事來,趕忙去泥爐上取下溫着的湯藥,遞給她說:
“你看我這記性,才剛好些,快把這藥喝了吧,別又鬧病了。”說着也不顧露珠兒還在生他的氣,挨着她在榻沿上坐下,用小勺一口口的喂着她喝。喝了藥,朱痕又拉過被子讓她躺好。露珠兒大病初愈,又生了這會子悶氣,直感覺頭暈腦脹全身無力,于是便聽朱痕的話乖乖躺好,卻還是背過去不理他。忽見朱痕的一只手伸到自己面前,手上托着一個紙包,聽見他說:
“你猜這是什麽?”見露珠兒還是不吭氣,朱痕不由得苦笑,“怕你吃藥苦,我專門在鎮上給你買的冰糖,含一顆就不苦了啊,給你放這兒了,我出去,你再睡會吧。”
剛要回身離開,朱痕感覺手臂被人一把拉住,轉頭看見露珠兒拉着自己的手又哭了起來,抽抽噎噎的說:
“朱大哥,我就只有你一個人最親了,別送我走行嗎?”
朱痕反握住露珠兒纖細的小手,又在榻邊坐下來,一邊給她抹眼淚,一邊哄她說道:
“其實我也是那麽說說,你不願意我也不會勉強你,畢竟真那麽做了我也終究不能保得你十分周全,不如你先在我家住下,來日再作打算。”
聽了這話露珠兒終于是止住眼淚,依依不舍的目送朱痕離開,待他将門合攏腳步聲漸遠,露珠兒取出朱痕給她的那個小紙包打開,看着十來粒像水晶石一樣亮亮的冰糖,思前想後,不禁又落下淚來。
朱痕本來在鎮上一戶人家幫工,上午去告了兩天假,又采買些東西,趕着中午回來給母親和露珠兒做飯,卻沒想到進西廂一看,東西收拾的整整齊齊,人卻不見了蹤影,去正屋問了母親,才知道露珠兒等他一走就來告辭說是回戲園去了,朱母不忍她體弱還留了留她也被不起作用。
“痕兒,珠兒姑娘也是好心不想拖累咱們,人各有命,雖說是我們寒門與它梨園也是半斤對八兩,但娘真的是不為別的,只想着你能踏踏實實找個普通人家的姑娘好好過日子,這樣便是我下地下去,對你爹也是有個交代了…”母親說着也是悲從中來,淌下兩行濁淚,朱痕好歹勸慰住母親,不便再多說什麽,将買來的東西歸置好,準備做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