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女漢紙口二八
他說:“皇上身上中的是乃是少見的毒盅,若無母盅,任何藥石枉然。”
這一聲如驚雷,瞬間在我意識中炸開,待我剛要出口急切詢問,傅紹言卻是拂開了衣袖走在了前頭。
我匆匆追上去,在他的身後的追問道:“可是…可是…剛剛在殿中,傅大人您分明說您找來的大夫已經有克制的法子?”
傅紹言的腳步并不停,他的聲音自風中傳來,“雖說毒不能全解,但足以續命。”
聽他這番言語,我懸着的心總算有了着落,踏着步子走出了皇宮,再回頭,卻覺得整個皇宮森冷而充滿了怖意。
我一步一步的走在宮外的長道上,心中還在回想剛剛傅紹言的話,若赫連瑾體內的毒甚是不尋常,這大概應該是宮中人所下。
原來,那表面光鮮亮麗、充滿誘惑的奢華宮中,內裏卻是有着令人生懼的陰謀險境。
正月剛過,赫連瑾便要出宮。
此次的事情宮中并沒有隐瞞,衆人便都知曉宮中的帝王因為重病不得不離開宮中。也許,對朝堂中朝臣來說,赫連瑾是否坐鎮宮中并沒有多大的影響,這樣的一個傀儡皇帝被蕭太後牽制,一旦他在外頭生命有憂,這朝中的局勢怕又是一個變化了。
莫無康對這樣的時局變化并沒有表現異常的神色,也許對他來說,無論是誰做皇帝,只要他莫相的地位不倒,那便沒有差別。
我不知赫連瑾出了宮,什麽時候會回來,想了許久,覺得總要送些什麽聊表心意。想起赫連瑾在宮中心心念念想要親政,守住赫連家的江山,我翻遍了莫府書庫對齊朝的疆土的描述,連着豫州城南下的雲國地界,又親自向莫無康請教,這才将齊朝的疆土區域了然心中。
許久不動筆作畫,當提筆的時候,過往的事情一直撲面而來,耳邊似乎還有朱扒皮嚴厲的呵斥聲,然後,蘸上彩墨的那一瞬,心中的山河土地也在筆下躍然浮現。
齊朝疆土南起豫州城以及雲國封地,北至崇陵寒冷北漠之地,東臨臨海一族的東陵廢城,西連神秘的隐世的西巫一族,居于炎州大陸的中餘,版圖遼闊,沃土連綿。
一山一水,一城一池,一關一卡,這些統統被冠以的是赫連的記號,是屬于赫連家的天下。
橫幅在桌面上的卷軸長約一丈,我畫了整整一夜,直到案幾上的火燭燃盡,燭淚在燈臺上凝固成淩亂的一團。
濃墨沾的滿手都是,直到玉州中心的皇城點畫完畢,我這才松了手中的筆,小心翼翼的将它鋪在靠窗的案臺上晾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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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吹風,吹的那橫幅中的山脈也在邁動,我收拾着滿桌的狼藉,思緒卻不知飄在何處,若是朱扒皮在我身邊,看到面前的畫,怕是又要責罰我。
那古玩店性格暴躁、脾氣古怪的老板,雖然将他一身的作畫本領教了我,卻也是嚴格勒令我不許将此事讓外人知曉。
從我六歲在平安鎮的賭鋪見到他,到十二歲那年同娘因為躲避禍事悄悄離開,他在店內幽暗的內閣教了我六年,而我也整整畫了六年,而他對我的态度從最初的打罵呵斥到了最後,卻是在一次醉酒後,顫巍巍的拿出了一張破舊殘缺的圖卷交給我。
那日,他也卸去了往日臉上的戾氣,對着在畫室中握着筆的我道:“我朱老二也沒有什麽可教你了的,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個任務,你将此畫複原,便可以永遠離開這裏。”
說來也是奇怪,朱扒皮教了我六年,我卻從未見他親自動過筆,他的右手一直帶着一個灰色的手套,一年四季,從未摘下。撥算盤、數錢、喝酒、做假貨,我見過他用這只手做過很多事,可是,我就是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用這只手拿過筆。
過往的事情留在腦海中,無論是快樂的還是厭惡的,都豐滿了回憶。
趕緊收拾了桌子,小厮阿明在門口送來東西,邁了進來嗅了嗅鼻子問着我道:“少爺,你屋子墨水味怎麽這麽重,往日你練字也沒這麽大味道。”
我心虛的接過他手中的東西,便将轟出外,阿明被我轟了出去,一邊在門口喊道:“三姨娘讓我告知少爺一聲,她剛制了一件新衣,少爺有空去三姨娘屋子試試大小。”
我點了點頭,等着他出去,又将窗臺的畫挪了位置。
得知赫連瑾出宮的日子,我捧着那卷畫早早的起身,今日太學有課,我得早點溜出去,不然讓莫無康看見,可就溜不成了。
從院子裏出來的時候,天還沒有亮,我剛輕手輕腳的跨出院子,忽然,眼前的龐然大物讓我吓得六魂丢了三魄。
莫止昊竟然沒有把他的狗牽回院子,如今,正在小道上立着龐大的身軀,虎視眈眈的望着我。
一人一狗互相對視着,我退後了幾步,想着繞道而行,沒想到剛動了腳,那白毛大狗竟低着聲音吼了一聲。
我心中一驚,慌忙看着周圍有沒有人被驚動,心中卻是難得将莫止昊念叨了千萬遍。
那狗瞧了我一眼,張開了血盆大口。看着尖尖的獠牙,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害怕他一口咬上來,生生吓得腿軟。
似乎看見了我的慫樣,那狗很快滿意的閉上了嘴巴,将前肢放平,很快在地上攤成了一大團雪白,我一邊小心的挪步,一邊用手吆喝着他:“狗大爺,求您讓讓,回頭小的用肉骨頭來孝敬您!”
眼看着他平靜了下來,攤在了地上沒有了動作,也閉上了它那兩只看上去極其不友善的大眼睛,我也放大了膽子小心的繼續挪着步,眼看在它身邊經過時,那大狗忽然睜開了眼睛,緊接着竟然朝着我的身上撲了過來。
我吓的死死抱着懷中的東西,閉上了眼睛,意料中的痛意沒有傳遍四肢百骸,只感覺身上被一個龐然大物死死的壓着,那大狗昂着頭在我身上嗅來嗅去,最終他張了口在我的身上咬了一口,像是咬中了什麽,一下子從我身旁爬了起來。
死裏逃生的我趕緊站起身子,慌張的向前走了幾步,等到一摸腰間,去發現藏在腰間放零嘴的荷包不見了。
轉了頭,只看見那只兇惡的大狗趴着前肢将地上的荷包翻了一個頭,瞬間,裏頭的梅子撲撲的落了下來,那大狗吐出了大舌頭,安順的坐在地上,将荷包外的梅子一個一個卷入口中,等全部吃完,還意猶未盡的添了舔爪子一臉期待的望着我。
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來不及怕打身上的灰塵,忽然聽見府中下人“飛龍,飛龍”的叫喚,我趕緊匆匆跑開,從後院的側門跑了出去。
我早早來到了皇宮的正門,望着守衛操着刀戟莊嚴的站在兩側,在石墩前等了許久,終于等到了午門打開,兩隊騎着馬的侍衛在前方開路,而侍衛的身後,一輛黑色的馬車緩緩而出。
而午門的對面走來的是葉将軍的人馬,宮門後還有好幾位大人跟着送行。
我站在石墩的後面,看着這氣勢的儀仗,想邁出腳步,卻又下意識的退了回去。
“各位大人的心意皇上心領了,各位大人請回吧,皇上已經吩咐,皇上出宮之際,宮中的一切事物均有太後娘娘所掌持,待皇上的身體好轉,便會立即回宮。”桂公公甩着拂塵站在衆位大人面前吩咐道。
太傅大人聽言,滿臉憂色,上前一步對着馬車中的人道:“皇上乃是九五至尊,定會吉人自有天相,臣等在朝中等候皇上回來,皇上出宮之日,臣等定會恪盡職守,為皇上分憂!”
晨曦中,趙太傅這一聲說的聲情并茂,臉上的神色沉重而傷痛,再反觀我那丞相爹,立在太傅的身邊,一臉的平靜,同那滿臉悲色的太傅形成了截然對比,他拱了拱手大聲意思意思道:“皇上保重身體要緊,朝中的事情有臣等在,定不會出任何差錯!”。
趙太傅聽言,站在他的身邊,朝着他望了一眼,冷聲哼了一聲,像是極其不認同莫無康的話。
身後的大臣也跟着前面兩位重臣的聲音附和道:“臣等必每日恭迎聖上回來。”
馬車中傳來了赫連瑾的聲音,低沉的語音中掩飾不住的身體的虛弱之意,他未掀開車簾,只是在車中道:“衆卿家所說的話,朕已知曉,朕心憂天下,定會早日回宮!”
說完,衆人皆是叩首行禮。
葉将軍帶着人馬随性,衆臣停在了正門口,朝着帝王馬車離開的方向遠遠望去,傅紹言站在人群中異常的醒目,忽然,他轉了視線一下子望見了躲在石墩後的我。
看到他的目光,我心中一驚,眼看着赫連瑾的馬車就有越行越遠,慌忙貓着身子從側道的小路往着城門口跑去。
東方的太陽終于破雲而出,我捧着手中的東西追趕着赫連瑾的馬車,街市随着太陽的升起,也開始熱鬧起來,人聲鼎沸的街道上,我穿過人流,跑的氣喘籲籲腳下的步伐卻不曾停過。
很快,城門口就在眼前,我欣喜的加快了腳步,然而,走出了氣勢宏偉的城門樓,望着面前平坦的官道,眼前,除了進進出出的城民,什麽也沒有。
我焦急的轉身問着守城的侍衛,“大人可曾見到葉将軍的讓人馬?他們帶着宮中的馬車從城門口出來,大人可曾見過?”
守城的侍衛謹戒的上下打量着我,片刻後,收了視線,手中握着鋒利的長槍,目視前方,臉上毫無表情,冷着聲道:“葉将軍的人馬早就離開!”
聽言,如一盆冷水徹底澆灌我的天靈感,我喘着息有些不可置信的望着面前的侍從,手中也仿佛失去了力氣一般,站在人來人往的城門口無力的張望着面前的一切。
早知道皇城門口這麽多人,就應該在這裏等着便好,我既懊悔有失落,只好抱緊了懷中的東西,低着頭挪着步子往回走。
罷了,這東西,等以後赫連瑾回來送給他便好了。
可是,萬一,他熬不過,回不來呢?
心情越來越沉重,腳步也如綁上的千斤重量,難以邁出。突然,一聲尖着嗓子的“莫小公子”陡然将我面前的世界劃開了一道刻痕。
我轉了身子,震驚的尋找着這聲音的來源,卻見一臉不耐的桂公公向着我走來,尖着嗓子道:“莫小公子,你怎麽這麽久才到,皇上讓奴才我守在這裏守了老半天了!”
聽到他這番話,我心中直嘔血,京城這麽大,我兩個腳哪裏跑過你們騎馬四條腿的,我可是足足跑了半個時辰呢!
桂公公哪裏知道我的艱辛,只是一個勁的催促道:“那莫小公子快随我來吧,皇上在河岸一旁等着呢!
我跟着他走過去,心中卻是驚疑連連,追着桂公公問道:“皇上怎麽會知我前來?”
桂公公在前頭道:“皇上什麽人,莫小公子你在石墩那裏藏着的時候,皇上一出宮門就看見了,他猜到你在宮門見不到人,便定會往城門處趕去,老奴早就在此處等了!”
說着,沿着護城河的河道,走向一處驿站,葉将軍的人馬歇整,黑色的馬車靜靜的停在一邊,而桂公公一聲:“皇上,莫小公子來了!”馬車的車簾被掀開,赫連瑾披着一件黑色的鶴毛大氅坐在其中。
我走了過去,馬車中點了一個暖爐,赫連瑾的臉色依舊蒼白,他看着我走來,只輕聲道:“朕記得太學今日有課,你逃了課前來,不怕第二日博士先生們的責罰嗎?”
我憨憨道:“我早就被文博士責罰慣了,也不怕這一次!”
赫連瑾聽着我的話,臉色難得有所緩和,我想起今日前來的目的,趕緊将手上的畫卷送上。
赫連瑾狐疑的接過,還未打開,指着上面的一處咬痕道:“這是什麽?”
我定睛一眼,這赫然是莫止昊大狗的傑作,我面色鎮定的伸出了手将上面的痕跡抹抹平道:“可能是路上來的時候磕到了。”
赫連瑾沒有起疑,只是抱着這厚厚的一卷長畫,慢慢将其打開。
瞧着赫連瑾平靜的面龐上出現了不一樣的神色,我便知道朱扒皮的畫工我應該是學到家了。
面前的人将這一丈長的畫卷慢慢打開,滿臉震驚的望着我:“這是哪裏來的?”
我張着嘴,謊話片刻就來,“回皇上,這是草民前些日子在街上看到的,想着這副畫皇上見了應該很開心,便買來了。”
赫連瑾低着頭望着畫卷的濃墨重彩的每一寸疆土,聲線卻不再平靜,“你猜的沒錯,朕…朕看了,的确很開心。”
東西已經送到,我也了卻了一樁心願,但是看着赫連瑾撫摸着畫卷上城樓的手那黑色的脈絡,我心中又是一傷。
送君千裏終有一別,我站在馬車旁看着赫連瑾将這畫卷視若珍寶般捧在懷中,扒着車窗道:“皇上,您可千萬記得要回來!草民可等着您回來給我封官加爵呢!”
侍從上了馬,葉将軍一聲下令,馬車便開始咕嚕咕嚕的行駛了開來,手中扒拉的車窗陡然一松,身邊的馬車便已經遠離。
赫連瑾掀開的車窗簾漸漸合上。
這萬裏江山,依舊姓赫連。
皇上,此畫贈予你,願你常知,江山依舊握于你手中。
蹄噠噠的聲響在我耳邊越來越遠,直到遠方的黑影在地平線凝成了一個黑點,我這才嘆了一聲息,轉着身子,帶着空空的一雙手朝着京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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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行遠的馬車上。
桂公公瞧着皇上手中的畫,萬分的好奇,終于忍不住的開口出聲詢問,“皇上,莫小公子送您的畫上面是什麽?您都抱了一路了,也不見你放下。”
赫連瑾倚在車中的軟墊上,低着頭看了一眼,心中卻不知為何萬般的平複。也許是早知身上的蠱毒會有催命的一天,但這一天的來臨的時候,才發現原來往日自己所有的堅持竟這般的無奈。
他沉思了良久,心緒也漸漸平靜,往日不甘和憤怒在流逝的生命面前也漸漸變調,桂公公問他這上面畫的是什麽。
這上面是什麽?他問自己,這上面畫的不過是他的一個執念。
莫止辛曾經對他說過,這世上有些人光是活着便已經竭盡全力,那如今的他是不是也成為了這般可悲的人。
不過,
“這是哪裏來的?”
“回皇上,這是草民前些日子在街上看到的,想着這副畫皇上見了應該很開心,便買來了。”
赫連瑾想起了莫止辛遞畫的右手,手肘處那早就清洗不掉的畫墨色彩他不會看錯。
“那為何你不用右手習字?”
“聽說左手習字的人要比常人聰明,草民先天不足,只好靠這後天來補一補!”
呵呵,滿口謊話。
赫連瑾在心中念叨,可心中卻多了一份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