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女漢紙口二九

冬去春來,岸堤的新柳都抽了條,舒展着蜷在枝幹上的嫩葉,宮中的文博士搖頭晃腦,日複一日的在太學殿上講述着他手中的書本。

我坐在太學殿的後排認真聽着他的講學,待東方的太陽懸挂在晴空的正上方,走出寬敞的殿堂,邁步在青灰色的石板上,我的目光卻總忍不住的向着宮裏福寧宮的方向望去。

當院中的新柳飛滿了柳絮,又落了一地的枯葉,重新以幹枯的枝幹迎來天啓十三年的第一場大雪的時候,赫連瑾,還是沒有回來。

天啓十四年的春天一過,褪去了身上那厚厚的襖衣,在胸前纏上厚厚的束胸帶,穿着一身青色的錦衫,拎着手中的書盒,我又踏上了去太學的路。

時間永遠以它恒定的軌跡流逝着,京城仿佛還是過往的京城,然而,帝都權利的中心,那裏翻騰的卻是常人難以看見的暗湧的風波。

赫連瑾離開後,看似将宮中的權利移交給了蕭太後,可同樣姓赫連的平陽王卻不能坐勢外姓之人窺視齊國的江山,平日裏極其低調的王府,也在赫連瑾離開的這幾年開始暗地裏招收幕僚,網羅官員。

太學殿的規矩,凡是世家子弟年過十五歲便不用再來太學上課,世族中人的子弟滿了十五,或沿襲祖上的功業,或等帝王的封蔭謀個一官半職,又或是回家中好好複習等着下半年的秋闱一展身手。

蕭正銘今年恰好十五,他早早的退了太學,今年入春後進太學後便再也瞧不見他的身影,太學中,每年都會世家子弟離開,而每年,又會湧進一批新人。

八月的秋闱,我同三哥莫止鈞和五弟莫止昊均參加了,三日的考試,從口試到帖經,墨義到策論,我一向用左手習字,在貢院中雖說被那些帶着官帽的考官新奇的打量了番,但好在結果喜人,放榜的時候,既不冒頭也不掉尾,堪堪在那榜單的中間,有着黑色的莫止辛三字。

莫止鈞一向刻苦,此次的名次位列京中鄉試前十,而此次京中的解元乃是趙太傅的公子趙恒宇。

消息很快被榜下的百姓傳到府中,二太太心中大喜,一下子賞了那報喜的下人十兩銀子,滿臉歡喜的連連對天作揖,口中念道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莫無康臉色平平,對莫止鈞中舉的事情好不意外,倒是聽到我也上榜的消息,着實驚詫了一把。

娘聽到這樣的喜訊,心中也極其高興,雖不及二太太如此闊綽,也硬是掏了幾兩銀子讨個好彩頭。

大太太瞧着了室內中的衆人,見着報喜的人的拿着銀兩便要轉身走,頓時焦急的問道:“怎麽走了,五少爺上榜了嗎?”

那報喜的人還未答話,卻見莫無康握着手中的杯盞冷哼了一聲,“上榜?那小兔崽子鄉試考了一場便偷偷溜出了貢院,能上什麽榜?”

莫無康這一聲怒意驚的整個屋子喜氣全無,大太太很快皺了眉,莫無康這才緩了神色道:“書雲啊,止昊你不能再慣着了,雖說今年他才是十三,可作為我莫無康的嫡子,這樣的品性真是讓我生怒,今夜我要好好訓他一頓,你莫插手,你若插手別怪我不留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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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句莫無康說的極重,大太太聽言,臉上皆是震驚之色,卻又無法反駁,只好忍聲點了點頭,可望向我同莫止鈞的時候,那陰冷的目光讓我心中陡然一驚。

當晚,莫府祠堂內傳來了一聲聲鬼哭狼嚎,莫無康揪着平日裏不可一世的莫止昊,将他鎖在祠堂。他手中的竹板也不是平日用來教訓我們的那一根,另換了一條更加粗壯厚實的,一聲一聲,毫不留情的抽在了莫止昊的背上,莫止昊壓抑不住的哭喊聲響徹整個莫府,驚的那随身帶的那只大狗也激烈的狂吠着。

二太太極其老實,吩咐了莫止鈞這幾日做事要低調,便一直躲在屋子裏,連伺候莫無康的活也不搶着幹,只嚷嚷身體不适要靜養,娘知今日的事一過,大太太對莫止昊身上的傷定會心中有恨,也規規矩矩的在瓊院裏繡花做衣。

夜裏,躺在床上聽着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娘!救命!”這樣的呼喚,我心中也是一頓心驚肉跳,想着莫無康這次下手真真是狠了,連嫡子都敢這麽教訓,要是有一天發現我假扮男裝的身份,那豈不是要打死我?

想到這裏,我趕緊翻身起來,關了窗戶,鎖了門,又将束胸在身上纏好,蓋了兩層厚厚的被子,這才膽戰心驚的睡了過去。

雖說我已經中了舉人,但太學的課仍然要去。

“日若稽古,帝堯曰放勳,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幫,黎民與變時雍。”

案臺上的文博士開口,帶着一腔特有的口音在臺上講讀《尚書》,我耳朵聽着,卻無心順着他的思路游走,而是想到來年的春闱,春闱結束,放榜之後便是殿試,到了那個時候,赫連瑾會平安回來嗎?

我握着手中筆,歪着頭目光茫然的看着窗外,八月金秋,丹桂飄香,鼻息間嗅入的是滿滿沁人心脾的桂花香,心中卻止不住的在憂思,赫連瑾離開宮中已經快有兩年之久,而在這段時間內,宮中依舊沒有任何與有關赫連瑾的消息傳來。

這既令我擔憂又令我欣慰。

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最起碼,赫連瑾還活在這個世上。

我視線放空,手卻在紙上胡亂寫畫了一番,是不是應該找個時間同傅紹言問問赫連瑾的病情?

然而,在課上發呆注定沒有好事,我的思緒還在神游天外,前方的文博士陡然停下語音,大聲喝道:“莫止辛,你且給我道來,這萬幫為何協和,這黎民為何時雍?”

我驚的一下子站起了身子,想着文博士提出的問題,腦海中一下子浮現了尚書的篇章,低頭思索了片刻,這才道:“堯帝嚴肅恭瑾,明察是非,善治天下,寬宏溫和,親同族,所以使同族之人親密團結,厚百官,所以使百官同百姓和睦。”

文博士點了點頭,複又問,“堯帝以仁德治國,國榮也,舜帝以刑罰治國,國亦榮也,此何故也?”此話說完,文博士又對着座下衆人道,“幾位明年要入春闱的學生也可思索,翰林院的幾位大人最喜以典故引題,今日課題便是以此寫一篇文章,待明日交上來,我來評講!”

此番,文博士才算饒過了我,複又握起了書本講起了書上的典故。想着離明年的春闱還剩下半年的時間,我思索了良久,好不容易挨到了下學,厚着臉皮前往文博士面前提出請辭太學的事情。

太學殿中的人群走走散散,文博士坐在案幾上擡了擡眼皮,瞧了我一眼,便有将視線落在了他面前的書本上,枯瘦的手翻着書頁,聽完了我的話,他默不作聲。

我恭敬的站在面前耐心的等待着他的回話,等了良久,他這才用沙啞的口音對着我道:“莫小公子想停了太學的課,專心應對明年的春闱?”

一語道破我心中所想,我用飽含敬佩的目光望着他,點了點頭。

文博士輕哼了一聲,從一旁的紙堆中翻出一張出來,輕飄飄的甩在我的面前道:“莫小公子以為不上老臣我的課,入春闱便有把握了嗎?才剛剛考中了一小小的舉人,就這般高看自己了?瞧瞧你上次交來的東西,都是些什麽,狗屁不通!”

一聲呵斥讓我驚詫的擡了手,慌忙接過他手中的宣紙,低頭掃視了一番,這篇寫的乃是《在止于至善》的論言,我看着上面滿頁文博士圈出的批語,頓時滿臉羞愧,連忙道:“學生不才,羞愧萬分,還望博士大人繼續教導!”

哪知文博士呵呵冷笑,瞧了我一眼道:“莫小公子既然有心要不想上老臣的課,那便停了,太學殿的學生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哼!”

習慣的文博士的呵斥和訓誡,見他态度決然,我只好垂着頭,無奈的拎着書盒離開,可剛走了幾步,身後又傳了一陣聲響:“雖然,你是今日請辭,但今日的課題你卻要按約完成。”

我轉了身子,聽着面前文博士此言,頓時納悶,抱着書盒不解的問:“學生自明日起就不來太學殿了,就算寫了,博士大人也看不見啊!”

我話剛說完,文博士卻又是怒色滿容,他舉着手中的戒尺恨鐵不成鋼的對着我道:“少年人你有腿有腳,就不曉得親自送到老臣的府上!”

我聽他此言,知道文博士有心指點我一番,頓時大喜過望,連連躬身對着他道:“博士大人的一片心意,學生知道了,學生明日定會親自到博士府上去。”說着,我又連連鞠了三個躬,這才滿心的歡喜的退着身子過去。

而身後的文博士卻是敲了敲手中的戒尺,嘴中仍然不饒人:“你們這些個年輕人,想事情就不曉得動動腦子!”

回到莫府,我同莫無康說了請辭太學這一事,他只淡淡應了一聲,囑咐我同三哥一道好好在府中看書,專心應考,便又忙碌自己的事情去了。

近日莫府出入了不少宮中之人,想必應該是朝中的黨派之争有所變故,莫無康才日日如此繁忙。

莫無康雖然未同我們多說,但稍微一打聽,便知道原來蕭太後掌握玺印,想要招鎮守在外的雲麾大将軍和歸德大将軍回朝。

但蕭太後雖說有玺印,可此事調軍入京名不正言不順,且有趙太傅一派那些死忠的保皇黨在一旁阻擾,便再三安排了心腹之人入相府,想勞煩丞相大人思考出一個名正言順的名目出來。

蕭太後出手也極其大方,暗地裏擡了幾箱東西入府中,那東西未經任何人之手,一擡入便送進了莫府的庫房,我瞧着莫無康那謹慎的态度,和臉上微妙的喜意,便知道那箱子中定是錢財珠寶無疑。

莫無康籠絡人心一絕,朝中黨派雖然分明,但莫無康在京中盤踞數年,善以錢財利益驅使幕僚和黨羽,在朝中也是苦心經營,唯利是圖,雖說在外人眼中,莫相面目可憎貪錢貪利,但其手中卻是圈锢了一批在京中甚是有影響的下僚。

趙太傅得知蕭太後欲與莫無康勾結的行當,氣憤的日日在府中同下屬對着莫無康破口大罵。然,即使太傅大人整日罵,可莫無康卻似乎想出了一個好名目,一大早便神清氣爽的進宮同蕭太後商量去了。

文博士的府邸住在銅臺大街上,我帶着熬夜寫的文章前往的他的府邸,下了馬車,我沿着大街上的巷道行走,沿途卻傳來一陣噠噠的馬蹄聲響。

我停了腳步向一旁看去,卻見一輛馬車從我的身後駛來,在經過我身邊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

馬車上的車簾掀開,內裏熟悉的人影顯露了出來,我站在一旁卻是心神一動,喚了一聲:“傅大人!”

傅紹言看到我在此處出現的身影,臉上也是驚訝,上下打量了我幾眼,這才疑聲問道:“莫四公子?”

他車上的馬夫停了馬,傅紹言撩了衣袍從馬車上下來。

想來自從赫連瑾一別,我同傅大人也是從未見過面,他走近了我的身邊,攏了攏他那身月牙白的袖子,對着我:“許久不見,莫四公子的變化真是大,傅某瞧着你如今踹高了一大截,就往日的圓臉也瘦了許多,竟是一時間沒有認出來。”

聽到他這麽說,我憨憨一笑,“傅大人說笑,草民我再不長個子就真正成了矮墩子了。”

傅紹言的臉色依舊淡淡,他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東西,繼而微微一笑對着我道:“莫四公子可是要前往文博士季大人的府上?”

“正是去往此處,沒想到被大人一眼瞧出來了。”

“博士大人的府邸同傅府靠得極近,我帶你走上一程。”接着,傅紹言又道:“還未恭喜你中舉之事,若是不嫌棄,你手中的文章可否借傅某一看?”

傅紹言如此言,我趕緊将手中的東西呈上,“聽我父親說,傅大人當年乃是京中上一屆的狀元郎,草民的文章能得傅大人一觀,實乃榮幸!”

“不敢當!”傅紹言淺笑着出了聲否認。

我擡了頭,望着他那修長的十指從素色袖口中伸出,接過我手中的東西,他一邊走着,一邊低着頭凝神望着宣紙上的字跡。

我卻出神的望着的側影,看來我真是長高了許多,如今同他站在一起,我竟然快要到他的肩膀。

銅臺大街的巷道有些深長,我在他的身側安靜的走着,想到的卻是八年前的下雪天,他也曾帶着哭得滿臉淚痕的我在落滿積雪的小道上走着。

可惜,他早就忘記了,只剩下我一個人記着當年的一點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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