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沒有騙她。
卡羅抱她上了救護車,讓她在車上進行了基本的照護之後,他要求救護車直接開回他的住處,然後找了他熟識的醫生來家裏替她診治。
反正,他本身也不喜歡醫院那種地方。
除非她已經到了不進醫院就會死的程度,否則,他其實是不怎麽願意讓她住進醫院裏。
就他自己的經驗來分析,醫院絕對是容易下手的地點之一,甚至還名列前茅,畢竟醫院是個完全開放的空間,出入的人既多又雜。
如果對方是黑道背景,通常以探病之名,實際上是混進來補一顆子彈;若對方是專門負責收拾善後的,那麽手段就更高明了。
他們或許會喬裝成病患,或是來探病的家屬,有時甚至直接喬裝為醫療人員,然後趁着目标對像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換顆藥、注射一針到點滴瓶裏……
他會這麽了解,是因為他曾經幹過差不多的事。
曾經,他只靠一根縫衣針以及微量的琥珀膽堿,就讓一個男人完全癱瘓,從醫院裏神不知鬼不覺地扛出去;也曾經目睹殺手喬裝成護士,在病患的點滴裏注入了一劑氯化鉀,讓對方死得像是心臓病發。
總之,醫院對普羅大衆來說,或許是個救命、安全、神聖等等之類的像征,但是對他而言……省省吧,他會說那是直達地獄的快捷方式。
「曼契尼先生。」
突如其來的叫喚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猛然回神,是皮爾斯南博士,他從卧房裏走了出來,神色平常,看樣子情況還算樂觀。
皮爾斯南幾乎可以說是吉諾維斯家族的專用醫師,他專門替成員們處理一些容易惹來麻煩的問題。
最常見的,例如刀傷、槍傷,這種傷勢進了醫院,院方第一時間就是報警處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往往他們都是直接聘任醫生來家裏解決。
「她的狀況還穩定嗎?」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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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體來說算是狀況不錯,不過有兩個方面要再觀察一下,」皮爾斯南披上了自己的風衣,繼續道:「我注意到她的後腦有被重擊的跡像,如果她醒來之後有頭暈、嘔吐的症狀……或是更糟,遲遲不醒來,你就必須帶她去醫院做檢查,可能是腦震蕩。」
卡羅聽了,點點頭,「好,我知道了。還有呢?」
「另外,她現在的體溫有點高,我初步判斷應該是肌肉緊繃造成的發炎現像,正常大概一、兩天就應該能退燒。如果持續高燒不退,就必須考慮是其他的感染所造成,你也必須帶她進醫院做進一步的檢驗。」
「好,我會記得。」
記下了醫生的叮咛之後,卡羅親自将對方送到門口,并支付了一筆酬勞,這才總算稍稍松了一口氣。
「先生,」馬西莫靠了過來,「您要不要先沖個熱水澡?!」
他低頭,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還穿着那套濕透的衣服,「啊,你瞧瞧我,居然完全沒自覺。」卡羅苦笑了聲。
馬西莫沒說什麽,只是露出一抹了然于心的微笑。
「您放心,我會照顧好小姐,今天晚上您應該很累了,您就好好放松一下,先去把身體弄暖吧。」
他的話讓卡羅心頭一陣暖,卻又覺得心酸。
在黑手黨裏打滾了這麽多年,卡羅唯一放不下心的人就是馬西莫。他鞠躬盡瘁、絕對忠誠,即便自己手上可能握有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他卻連一個字也不曾說溜嘴。
如果有一天,卡羅決定是時候脫離家族了,他告訴自己,絕對要把馬西莫一起弄走,否則,誰又能保證他不會受到牽連。
「先生?」
見他發怔,馬西莫露出困惑的眼神。
他乍然清醒,連忙搖搖頭,勾唇微笑道:「沒什麽,突然想到一些事情而已……」
他依照慣例随意幾句帶過,然後提步走向浴室。
孫語蓓夢見自己又被勒死了一次。
她吓得渾身冷汗、整個人驚醒過來。她的呼吸急促,心髒更是撲通撲通地狂跳,好像要從胸口裏迸出一樣。
不過,更吓人的還在後頭。
她看見卡羅那張俊秀的臉龐就近在眼前。
不是對桌而坐的那種眼前,而是躺在同一顆枕頭上的距離。
他側卧在她身旁,雙眼輕阖,顯然是睡着了。
她愣在那兒,動也不敢動一下。首先,她和卡羅怎麽睡在同一張床上,這中間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
混雜的記憶開始變得虛無缥缈,她甚至分不清楚到底哪些是夢境,哪些又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件。
難道她又不小心在人家的沙發上睡着,然後作了一場過分逼真的惡夢,夢見自己被跟蹤、被攻擊、被殺害?
這是有可能。
但是這也太誇張了,哪有那麽真實的惡夢,她到現在還覺得頭疼、喉嚨痛呢!而且她怎麽會睡在卡羅的床上,她頂多只會在沙發上打盹而已,沒道理會睡到人家的床上來,甚至——
唔,等等,她好像有點記憶了。
「卡羅……帶我回家……」
「我不要去醫院……你不要丢下我……你別丢下我不管……」
她瞬間想起自己曾經說過的話、做過的事。
是的,那不是惡夢的一部分,而是千真萬确發生過的事實,她的确很不要臉地拉住人家的領口、央求對方把她帶回家裏。
思及此,她臉一熱,耳根發燙。
哦,天哪,她怎麽會做出這麽可怕的事情?!慢着,難道她還把對方吃幹抹淨了?!
有了如此荒謬的想象,她不自覺地拉開棉被,想确認自己身上的衣服是否還乖乖的——
Shit,她臉垮了下來。
她穿的,不是她自己的衣物,而是一身純白、棉制的寬松浴袍,擺明就是男人的尺寸。
糟糕,不會是真的吧?她和卡羅真的……
「放心,我們什麽都沒做。」
他毫無預警地啓唇說了一句話,然後睜開雙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吓到了,整個人像是急凍在那兒。
半晌,她回過神來,倒抽了口氣,「你、你不是睡着了?」
「我是啊,只是我的睡眠淺,你醒了,我也醒了。」說完,他探出手,擱在她的額頭上,靜置了幾秒,「好像還是很燙。你會暈嗎?」
令她發燙的大概是他身上那襲同款式的浴袍。
她紅着臉,假咳了兩聲,避開了他的視線,「咳……是不太暈,但是有種微醺感……有點像是喝了酒那樣。」
他聽了,眉心略皺,甚是懷疑,「……真的?」
沒想到發燒也能達到喝酒微醺的效果。
可她壓根兒不在意那份輕飄飄的微醺感,她在意的是——「那、我原本的衣服呢?誰幫我換的衣服?」
卡羅露出了一副「你說什麽廢話」的表情。
「當然是我啊。不然你希望是馬西莫嗎?還是吉裏安諾?」
他的話讓她宛如被雷擊中,當場腦袋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就槌了他一拳。
「你不是說我們什麽都沒做?!」
那一拳不痛不癢。
「對,我就只是幫你把淋濕的衣服換下來而已。」他一手握住了她的拳頭,翻身一跨,跨到了她的上方,将雙手撐在她的耳側,就這麽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
「這麽想來,我還真是虧大了,什麽都沒做還要被你揍,早知道我應該什麽都做一遍才對。」
「你——」她的雙頰更紅了,像是熟透的蘋果。
她動彈不得,整個人被他那股充滿陽剛的男性氣味給包圍,她一陣虛軟,簡直像是又要昏厥過去。
「走開,氧氣都被你吸走了。」她困窘地別過頭。
他卻毫無移動身軀的打算。
彼此沉默了幾秒,他俯下身,貼近她的臉龐,有那麽一瞬間,她以為會被他吻上。
但他沒有,他只是低下頭來,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
「以後,你別再那麽做了。」
她怔忡了下,完全不懂,「啊?什麽意思?」
「我會安插個人在你身邊,就是要确保你的安全,以後別再擅自把人支開,知道嗎?」
是這樣?這才是他的目的?她抿抿唇,靜了一會兒,帶點不甘心的意味睨了他一眼,「我、我哪會知道呀,我以為你讓吉裏安諾跟在我旁邊,只是為了督促我把全程跑完。」
「我怎麽可能在意那區區幾公尺?」他閉上眼,一股無力感湧上。
原來她真的一點也不懂。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你去跑那半圈?」他又問。
她愣了愣,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我知道啊,不就是因為手藝不夠好,所以被你懲罰。」
他笑了出聲,「你還真可愛,居然相信了。」
「什麽呀,那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我說了你就信?」
「唔……不然呢?是我自己找上門的,除了信任你之外,我還能怎麽辦?」不知怎麽的,這句話讓卡羅的胸口有一股窒息感。
這個女人百分百信任他,毫無保留地信任他,就連在她意識渾沛之際,她仍是把自己的性命安心交給他。
忽地,他心口像被一陣暖風拂過,他情不自禁俯下身,吻了她的唇。
她瞠大雙眼,直瞪着那張俊容。
突如其來的親密讓她吓得連動也不敢動。他吻她?他真的吻了她?不,不對……這個吻到底是什麽意思?
于是,在他稍稍退開的時候,她瞠目結舌地望着他,眼底滿是困惑。
他被她那副傻愣的模樣給逗得揚起嘴角,擡手輕輕撥弄着她額邊的發絲,道:「我要你跑,是因為我要你能自己從危機裏逃開。」
「……欽?」
「我不确定會不會發生,當然,我也不希望它發生,但——只要你在我身邊待久了,就有可能被拿來當作對付我的武器。」
經他這麽一提,她猛然想起了那兩名追着她跑的怪男子。
的确,當下她并沒有想太多,只是拔腿沒了命地向前跑,然而事後想起來,若非連續被操練下來,她大概也甩不掉那兩個家夥……
「你知不知道我是以什麽心情在找你?」
他的眸色黯了下來。
她被他的眼神給震懾住——那是一雙淡漠、銳利,卻又帶着濃濃悲傷的美麗眼瞳。
「當我在暗巷裏找到你的時候,你能想象我的感受嗎?」
他永遠也忘不了,當他看見她被人扔在垃圾堆裏的時候,那股蝕骨椎心的痛楚就仿佛有人活生生将他撕成兩半。
然而,也是在那一瞬間,他明白了她對他的意義。
她是他的光、他的未來,在每日的腥風血雨過後,他最期待的,是她的一颦一笑、是她清脆好聽的聲音,是她親手為他燒的那一桌好菜。
失去她,他将回到黑暗裏,繼續過着不見曙光的日子。
「卡羅……」
她忍不住伸手,撫上他的臉頰,「我知道我的确遇上了可怕的事情,但是,你找到我了,不是嗎?你沒有讓我失望。」
他說不出話來。
扪心自問,他其實很自責,即使知道攻擊她的人不是沖着自己而來,但他很清楚一件事的成形往往都是許多事件的連鎖效應。
他閉上眼,輕輕蹭着她的掌心,她的掌心發燙,燙得他胸口隐隐作疼。
「你怎麽能不怪我?」
「怪你?怎麽可能。」她溫柔一笑,「你知道嗎?在我昏過去之前,你是我最想再見一面的人,你不但出現了,而且還把我救了回來,我怪你什麽?」
她的話簡直像是沾了蜜糖的毒藥——先是讓他心頭一暖,下一秒卻又狠狠鞭鞑他的良心。
她的感激,他從來就承受不起。
「蓓蓓……」他俯下身,情不自禁地将她緊緊擁入懷中。
她露出了微笑,雙頰已經紅透,卻不知道是因為高燒還是因為他,雖然他很高壯、雖然他壓得她呼吸有些困難,可她卻舍不得中斷這個擁抱。
好一會兒——
「卡羅。」
「嗯?」他擡起頭來,「我太重了嗎?」
她卻一個字也沒說,只是擡臂勾住了他的頸,将他的頭給拉下,送上了一記唇吻。
吃驚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傾身給予熱情的回吻。
他的舌尖霸道地撬開她的齒列,吻進她的嘴裏。
「嗯……」她忍不住細細呻吟了出聲。
那無疑是給了他一劑最強力的催情藥。他反複舔吮着她的唇瓣、逗弄着她濕軟的舌,他越吻越激烈,仿佛強勢蹂躏了她的城池,以吻拆了她所有的防備——也許是反過來也說不定。
不是他的吻拆了她的防備,而是她的吻炸了他心裏的那座迷宮。不可否認,在遇上她的那一瞬間,他就開始脫序了,其程度甚至與日劇增。
一吻暫歇,雙雙喘着粗氣,他将她的雙手擡至頭頂,她那徹底臣服的模樣幾乎粉碎了他的理智。她的雙頰泛着粉嫩的色澤,白暫的頸部也因飙高的體溫,而透出令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的紅潤。
欲火瞬間一發不可收拾,他覺得那把火可以輕易燒了整張床。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硬挺已經抵在她的小腹上。
「卡羅……」天,她好像快飄起來了,整個房間似乎都在旋轉。
他注意到了她的不對勁,她的雙眼水亮亮,像是布了一層淚光。
「你還好嗎?」他摸了摸她的額頭'她的臉頰,那熱度簡直足以融化這張床上的任何東西。
「嗯?」她的意識逐漸恍惚,整個人虛軟無力,「我……我很好……只是有點暈而已……」
「你很好?你在發高燒!」這下子他的興致退了一半。
他翻身下床,去替她擰了一條濕毛巾,回到床邊的時候,她已輕閉雙眼,模樣像是睡着了。
卡羅先是怔在那兒幾秒,「這麽快?!」
随後,他露出了微笑,以手背碰了碰她的臉頰,接着他坐在床邊,以濕涼的毛巾擦拭着她的肌膚、試圖降溫。
他就這麽守在床邊一整夜,不曾阖眼。
翌日,孫語語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白。
她稍嫌吃力地撐起身子,頭上突然落下一條毛巾,她這才發現原來這條毛巾一直擱在她的額頭上。
環視了房裏一圏,卡羅不在房間裏。
她想,大概是出去處理家族內的事務吧,畢竟他似乎一直都很忙碌,不過,他倒是留了一張字條在床頭邊。
你的衣服在浴室。
她一愣,短短幾個字,炸得她面紅耳熱。對吼,她還穿着人家的浴袍,浴袍底下甚至一絲不挂。
昨夜那些閃閃爍爍的瑰色記憶驀地重回她的腦海。
呃,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可能等一下體溫又會再度攀升、外加兩道鼻血。
她甩甩頭、用力拍了拍臉頰,趕緊下床跑進浴室裏去找她的衣服。
然而,洗臉盆櫃上放的卻不是她的衣服……嗯,好吧,看起來應該是特地為她準備的沒錯,只不過那并非是她原本穿在身上的那幾件休閑服飾,而是一套全新、合身,并且質地摸起來相當高級的長版洋裝。
他甚至連貼身衣物都替她準備了。
孫蓓蓓呆愣在櫃子前,突然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麽樣的想法。
他的貼心令她感動,可同時卻也讓她害怕失去。她害怕,這個體貼溫柔、對她呵護有加的卡羅,只不過是心血來潮罷了,真正的卡羅仍是那個鐵血無情、縱橫四海的黑幫教父。
是否當他吃膩了她的拿手家鄉臺菜之後,一切就會像是一場過眼煙雲,從此只能存在于她的記憶裏?
不過念頭一轉,她暗笑自己簡直庸人自擾。
反正,卡羅本來就不是她該擁有,或者是她能擁有的對像,不是嗎?他是雲,她是泥;他在暗,她在明,本來就不該擁有的話,何苦計較失去與否?
她苦笑了一下,不再多想,迅速換上了他為她準備的那套衣裳,然後離開了卧房。
卧房的門一開,一陣食物的香氣迎面撲來。
這香氣她再熟悉不過——是臺式料理。她有些意外,原來馬西莫也會料理臺菜?還是卡羅已經打算把她給攆走,所以硬逼着馬西莫也學一手來預防他嘴饞?她抱着耗異卻又忐忑的心情,一步步地往廚房走去。
但,站在廚房裏的,不是馬西莫,是卡羅。
他正盯着爐火上的一鍋湯,好似沒有注意到她的靠近。當然,她被這畫面給吓傻了,杵在門口,呆若木雞,久久回不了神。
不僅僅是爐子上那鍋未完成的中式熱湯,桌上已經擺了四盤色香俱全的臺式料理。
她又揉了揉眼睛。
媽呀,她眼花了嗎?或是她其實根本還在夢裏?卡羅在煮菜?卡羅居然會煮臺菜?那……他為什麽還……
卡羅注意到身後的動靜,轉頭,看見她一臉震驚,卻選擇視若無睹,完全略過了她臉上那活見鬼的表情。
「你醒啦?」他露出了微笑,「抱歉,馬西莫今天人不太舒服,我讓他去看醫生了,所以只好由我親自下廚,煮點小菜給你當午餐。」
她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那是重點嗎?那根本完全不是重點吧!
「……這些,都是你煮的?!」她眉頭蹙起,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卡羅聳了聳肩,像是在說——很明顯,不是嗎?
然後熱湯沸騰了,他關了爐火,轉身拿了一雙筷子,遞給她,「你先嘗嘗味道吧,可能對你來說會有點偏重口味,不過我已經有稍微調整過。」
她盯着那雙遞到眼前的筷子。
一秒,兩秒……過了五秒,她茫茫然地接過手,然後,她擡起頭來,眉宇之間像是受了極大的打擊。
「你……會煮臺菜?」
「嗯。」他只是很簡單地應了聲,點點頭,沒有多作任何解釋。
見了他的反應,她倒抽口氣,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他耍了那麽久,「你一直都會煮臺菜?那你幹麽還要我天天替你煮?!」
他先是沉默,露出輕淺的微笑,然後替她拉開了椅子,示意她入座。
「先吃點東西吧,待會兒我再告訴你一些事。」
她不語,遲疑了一會兒,照着他的話做,他則是坐到了她的對面,卻沒有動筷子的打算。
兩個人就這麽四目相視了半晌。
他終于啓口,「我承認,一開始只是想挫挫你的銳氣而已,因為那天晚上,你在劉記裏誇下海口,說你随便露一手家常菜都比裏頭的師傅強上好幾倍。」
一聽,她差點沒昏倒。
「你在替劉記出氣?」
搞什麽?是有沒有這麽愛那家餐館?「慢着,你該不會是股東吧?」
「不是。」他搖搖頭。
「那你何必為了一句話就這樣惡整我?」
他并沒有急着反駁,只是靜靜地看着那一桌菜,思緒飄回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年。
「我被送來美國的時候,我八歲。」
她愣了愣,他的話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時候的我,不會英文,沒有朋友,爸媽都不在身邊,我爸唯一留給我的是一個不怎麽有愛心的褓姆,以及一張提款卡。」
說到這裏,他露出了一絲苦笑。
這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即使過了再多年、即使他現在已經呼風喚雨,可他仍然害怕那段時期的記憶。
那段記憶太孤寂、太沉重,他永遠都沒辦法回到那副八歲的軀殼裏,去重新扛起它。
「當時,我在街頭認識了幾個小混混,」他繼續說道,「因為太想念我媽做的菜,所以塞給了那些混混兩百塊美金,拜托他們帶我去吃臺式料理。就這樣,他們把我帶到中國城、丢在劉記的門口。」
她很意外,意外他有一段這樣子的過去,她說不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話,因為她知道,需要安慰的不是此刻的卡羅,而是那個存在于他的記憶深處、任何人都觸碰不到的小男孩。
她會懂,是因為她也曾經這樣走過來。
然後他露出了微笑,像是想起了什麽溫暖的記憶。
「那個時候,劉記的老板是一個講話很粗魯、可是待人卻很好的老先生,他看我是個思鄉的孩子,立刻不說二話,免費弄了四菜一湯給我。我還記得,那時我一邊吃、一邊哭,飯裏還有鼻水的味道。」
說完,他自己也笑了,笑聲裏帶着一絲苦澀,「後來,我去外地念書,畢業後再回到這裏的時候,第一代的老板已經去世了……」
她聽了,心裏有點酸苦,想伸手去握他的手,彼此中間卻隔了一張長長的桌子。
「對不起,」她低下頭,心裏是自責、是慚愧,「我真的不知道,原來劉記對你而言還有這一層意義……」
「你要是知道,我才真的要感到害怕呢。」他笑「一笑,不以為意,「快吃吧,菜都涼了,你不好奇我的手藝嗎?」
「好奇、當然好奇。」
語畢,她抿抿唇,舉起筷子,從她面前的盤子裏夾了一片魚肉,輕輕咬了一口。
那是由扁豆、青蔬、蘿蔔,與切成一口大小的鳕魚片一起烹煮的一道菜。
鳕魚在她的舌頭上化開,帶着海味的鮮甜、蔬菜的甘美。
他做的菜,口感細膩柔和、層次豐富多變;相較之下,她的料理真的只能稱為是家常菜。
突然,她眼眶一熱,淚水落了下來。
她終于懂了那句話。曾經有人說過,一道菜有沒有用心在裏面,舌尖一嘗就能見分曉。
「有這麽難吃嗎?」卡羅苦笑了聲。
她眉一皺,哭得更慘了。
坦白說,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在哭個什麽勁兒。
也許是心疼那個八歲的他,也許是被他的料理給打動,也許是慚愧自己在料理上的用心遠遠不及于他。
「你想太多,我吃的還挺愉快的。」
「你沒騙我?」她眯起眼,斜睨着他。
「絕對沒騙你。」他舉起右手,一副對天發誓的模樣。
「那,你吃膩了沒?」
豈料他竟然笑了,仿佛她說的是多麽荒謬的話,「你才來多久,等你替我煮了三年的飯之後,再來問我這句話吧。」
「三年?!」她驚呼,「你想得美!」
事實上,這個答案令她心頭一陣顫動,雖然不知道這話是否屬實,但至少這代表着他還不打算把她攆出去。
「所以味道怎麽樣?」他突然岔開了話題,「合不合你的口味?」
聽着他的問話,她露出了故作誇張的表情。
「你開玩笑嗎?好吃到我都哭了,你居然還問我這個問題。」
而他被她的回答給逗得大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