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八月,臺北市。

從紐約回來已經将近半年。

毫不意外地,她與蘇家的關系果然徹底疏離了。蘇媽媽認為都是她交了壞朋友的關系,才會害她們被遣返;蘇爸爸則是怪她為何當初執意要住在治安不好的地區。

總之,她沒有解釋、沒有辯駁,一肩扛下所有的責難,就如同她當初對麗珣所說的那樣。

反正她還可以幻想自己是悲劇英雄,有什麽大不了的。

但是,坦白說,英雄真不好當,簡直就像是人生被按了重置鍵。學位,沒拿到;摯友,不見了?,人際關系,一塌糊塗。

從前她總是說,真心的朋友只需要一個就已經足夠,所以她這輩子只認麗珣這個摯友;然而,現在唯一的朋友沒了,她才真切體會到——什麽叫作把所有的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裏。

現在,她的生活單純,單純到可以用無趣來形容。

于是她以工作來麻痹自己,試圖不再想起過去的回憶。

她找了一份高不成低不就的工作,主要的內容是協助海外業務,她住過紐約,英文能力好,這份工作對她來說毫無困難;下了班之後,她兼職家教,主要教授一些美語會話、英文寫作等等。

把自己累垮之後,倒頭就能立刻入睡,她再也不必擔心失眠,不必擔心自己躺在床上會一直想起那個人。

但是只有一個日子,她辦不到。

七夕,這一天是她初識那個人的日子。

午後,她兼課的學生臨時打電話來,說他決定請假一天,帶女朋友出去好好過個情人節。

所以她的七夕夜,空了出來。

她想起去年的七夕,她在中國城,被人以一通電話給甩了;她想起她獨自一個人面對一整桌的豐盛菜色,想起了她對那個人拍桌叫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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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想自欺欺人,今夜她的心情很糟,根本一點兒也不平靜。

下了班之後,她獨自找了一間Bar,點了幾杯酒,靜靜地坐在角落裏,發呆發愣,試圖讓自己什麽也不去想。

事實上,她有個瘋狂的念頭,她甚至想在這個日子裏,随意搭讪個男人,然後帶回家共度一夜春宵——當然啦,她并沒有這麽做,她發現自己其實一點兒也不熱衷這件事,加上她還是有理智的,不想為了一時的失意,害得自己可能染上什麽怪病。

至多,她只是把自己搞得醉醺醺的,連路都走不直。

回到家門口,她不知道已經是幾點的事了,她耐着天旋地轉的不适感,吃力地翻出鑰匙、搞了很久才終于把鎖給打開。

「媽的……我幹麽裝一個這麽複雜的鎖……」她喃喃低咒了一句。

然後她踢掉鞋子,踉跄地踏進屋內。

這時,她突然感覺到有一只手扶上她的腰。她吓了一跳,幾乎整個人跳了起來,同時她放聲尖叫——

「呀!」

那一瞬間,她被人給拽過身,口鼻頓時被人給搗住,整個人被牢牢地束縛在對方的臂彎裏。

她瞪大雙眼,眼前是一個高大的身影。

室內的燈光根本來不及開,她看不見對方的臉孔。但,她認得這個男人身上的氣息,以及……

「噓,別尖叫。」

在臺灣有多少機率可以遇到講英文的竊賊、綁匪,何況他的聲音如此熟悉。對方松開了他的手。

「卡羅?」她喚出了久未呼叫的名字。

「聽到你這麽叫我真好。」他笑了出聲。

「卡羅?!」

這下子她酒醒了。

她立刻沖去打開燈光的電源。下一秒,室內亮起,她看清了他的模樣。

是他沒錯,千真萬确。

「……我在作夢?還是我醉到分不清楚幻覺?」

他眉一挑,張開雙臂,仿佛是在說:歡迎觸碰,保證不是幻像。

只不過孫蓓蓓沒去碰他。

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這麽做,但她就是做了。她回過神來,一個箭步踏上前去,直接就甩了他一巴掌。

「王八蛋!」

動手的人是她,哭出來的人也是她,「你居然整整半年不給我消息,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在擔心你是不是被人拖去灌水泥!」

他搗着熱辣的臉頰,暫時說不出話來。

Shit,她這巴掌的力道真猛。這下子他終于體會到了,當初麥可、豪登被她毆打時的疼痛指數是多少……

「對不起,」但他甘願承受這份痛,「我被限制在日本停留,直到最近才能短暫離開日本境內。」

「日本?」她眨了眨眼,睇着他瞧,「那你總可以打電話吧?不然你給我那支黑莓機是要幹麽的?」

他搖搖頭,笑道:「那個號碼只通話一次就被注銷了。」

「嗄?為什麽?」

「我不想讓黑手黨的人查出跟我聯絡的人是你。」這也是為什麽他當初派人悄悄塞了一支手機給她,「被人發現我跟你的關系匪淺,你就有可能會被連帶懸賞、刺殺,我怎麽能冒這個險?」

她愣在那兒久久,「你到底是惹毛了多少人?」

「嗯……我想想看,」他故作沉思的模樣,「我交給檢方的證據,大概可以起訴兩百個人吧,包括老大級的人物。哦、對,差點忘記最大宗的一樁,我還讓他們在越南的罂粟田整個被殲滅。」

「你——」她閉了眼,無言了。

「然後呢,」他又緊接着說道:「前兩天我接到一個消息,我想你應該會想早點知道,我就一起帶來了。」

語畢,他從懷裏拿出一份文件,遞給她。

那是一份聲明,來自她無緣拿到學位的那所大學。

聲明裏,大致上是說,校方認同了她和麗珣兩人,因協助調查而被遣返,因此特許她們得以在其他地區的姐妹校內,将剩下的學分給補齊,然後頒發畢業證明。她讀完,居然沒有任何一絲喜悅。

「你……」她擡頭,不敢置信地瞅符他瞧,「你就為了送這個來?」

「嚼?」

「你不是因為想見我?」

「當然是。」他先是幹笑了一下,擡手搔搔眉毛,「不過,我覺得你一見到我應該會想把我殺掉,所以我還是把這個能逗你開心的保命符帶着……」

「你是笨蛋嗎?!」

她斥責出聲,打斷他那近乎愚蠢的自白,然後她腳一蹬,擡手勾住了他的脖頸,将他的頭拉低——

狠狠吻了上去。

他吓了一跳,瞪大雙眼,幾乎反應不過來。她的吻全是濃濃酒氣,醺得連他都有一種快醉了的感覺。

不過,他喜歡,甚至是愛死了。他伸手扶上她的腰,将她摟向自己,緊緊擁抱在懷。

他欣然回吻着她,四唇相吸相吮,渴切地需索着彼此,他倆舍不得放開彼此的唇,一路跌跌撞撞吻到了卧房裏,一頭摔進軟綿綿的床上。

她不會說他很溫柔,但他絕對熱情如火。

兩副灼燙的身軀緊緊交疊、糾纏,他倆甚至連衣物都還沒完全退下,他便已經急切地進入了她,那無疑是情欲暴走,在經過苦苦的壓抑之後,終于,不經修飾地釋放在彼此的身上。

她的嬌胴發燙、濕潤,完全為了他而開敞;她那美妙的呻吟、低喘,聲聲都令他神迷心醉,興奮得無法自己。

他沒了理智,瘋狂地在她身上馳騁。

想要她的欲望已經在他的身體裏壓抑太久,那把烈火就像是暫時靜靜地沉睡在他的體內,總會在他不留意時,時不時地冒出來灼傷他。

現在,他在她的身上點了火,與她共燃。

他在她的體內,深入、淺出,挺進、再退出,交合之處一片春潮,他簡直快瘋了,他愛死了與她親密厮磨的那份快意,那感覺美妙得讓他舍不得釋放。

他逗弄她、折磨她,讓她一次又一次攀上愉悅的頂端。

但他沒有跟上,他還沒要夠她。

他幾乎是蹂躏了她一整夜,火熱地、野蠻地、霸道強勢地擁有了她。

一如她原先的堕落計劃,她真的一夜春宵。直至晨光漸露,她再也擋不住困倦了,他才終于從她身上退開,輕擁着她,看着她墜入夢鄉。

是鬧鐘把她給吵醒。

她緩緩睜開眼,激情的片段記憶,開始一點一滴慢慢回籠。卡羅,他就在這張床上,熱切地親吻她、緊緊擁抱她、一次又一次地要了她……

是夢嗎?

那肯定是夢吧,他怎麽可能突然出現在這裏。她拍了下鬧鐘,翻過身,雙人床上依然只有她一個人。

她突然好想大哭一場。

夢太甜,醒來之後,現實便顯得過于苦澀。

她輕輕閉上了眼,不願面對現實,不想下床、不想上班、不想……唔,等一下,那是什麽味道?

她猛然睜開眼,那好像是食物的香氣?廚房裏有人?

她翻開棉被,整個人跳了起來,慢半拍發現棉被底下的自己竟然一絲不挂。她倒抽了一口氣,陷入了震驚、惶恐的狀态。

所以,那不是春夢?她……她昨天晚上……真的做了?!

那對像是誰?自己是在哪兒和對方搭上的?

不過,對方既然會紳士地替她準備早餐,想必應該是個不錯的人,不知道坐下來好好談談,能不能讓對方原諒自己的酒後亂性?

好吧!她放下手,把地上的衣服一件件穿回身上。

不能逃避現實!她拍了拍雙頰,振作了精神,然後活像是要出征攻城似的往廚房前進。

廚房裏真的有一個男人。

而她的腳步聲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本是低頭埋首于料理當中,聽見她的步伐聲,擡起頭來,給了她一抹好看到令她發暈的微笑。

「你醒啦?」他拿起白色的手巾,将雙手擦拭幹淨,「不知道義式早餐你喜不喜歡?」

她唇瓣微啓,虛渺與現實的記憶尚未拼湊完整。「卡羅?」

Shit,她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呆,「……我還在作夢嗎?」

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個問題你昨天晚上問過了。」他走向她,捏了下她的鼻尖,道:「虧我整個晚上都在努力證明自己肉體的存在感,你居然還能把我當成是夢?」

她的臉蛋登時像是被蒸熟。

「我——」然後她嘴一張開,就被他塞了口食物到嘴裏。

嘴裏的美味讓她瞠大了眼。

「味道如何?」他笑着問。

「好吃!」她咽下喉,道:「這什麽調味?」

「蒜蝦佐紅酒醋。」

「蛤?」她愣了愣,忍不住伸手又去捏了一只盤中蝦,「你一大早就吃這麽豐盛?」

「當然,要把昨天消耗掉的補回來,今夜才能再戰。」

「……」唔,她突然不太明白,這道菜到底誰比較需要?

稍晚,他開着暫時租來的車,送她前往任職的公司。

在等待第一個紅綠燈的時候,她考慮了半晌,終于忍不住問了。

「你昨天說……」她頓了一會兒,轉頭望向他,「你這次是短暫離開日本,這個短暫,是多短?」

他揚起唇角,淡淡應道:「我後天就要走了。」

「這麽快?!」她有些意外。

不,應該說是失落。「但我下個月會再回來。」

綠燈亮起,他換檔,車子緩緩向前行進。他補述道:「如果聯邦調查局方面許可的話……你願意跟我回美國嗎?」

她當然是願意的。

「可是,你現在回美國安全嗎?」這才是她最關心的事。

「我還不确定,必須跟局裏讨論、評估過,才能知道确切的狀況。」

「哦。」

她簡單應聲,然後低下頭,沉默了。

在等待第二個紅綠燈的時候,她想起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而他卻從來不曾給過她答案。

「卡羅。」她道。

「嗯?」

「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他頓了下,反問:「你指的是現在在日本用的身分?」

「不是,是你真正的名字。」

「哦,原來是那個名字。」他點了點頭,揚起了微笑。

連他自己都快忘了那個名字了呢。

然後,他左手握在方向盤上,身體朝着她傾斜,在她耳邊說了幾個字,用着很輕、很柔的語調。

她聽完,退開了些,張大雙眼睇着他。

「……你是說真的?」

「半分不假。」

「騙人。」

「沒騙你。」

原來,他有一個很斯文、很可愛,卻一點兒也不适合他的名字。

「不行,我不相信。」她還是堅持那是逗她的答案。

「那、你就等到那一天吧。」他帶着笑意,瞟了她一眼。

而在這個同時,紅燈熄、綠燈亮起。

「哪一天?」她不解。

他踩下油門,車子越過了斑馬線。

「結婚登記的那一天,」他對她眨了個眼,道:「我保證你會看到我真正的名字。」

尾聲

久違半年不曾來這裏了。

孫蓓蓓在蘇家的大門前站了五分鐘,卻仍猶豫該不該按下門鈴。

上一次,從這兒離開的時候是半年前,她和蘇麗珣剛從美國被遣返回臺,兩個人被罵到幾乎臭頭——呃,好吧,她是沒被痛罵,頂多只是念了幾句,但是蘇家兩老那失望的眼神,已經狠狠在她的心口劃下一刀。

她明明已經那麽努力在保護麗珣了,不是嗎?

為什麽事情會走到這步田地?

想想,她輕嘆了口氣,還是算了吧……就算她想破了頭,逝去的情誼也不會再回來。

這也算是聽天由命的一種表現,她放棄了苦思,幹脆直接摁下門鈴。

來應門的是蘇母。

一見是她,對方很明顯地露出了不自在的神情。她不是笨蛋,也不是白目,對自己的不受歡迎當然是有自覺的。

「呃……」她幹幹的笑了一笑,拿出了大學的聲明文件,「我是拿這個來給麗珣的,她應該會想知道這個消息。」

蘇母困惑地看了看她,将文件接過手,「這是……」

「拿給麗珣就行了。」她抿唇一笑,拉開了彼此的距離,「那麽,我就不打擾了,再見。」

幹淨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

她轉身走了,往公車站的方向離去。

八月的正中午可不是鬧着玩的,她在烈陽下曬得幾乎睜不開眼,早知道應該帶把陽傘出來才對……「蓓蓓!」

然後她聽見有人在呼喚她的名。

她先是呆愣了一下,确定是真的有人在喊她之後,她驟然轉過身,擡手抵在眉下,遮去刺眼的強光。

她看見了蘇麗珣在炎炎烈陽底下,朝她這兒跑來。

她瞠大了眼。

「麗、麗珣?!」

對方氣喘籲籲地跑到她面前,上氣不接下氣的,手裏還抓着那張聲明書,一臉痛苦地說道:「你……你幹麽不讓我媽叫我下樓?東西丢了就跑,到底是在演什麽悲情劇呀?」

孫蓓舊被罵得莫名其妙。

「我……」她愣愣地,半晌才回過神來,「我、我怎麽會知道呀,萬一你叫我滾蛋,我豈不是自取其辱?!」

「你這臭女人,你一定要這樣酸我嗎?好歹我也反省過……」

「你反省?」

孫蓓蓓皺了眉頭,心想,這女人其實是中暑了吧,蘇大小姐雖然心地不壞,但要她反省又是另外一碼子事。

因為反省的先決條件就是自覺,偏偏這女人最缺的就是那項能力。

「是真的,」蘇麗珣說得信誓旦旦,表情嚴肅,「在紐約的時候,是我誤會你了,對不起。我一直想找機會向你道歉,可是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挂我電話,所以我才——」

「等一下,」孫蓓蓓聽不下去了,渾身不對勁,「你是吃錯藥了嗎?還是你被鬼附身?」

聞言,蘇麗珣「吼」了一聲,才道:「其實,是因為兩個月前,有人從美國寄了一些東西給我。」

「……什麽東西?」

蘇麗詢說,那是幾段錄音檔、幾張照片,外加一份認罪自白。

照片,是麥可、豪登在街上與各式各樣的女人調情;認罪自白,則是他承認了他把蘇麗珣的公寓當作藏毒的固定駐點。

「我想,應該是卡羅寄給我的吧。」她如此臆測,「那錄音檔聽起來像是卡羅和麥可在談事情。麥可在錄音檔裏,以「那個蠢女人」來稱呼我……甚至他說「那女人除了胸部和有錢之外,一無是處」……」

說完,蘇麗珣聳聳肩,幹笑了笑,顯得有些難堪。

孫蓓蓓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對方。

其實,她應該要哈哈大笑,然後對着她說:「你看吧!我早說過那個渾蛋不是什麽好隸西,你偏偏不聽嘛。」

可她說不出口。

原來落井下石并不是人人做起來都痛快。她想了想,走上前去,按了按蘇麗珣的肩膀。

「反正……至少你清醒得不算晚。」

她的話讓蘇麗珣眼眶微熱,情不自禁張臂抱住了她。

「那時候,我應該是瘋了吧?對不對?」

孫蓓蓓被她逗笑了,擡手輕拍她的背,道:「不是有人說過嗎?愛情是最可怕的精神病。」

蘇麗珣也笑了開來。

然後她像是想起了什麽重要的事,「卡羅呢?你和他之間……你會去曼哈頓找他嗎?」

孫蓓蓓搖了搖頭,笑道:「他不在曼哈頓了。」

「欸?為什麽?」

「因為——」發現她要搭乘的那一路公交車已經從遠方駛來,她打住,猶疑了幾秒,轉而問道:「你要陪我坐這一趟嗎?我在車上慢慢告訴你。」

「哦,好啊!」

蘇麗珣一口答應了。

然後兩個女人并肩坐在公交車的最後一排,話題就從去年的七夕那一夜開始說起……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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