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心死夢斷

月色白得發亮,清輝灑向大地,洗去白日的蕪雜,好似明月一出,世界便不由自主靜谧下來。玉鏡懸挂千年,始終無聲無息地浸潤着這片天空。

江城的夜,以江水為界,從來分明得很。一側漆黑一片,似是濃墨傾瀉,将活生生的人氣吞噬得殘渣不剩,另一側燈火通明,夜已深,卻仍舊喧鬧不止,形色各異的人們似乎忘卻了日間的疲累,觥籌交錯間談笑風生,推杯換盞下嬉笑怒罵。

“老板,咱都在這門口站了多久了?今晚那位貴客會不會不來了?”

一個侍童裝束的男子探過身子輕言詢問前頭站立的人,那人雙眉緊蹙,臉上又是焦愁,又是無奈。

林老板側臉低吼:“啰嗦什麽!我看你們這日子是過得越發得意了,竟也敢置喙客人的行蹤。嘴皮子松得如此厲害,趕明兒落人話柄,怕是被人抛屍江裏,還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林老板心裏也為着這久等不來的貴客納悶不已,一番話訓得他們一個個低着頭,心下倒還好受了幾分。但瞧着他們沒着點兒精氣神的模樣,又是氣不打一處來。

“都給我站好了,跟抽了大煙似的,一會兒給貴客見了,像什麽話!”劈頭蓋臉地又是一頓罵。

“喲,這又是誰招惹我們林大老板了,瞧這說話的聲音都變了調了,這要是給氣出個好歹來,我方依依可是第一個不依呢。”

說話間,一個着鵝黃色旗袍的女子從大廳裏緩步走出,她輕搖着手中的白羽扇子,似嗔似笑地徑直朝林老板走來。

林老板見了來人,原本皺的跟個蟹黃包似的臉舒展了幾分,堆起一抹笑容,也迎了過去。

“我的小祖宗欸,你怎麽下來了,不是讓你好好準備着,等貴客的嗎?”

方依依一聽這話,也是有點氣悶,瞧了瞧路口,仍是沒有來人的樣子,心裏啐了一口,張嘴便沒有好氣:“林老板,打從今兒個白天起,咱這兒就歇業整饬,說是有貴客來,可這都快十二點了,貴客的影兒都沒見着,別說他們等得難受,就是我,也無聊的緊啊”正說着,方依依陡然覺得氣氛冷了下來,杏眼一瞥,只見林老板的臉陰沉得都快結冰了,立時緘口不語,身姿也不自覺擺正了。

“怎麽不繼續說了?嗯?剛剛不還說的挺來勁的嘛。”

這林老板平日裏把方依依當成祖宗似的供着,幼時打罵管教便不消提了,權當是為了她日後的風光着想,而自方依依出臺以來,聲名大噪,江城上下誰人不知這琴臺小黃莺,城中權貴為聽她一曲不惜千金求取,她倒也不驕矜,就好像天生該是這圈子裏的人,如魚得水地周旋在各種達官貴人中間,把這“江城第一交際花”的頭銜牢牢攥在手裏。

這些年,因為她的緣故,林老板這琴臺的生意簡直是風生水起,旁的風月場所恨得牙根直癢,卻愣是無計可施,也不乏有人想着許給方依依更優渥的待遇将她撬到自家來,可方依依絲毫不動心,還公開宣告說林老板對她有救命之恩,這輩子她生是琴臺的人,要想讓她離開琴臺,除非她命喪黃泉。別人聽了她這話,對她又生出些敬佩之意,給她的關照更是不勝枚舉,倒是更加鞏固了她的地位。其他風月場所無法,只好更賣力地鞭策起自家姑娘,只可惜,這臉蛋漂亮、身材窈窕、有一技之長又有一顆七巧玲珑心的佳人是可遇而不可求,一時間竟無人能與方依依相抗衡,于是,長久以來,這琴臺與方依依都是江城人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內容,別家姑娘只有幹瞪眼的份兒。

因此,這麽些年,林老板硬是一句重話都沒在人面前放過,此刻卻厲聲對着她,“你剛才那話要是讓貴客聽見了,指不定就吃槍子了,那可就有的聊了。”林老板覺得這丫頭近來的确輕狂了些,說話也就狠了幾分,到底是一手栽培的珍寶,這個節骨眼兒多提點幾句,也無壞處。

方依依也慣會看人臉色,琢磨着今晚的貴客怕是實在得罪不起,便強自定了定心神,端着她那黃莺般的嗓子,伸出玉蔥般的手指扯了扯林老板的衣角,斟酌着開口:“我也是心疼咱自家的人嘛,大家平日裏也都操勞,今天要是等不來那貴客,受苦的還不是你。”

林老板望向方依依說話間便泛紅的雙眼,心裏也就軟了幾分,換上平日的語氣,柔聲說道:“這年月,生意是越來越不好做,日本人一打進來,就像變了天似的,楊柳路那家也不知哪兒搭上的關系,在日本人面前一味賣乖讨巧,最近得意的很,他家那個周可心更是變着法子在日本人面前獻媚,還被贊了句‘林中畫眉’,到底在這圈子裏摸爬滾打多年,她雖然處處不如你,可如今一看,風頭倒也不比你弱。”

方依依聽着這話,神色一凜,去年日本人還未打進來,琴臺上下就連忙轉移到下面的小縣城去避着,也是等到今年開完春,日本人坐穩了局勢,扯出什麽不傷害無辜、與皇軍合作大有好處、大東亞共榮的旗子,他們才又回了江城,繼續做生意,所幸這日本人打仗時都像吃人不吐骨頭的妖怪,戰事尚好的時候倒還願意裝出副寬容以待的模樣,即便也是欺男霸女的時候多,但顧忌着各自的名聲,倒也沒甚太出格的事情發生。聽說管理這片轄區的山本十一給手下人下令不許驚擾良民,他們這生意才算沒有沒落下去。

不過,那日本人終究都是豺狼虎豹,不聽從他們的指令,還是死路一條。就說去年冬天戰事吃緊,他們一行人在宜縣避難時,好幾個小姐妹耐不住性子,貪玩偷摸着上了街,結果被幾個日本兵抓去,活活□□致死。想到這裏,方依依不由得生出一股濃濃的哀傷,以前雖說達官貴人難纏,可畢竟是中國人,風月場所的姑娘們再怎麽賣笑,也不會像今時今日這般任人欺淩,提溜着腦袋讨生活也不知道有沒有福氣見到第二天的太陽。自己也曾差點兒就落入魔掌,好在遇到那個人,救下自己,卻不知今生今世還能不能見到那個恩人。

“依依,依依,”林老板的兩句呼聲拉回了方依依飄走的思緒,“你還有沒有在聽我說話,三魂不見了七魄的樣子。”

“當然在聽啊,”方依依暗自想了想,前些日子林老板就通知過今晚會有貴客到訪,可卻一直不肯透露對方究竟是誰,口風十分緊,本以為左不過又是日本人,不過這日本人來的次數也不算少,就連山本十一也多次來聽過她唱曲兒,像今晚這種約的很晚又遲遲不現身的情況卻是個頭例,現下一想方依依倒也吃不準這貴客的身份了,“林老板,這麽多天了,您也沒跟大夥說說這貴客究竟是誰,一會兒人就要來了,您還不該提點咱們一兩句嗎?”方依依仍舊止不住好奇地詢問道。

林老板狀似為難地努了努嘴,靜默了半晌,說道:“我也吃不準這貴客的身份,只是見這山本十一言語之間都對這人恭敬有加,想必也是日本人裏的大官,只是我也不明白他們為何約在了這麽晚的時候,而且到現在還不來,唉。”

果然還是日本人,方依依不露痕跡地嘆了口氣,聽林老板這意思估計是新調任的大官,連山本十一都恭敬的人,肯定來頭不小。

統管江城的松下長不貪美色,自打來了江城從未見他出入過風月場所,坊間都傳他是立功心切,急于擴張他們日本人的領地,至于女人,他哪兒會放在心上,所以手下人的胡鬧他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後來方依依也悄悄打聽過那些抓走琴臺小姐妹的日本兵正是松下長的親信部隊,那日他們掃蕩宜縣,也是該自家小姐妹命中有這一遭,遇見這群活閻王,白白送了性命。

“既然知曉這貴客的來頭,我也就不多話了,我還是上樓去再打點一番,免得哪兒安排的不合他們心意,又招來麻煩。”方依依撂下這句話,徑自朝樓上走去,只聽得身後林老板滿意地一笑,朝着那群侍童誇她:“都跟你們依依姐學着點兒,這年頭懂分寸才有活路好走啊。”

關上房門,方依依虛靠在座椅上,望着一室燈火通明,滿目的珍貴擺件、精美裝飾,嘴角勾出一抹嘲諷的弧度。

是啊,你林老板多懂分寸啊,一見日本人要将我擄走,二話不說掉頭就走,生怕把自己也牽扯進那魔窟,就差沒把我從裏到外洗個徹底送到日本人床上去了。要不是途中遇上了那個人,自己怕是也同那群小姐妹一個下場了。

方依依苦澀地想着過往。她也明白,自己從小就被賣到琴臺當姑娘,見慣了風月之事,本就該早早斷了兒女私情的念頭,可偏偏他林漢聲從接手她第一天起,就拿那感情的事勾着方依依,讓她死心塌地的為他招徕生意。想他林漢聲不過虛長方依依七八歲,長得又是個白白淨淨的模樣,小時候還上過私塾,念過幾天書,把方依依這個小姑娘從小哄到大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這琴臺原本就是林漢聲祖輩傳下來的家業,從晚清至今,外面的仗再怎麽打得轟轟烈烈,這琴臺的生意愣是也沒冷清過,如今更是在林漢聲和方依依的操持下如火如荼。旁人都道這林漢聲不知是哪座祖墳上冒青煙才撿到方依依這麽個寶貝,而且因着方依依為人豪爽利落,懂事明理知進退,就算有人眼紅,也沒把髒水往方依依身上潑,因此雖然她始終是個□□,明面上方依依也能受到他人給的幾分面子。所以這麽多年,不管她在外面如何曲意逢迎,婉轉承歡,她總覺得自己的心是熱的,是幹淨的,她願意默默愛着林漢聲,哪怕只是被他當成做生意的工具,她也甘之如饴,一副皮肉而已,只要能助林漢聲一臂之力,她沒有什麽豁不出去的。

可是,那天下午之後,方依依覺得自己再這樣活,可就真的沒救了。

原本兩個人在宜縣的小河邊郎情妾意地調完情,膩膩歪歪地拉着小手往回走,卻不巧遇上了三個擅自離崗打野雞的日本兵,躲避不及,兩人正撞槍口,方依依睨着那三個人不懷好意的□□,就知道今天不出點血,是回不去了,她心裏計較着好在只有三個人,這裏又是荒郊野嶺,等他們快活完,再把自己身上僅有的稍微值點錢的東西給他們,好言好語商量着大抵能讓他們放自己一條生路,想到這裏,方依依正欲自投羅網,沒成想身邊的人反應比她還快地就沖那些日本兵嚷嚷着:“太君饒命,太君饒命,我們都是良民,太君要是瞧得起我這妹子,那是她的福氣,我這就先走一步,不敢耽誤太君的好事。”林漢聲說着便擡腿就想跑。領頭的日本兵擡了擡搶,好像是聽懂了他的話,滿意地點點頭,“你的、良民。”又擺擺手,示意他趕緊滾。“哎,是是是!”林漢聲頭都沒回地三步并作兩步連忙跑遠了。

方依依雙目大睜,右手死死揪着從林漢聲衣袖上撕扯下來的布料,尖細的手指生生嵌進肉裏,不多時就見鮮紅的血液便一滴滴往下淌,似要把下方這片泥土燙穿。她怎麽也不肯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腦海裏還閃着剛剛林漢聲在自己耳邊的低語:“依依,等局勢穩一點兒,我們就離開這裏,把琴臺解散,咱倆找個沒人認識的小地方重新過日子。”所以日本兵獰笑着将她惡狠狠地撲倒在草叢裏的時候,她都沒有反應過來,連呼救都沒發出一句。

衣衫被肆意撕扯,她卻沒有半點反抗的動作,她還在想林漢聲以前不是這樣的啊。她永遠記得林漢聲前腳讓她練唱曲的基本功嗓子啞了都不許她休息,後腳卻會端着甜甜的潤喉水哄着她喝下,還抱着她說是他太嚴厲了,但這也是為她好,希望她不要生自己的氣,當時她是怎麽作答的呢?哦,對,她貪婪地嗅着林漢聲懷抱的溫度,乖巧地點點頭,仰臉望着林漢聲,說是她自己偷懶,知道漢聲哥哥是為她好,她不會怪漢聲哥哥。她還記得初夜的時候林漢聲抱着她極盡溫存,還許諾日後一定會娶她。

可是那個倉皇逃走的人又是誰呢?她早該知道的,林漢聲接手她不過是因為她是那衆多小丫頭裏最漂亮機靈的人兒,不過是因為他想要自個兒培養出風靡江城的俏佳人,好名正言順地掌管家裏的場子。還娶她?簡直是癡心妄想!在他親手把她送到一個都可以當她爺爺的人的床上,求那人罩着自家場子的時候,她就應該清醒過來的,可她怎麽就是看不透呢?一次次被他送去陪床,一次次事後哄着她說她是他的最愛,她竟也一次次相信。

如今,她終于肯承認,這麽些年,都是自己給自己編造的一個夢,夢裏她是個招人疼愛的小姑娘,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小郎君和她朝夕相守,琴瑟和諧。現在,夢碎了,她的世界都暗了。難怪秦月姐臨走前憐惜又恨鐵不成鋼地對自己說:“依依,總有一天,你會死在林漢聲手裏。”自己還傻傻地答着:“不會的,秦月姐,他會對我好的。”其實,她從來沒有活着過吧。全都是假象,只是她不敢相信,不肯承認。情之一字,原來真的是當局者迷,難怪《詩經》裏會說“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這也真是諷刺,這句子還是他林漢生教給她的,原來他早就向自己表示過一切都是逢場作戲,可她仍舊貪圖那一絲絲溫柔,近乎固執地拒絕真相。

是了,他也知道她對他的癡情,所以一直拿捏着這一點想把她永遠綁在身邊,就像今日,為什麽他又許諾她遠走高飛呢?無非是臺裏好幾個小姐妹趁他無暇顧及偷溜走了,秦月姐那時也勸她離開,她雖不肯,林漢聲也是急了,怕她終有一天會離開,所以才有了這一出戲碼。他得留着她,中國不是有句老話嗎?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林漢聲手裏有方依依,有朝一日回到江城,管他日本人還是月本人,他照樣能東山再起,做他人前人後風光無限的琴臺老板。

方依依雙目望着天,空空的眼睛裏倒映着周圍高大的白楊木和頭頂窄窄的藍天。身上人的揉捏她好似察覺不到分毫,就這麽靜靜望着,一動也不動,好像靈魂都凝固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次寫文,多謝有興趣看的小天使~

依依小姐姐是個可憐人,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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