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林間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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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戶農家,這家人是被日本人抓去擡屍體的精壯力,他們發現我還沒有死透,就偷偷把我藏了下來,也是我命大,子彈離我的心髒還有兩公分,那個時候又正好遇上了義勇軍隊伍,他們讓軍醫給我做了手術,”于木慢慢回憶着,也覺得一切不可思議,“說來也巧,他們的隊長居然是我多年前在江城遇見過的□□員,後來我就加入了他們,一起打鬼子,再後來全面抗戰爆發,我申請回了江城繼續作戰,也是想賭一把。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活着,活着的話又會在哪裏?我渴望着再次見到她,同時又告訴自己這可能永遠都無法實現了,而現在,我們真的再次相遇了,看來老天爺還是有眼的,又把她送回到了我身邊,你說,我們還會再放開彼此的手嗎?”不會的,永遠都不會了,就算是死,這一次,她們也一定要在一起。
方依依已是泣不成聲:“你們居然經歷了這麽多?你和她果然是分不開的。”她無法想象這兩個人是如何在一次次槍林彈雨中挺過來,只是為了一個可能早就不存在這世界上的人。
“阿姐?”言落早在她們對話的時候就靜靜躲在一旁聽了起來,她看得出,這個方依依喜歡她的大木魚,說實話,她是吃醋了,可是,她沒有想到,這一番偷聽竟然讓那場夢魇又一次在她眼前上演。她醒來後一味沉溺在與她的大木魚重逢的喜悅中,差點忘了九年前的血腥一幕是她永遠揮之不去的噩夢,她時刻記得她是為了什麽才成為一名特工,因為她腦子裏只有“幹掉鬼子”“幹掉鬼子”“幹掉鬼子”這一個念頭,廖叔叔對她說的不要讓仇恨蒙蔽了她的雙眼,她表面上答應得好好的,可實際上,如果沒有這噬血的仇恨支撐着她,她早就活不到今天,她知道,廖叔叔也是這樣的,他的仇恨絕對不會比她淺,他是沒有在自己人面前展露出來,但是在他手下死去的日本人,死相簡直不能用一個慘字來形容。
“小煙羅,你怎麽過來了?水打好了嗎?”于木收起槍,看到她臉色發白,走到她面前,用手背量了量她的體溫,壓低了聲音說,“不燙啊,是那裏不舒服嗎?一定是的,昨晚你太累了,今天又這樣忙着趕路,你先坐着等會兒,我去給你找點藥。”于木說着便想扶着人靠着白楊樹坐下,卻被她一把擁入懷中,牢牢抱住。
“別走,不要離開我。”言落把人越纏越緊,竟然有種要不就這樣一起死去的架勢。
“小煙羅,你怎麽了?”于木漸漸有些喘不過氣,但是她沒有掙開言落的懷抱,她猜想她一定是聽見了自己剛剛回憶的那些過往,自己這八年來的千辛萬苦只有自己知道,而她也能想象得到她的小煙羅又是怎樣痛不欲生地度過了這八年,小煙羅的艱辛一定不比她少。于木費力地擡起手,一下一下撫摸着她的後背,就像以前一樣。
言落漸漸從夢魇中清醒過來,才發覺自己把大木魚逼成了什麽樣子,連忙放開了一些,讓她能夠順暢地呼吸空氣。
“咳咳咳,我沒事,”于木喘了好幾下,又開始安慰着人,“別害怕,我在這裏,我們在一起了,我們不會分離的,相信我,啊。”她瞟了眼四周休息的戰友,在言落唇上飛快地親了一下,“小傻子,別用這樣的眼神望着我,我會控制不住我自己的。”
“我就要看着你,一輩子都看着你。”言落倒什麽也不顧及,眼裏、嘴上、心間都是她的大木魚,這讓于木很是開心。
“好,一輩子。”于木又親了親她的眼睛,算了,反正也沒什麽好遮掩的,她們都不在意,至于戰友們怎麽想就随便吧。
方依依看到言落從樹後走了出來,她便默默地退開了。喜歡是件值得開心的事情,可是不屬于自己的人是不會讓自己感到快活的。她這斛珍珠還是深深埋在心裏吧,別給那對好不容易才能相守的人帶去困擾。
“大木魚,她喜歡你。”言落悶悶地來了一句。
“吃醋了?”于木深深地望着她。
“肯定啊,”言落很誠實,在她的大木魚面前,她從來不說謊,“不過嘛,你這樣好,喜歡你的人多了去,我要是個個都吃醋,早就被酸死了,反正不管你被多少人喜歡,你是我一個人的,別人只能想想,我不怕。”
“小煙羅,話講的這樣好聽,是想讓我好好獎勵你嗎?”于木掐着人的腰問。
言落當下身子便軟了半邊,弱弱地問:“有什麽獎勵呀?”目光灼灼得好似一個期待着糖果的小娃娃。
“晚上就知道了。”于木勾着她的下巴,用食指指腹在她唇上摩挲好了幾下,然後才戀戀不舍地移開。
“隊長,再往前走兩公裏,我們就到了龍岩山了。”張虎偵察完,便跑了回來向于木報告情況。
“好,我知道了。”于木看了眼戰友們,大家身上的傷還沒好全,現在又這樣急匆匆地趕路,身體肯定吃不消,“我們今天就在這裏紮營,張虎,你去和大家說注意警戒,明天一早我和小煙羅先去摸摸龍岩山的底。”
“隊長,就你們兩個去?太危險了,我也和你們一起去。”張虎既擔心她們,也擔心阿九。
“也行,那先讓大家準備過夜吧。”這一趟山上,于木不僅想見見阿九,她更想見見這位龍岩山的大當家,如果可以,她想把這群土匪争取過來,一起抗日,“對了,這龍岩山是個什麽土匪寨子?他們的大當家叫什麽?”
“聽地下黨的同志說,這叫龍虎寨,他們的大當家叫賀常彪。”
“好,我知道了,你先去給大夥準備晚飯,等天一黑,我們就出發。”于木點點頭。
“是。”張虎敬了個軍禮,便去張羅晚飯了,這荒郊野外的,他可有的忙活,他往外走了兩步,突然轉過身子,沖着于木說,“隊長,你和言落姑娘長得一樣兒好看,真的,很好看。”然後一溜煙兒走遠了。
這是在說她倆很般配?于木挑挑眉,笑了下。
“大木魚,你是不是在打這群土匪的主意?”言落沒有和土匪交過手,她擔心此次上山危險重重。
“沒錯,那日琴臺暗殺,阿九他們就是在這群土匪的幫助下才脫了身,”于木擡眼看了下龍岩山的方向,“他們既然明确地拒絕了日本人,就說明他們是可以争取的,而且······”
言落也想到什麽,饒有興趣地說:“而且你們的教員成了他們的壓寨夫人,這層關系可有的好玩了。”
于木撐着額頭:“天知道阿九是怎麽回事?那個大當家又是怎麽回事?”
“也許就是情到深處再難離咯~”言落笑笑。
“就你懂得多。”于木看着她一臉興致勃勃,笑容也被染上臉頰,“不過嘛,我們也是一樣的。”
言落牽過她的手,兩人立在夕陽下,就這樣靜靜站着,十指緊緊相扣,任憑涼風将她倆的衣衫輕輕卷起纏在了一起。
阿九一把抓過賀常彪手裏的酒壺:“還喝,你是酒缸啊?”
賀常彪嘿嘿一笑,打了個酒嗝:“老子娶媳婦兒,高興嘛。”
“擺場喜酒三天三夜,你可真闊氣。”阿九懶得聽他這些酒話,撇撇嘴,也往嘴裏灌了口酒,“賀常彪,你真要打日本人,不是說大話?”
“欸,我說小書生,你這是信不過我啊?”賀常彪趁着酒勁把阿九拉到身邊挨着,“別以為老子是個土匪,就是個言而無信、出爾反爾的人。”
阿九掙了掙,也就随了他:“雖然我是八路軍,我的職責就是打鬼子,但你沒必要為了我就選擇走這條路,我希望你是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這段日子他和賀常彪待在一起,抛開賀常彪說的那些胡話不談,他覺着這人還算過得去,雖說長得是不好看,右臉眉心連着眼角還蜿蜒着道疤,把眉毛都給斷了開,雖然顏色還算淺,但乍一看唬人得很,不過人真挺講義氣的,對自家兄弟都不錯,呃,對自己也很好,但這好他可有點兒吃不消。
“以前吧,就想着在這龍岩山好好罩着大家夥,讓弟兄們都有肉吃,有酒喝,有錢花,我們跟官府鬥了那麽多年,敗過也勝過,磕磕絆絆挺到現在,結果這日本人打進來了,我知道他們啥都比我們強,所以我不和他們正面沖突。”賀常彪往後一躺,翹着個二郎腿,“但是這日子是越來越不好過,有的時候我也在想自己這撥人究竟能夠走多久、多遠。”
他這副樣子倒是頭一次在阿九面前露出來,有種“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悵惘。他倆現在正躺在寨子大屋的木板涼臺上,阿九側過臉看着他微紅的臉和有些渙散的雙眼,用手肘拐了拐他翹起來的左腿,“賀常彪,你知道走出這一步,意味着什麽嗎?”
“知道。”賀常彪閉起眼睛,左手一下一下拍着大腿唱道:“繁霜盡是心頭血,灑向千峰秋葉丹。”阿九酒量不高,現下也有點暈了,便倒在賀常彪旁邊,聽着他唱,“嗬,懂得還不少嘛,沒看出來啊。”賀常彪粗犷的聲音配上這念詞尤其合适,讓人聽了真是生出了不少豪情壯志。
“那是,我聽那說書的說了這麽些年,又不是白聽的。”賀常彪想到什麽,輕咳了一下,便換了個話頭,“小書生,你是怎麽就打起了日本人?”
阿九的聲音一下子沉了下來,一字一頓地說:“國、仇、家、恨。”
“你?”賀常彪一下子睜開了眼。
“去海城念書的時候,我眼睜睜看到日本人霸占着我們的地盤,搶奪着我們的糧財,□□着我們的百姓,我們泱泱五千年文明古國竟被他們欺壓得如此凄慘,枉我讀聖賢書多年,卻只有幹瞪着眼看着的份兒,這等恥辱怎麽咽得下去?!所以後來我就加入了地下黨,拿起槍,殺小鬼子,幹掉一個算一個。”阿九頓了頓,又想起了那件滅門慘案,“至于家恨,我和日本人這輩子不死不休,他們就是一群畜生,連我剛剛出生的小外甥都沒放過,全鎮一千一百八十口人啊,就這樣被他們屠殺得幹幹淨淨!我恨不得剝他們的皮、拆他們的骨、喝他們的血,讓他們永世不得超生!”阿九沖着黑夜怒吼着,他心裏的恨從來就沒有消減過,他在隊伍裏是個教員,平時大道理教得好好的,看上去他就是個端得起槍的讀書人,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活着,不僅僅為了義,還有孝。家已經沒了,國,絕對不能亡!
“小書生,你也是個可憐人。”賀常彪長嘆了一口氣。
阿九苦笑着:“這年月,誰不是可憐人?”
“你放心,以後我們一起殺日本人,把他們消滅幹淨。”賀常彪拍拍胸膛,向阿九表示着自己的決心。
“你這樣想,你這幫兄弟也都這樣想嗎?別到時候一個反水,你這龍虎寨可就全完蛋了。”大敵當前如果不是一條心,那就擺明了是送死。
賀常彪擺擺手:“你放心,他們都是群有血性的漢子,別的不說,就說他們當中有好些人的親眷早就慘遭日本人的毒手,你覺得他們的恨會比你少?我們懂的大道理比不上你們讀書人,但是正邪善惡我們還是分得一清二楚的,日本人想把我們都變成亡國奴,我們就叫他們好好看看什麽是中國男兒!”
“好,賀常彪,就沖你這番話,我再敬你一壺。”阿九說着,便又坐起來去夠酒壺。
賀常彪撒起了癔症,一個翻身把人困在身下:“別喝了,一會兒還得洞房呢。”
“洞你個鬼!”阿九狠狠踢了他一腳,“你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麽,喝醉了就想不認賬啊,我讓你清醒清醒。”說着還想再踢他一腳,卻被賀常彪壓得動彈不了。
“我沒忘,”賀常彪噴着酒氣湊近了說,“可這拜堂成親入洞房是一順溜兒的啊,我答應過不動你,我說話算數,但是你得跟我躺一張床上,總不能剛成親就分房睡吧,這是哪兒的道理!”他又嘿嘿一笑:“而且,這更深露重的,你不跟我睡一個屋,你哪兒還有屋可睡,再說了,這段日子我們不都一個屋睡的嗎,現在只不過是躺着在同一張床上而已,你怕啥?”
阿九沒好氣地說:“那我還得多謝賀大當家的沒讓我露宿野外咯?”
“不謝不謝,這是我應該的。”賀常彪摸摸頭,不好意思笑了一下,“哦,對了,我們這裏的習俗,成親的時候得給心上人一件信物,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送你啥好?這不是看你平時戴的眼鏡破了,你看東西也不方便嗎?我就給你買了副眼鏡,你看看喜不喜歡?”他說着便放開了阿九,直起身子,從懷裏掏出一個盒子,打開給阿九看。
其實阿九的眼睛沒有近視得太厲害,那副眼鏡在打仗中破了也就破了,他不戴也沒多大不便,不過賀常彪這番心思着實讓他感動了一下,他看着盒子裏的眼鏡,很普通的圓細框眼鏡,黑色的鏡架,鏡片邊緣鍍了層銀,在月光下發着光,他拿起來摸了摸,突然感覺到有點兒不對,便放到眼前看了看,原來在鏡腳內側刻着字,難怪有些不平整。
“這個字兒也太醜了吧。”阿九嫌棄地看着左右兩側一邊一個“賀常彪”“許翼彧”,就這連小孩子都不如的字體,他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是誰的傑作。
“你不喜歡啊?”賀常彪有點兒失落,他沒念過書,字刻成這樣他也覺得難看,不過他想着這是要送給阿九的,還是自己親自動手的好,就這六個字他整整刻了三個晚上,弄壞了七八副同款眼鏡才終于有了點模樣,結果人真的嫌棄了,他總歸是有點難過的。
“醜是醜了點,不過還能湊合用,正好我那副也破了,那我就戴上了啊。”阿九便真的把這副眼鏡戴在了鼻梁上,“謝了。”
賀常彪之所以要送給阿九一副眼鏡,就是因為他發現這人帶不帶眼鏡給別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他第一次見到阿九那晚,阿九剛開始是戴着眼鏡的,賀常彪剛開始并沒把人放在心上,阿九看上去就是個普通的八路,只不過白淨文弱些,後來眼鏡掉在地上碎了,賀常彪才注意到這個人亮閃閃的一雙眸子,正是這雙眸子在回望的那刻讓賀常彪再也不想移開眼睛。
“不用謝,不用謝,你喜歡就成。”賀常彪見他戴上,心裏別提多開心了。真好,他最好的樣子就只有自己能看到了,賀常彪想着,當然,不能直言讓人只在他面前摘下眼鏡,萬一他知道了生氣怎麽辦,還是自己在晚上偷偷看就行,他總不會睡覺還戴着眼鏡吧。
“你在想什麽?”阿九不明所以地看着這人一臉奸笑,不知道他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沒想什麽。”賀常彪想既然這天地也拜過了,在他眼裏阿九就真的是他的人了,雖然他不說,可是他看得出來,阿九還是一門心思地想回到八路那邊去,如果阿九願意,八路軍不嫌棄,他幹脆也跟着阿九回去,反正是打日本人,在哪兒都一樣,至于他這些兄弟,願意去八路那邊也行,留下來也行,只要不當漢奸賣國賊。“我說過不會逼你,我們拜過天地,不管你認不認,我已經把你當做我的人了,我知道你們八路軍有紀律,你總是要回去的,我就問你一句話,我現在放你離開,你願不願意帶我走,讓我和你一起打日本人?”
阿九有點兒反應不過來,這個人真的有這麽喜歡自己嗎?自己答應成親本是權宜之計,他從來都想着要伺機逃跑,而賀常彪真的就只要了個拜堂成親的虛頭,現在又答應要放他走,一旦回了隊伍,就算是賀常彪跟着自己,也再奈何不了自己,這些賀常彪都應該明白的,他究竟圖什麽?
“賀常彪,你可想好了?你要是放我走,我不一定會帶你一起走的。”阿九覺得這人還是太天真了。
但是賀常彪卻因“不一定”三個字笑了起來:“‘不一定’?那就是“有可能”嘛,小書生,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能不鑽字眼嗎?”阿九這樣說着,心裏卻真的有了絲不舍,既是對賀常彪英雄氣概的欣賞,他覺得他能成為骁勇殺敵的好漢,又是一種他也說不上來的感覺,他好像已經習慣了賀常彪在他身邊,雖然他們才認識沒多久,雖然賀常彪總讓他生氣。
“行行行,我不說了,這事兒啊,你先考慮考慮,不急着給我答複。”賀常彪看了看已經陷入沉睡的寨子,把阿九從木板上拉起來:“很晚了,我們回屋睡吧。”
作者有話要說:
“繁霜盡是心頭血,灑向千峰秋葉丹。”出自抗倭名将戚繼光。
我很喜歡義匪(雖然并沒有見過Q_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