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鈴聲
校園的角落,鈴聲驟然響起,好似掐住了脖子發出的尖叫聲,三月的春光,綠了茵茵的野地,紅了斜斜的山坡,這樣的聲音并不比中學時好聽。
教室裏坐滿了人,講臺上一個老人正在講一段天南地北的趣事,聲音十分沙啞,好似給砂石打磨過,聽的人卻不挑剔,眼神如此的專注,仿佛去了另一個世界裏,黑板上寫着十分奇怪的字,看得人摸不着頭腦。
蕭楠的記憶一向不怎麽好,準備把老人講的故事畫下來,去了幾趟圖書館,向老師請教過幾回,自己也試了幾次,丢進廢紙簍的紙滿滿幾筐,可記憶是記憶,白紙是白紙,沒有一點兒聯系,腦子裏十分清晰,畫板上不堪入目。
蕭楠寫給外婆的信中說:“我遇見了一位老人,瘦削的身材,寬大的衣服,邋遢的胡須,說話的聲音讓人噎死…”外婆的回信哈哈大笑,寫信人的心願已了,也知道由一個穩重的人緩緩念來,老人一定不會在同一個問題,重複着問很多次。
有一天清晨,教室外的長廊上,有一個身影不停晃動着,偶爾又探出頭張望一下,伸一伸脖子,晃一下腦袋,像一只壁虎趴在玻璃上,這樣一只小動物,卻令人十分反感。
“去辦公室!”駱蔃說,後面跟了好幾個。
“昨天通知上早操,為什麽不參加?”長廊上,一張冷峻的面孔氣勢洶洶地問,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蕭楠站在惶恐不安的人群中,回想起來,幾天前站在講臺上,這張嚴肅的面孔羞得通紅。
“跟我來!”一個低沉的聲音,略顯霸道中又有幾分不耐,實在令人不快。
長廊的另一端,是一個寬闊的大廳,幾個巨大的陶瓷罐擺在牆角下,裏面生長着幾株矮小的冬青,像一個個倒立的金字塔,頭重腳輕得插在上面,裏面的土幹得發白,長出綠色的生命來,實在不可思議。
這裏很少有人來,偶爾幾個好事的人,扭頭看上幾眼就急匆匆地走開了,好似躲着瘟疫一樣,随行的人擠作一團,頭壓得很低,仿佛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蕭楠被擠到了牆邊,這樣的羞恥心理,大概以為早死了,卻活得自由自在。
過了很久,門裏面伸出一個腦袋,兇巴巴地問:“誰是蕭楠?”
蕭楠沒有回答,匆匆邁開腳步朝門邊走去,對一張讨厭的面孔,不願說一句話,狹小的屋子裏,兩排木椅整齊筆直地延伸出去,中間是一張大木桌,空氣中彌漫着緊張的氣氛,一把寬大的椅子上,輔導員正冷冷地盯着門裏邊走來的人,好似見了讨厭的人卻要搭話,蕭楠吓了一跳,目光中仿佛飛來了寒光閃閃的刀子,恨不能把身子縮成一團。
椅子上的人生氣地問:“為什麽不參加早操?”
“沒有人通知我們。”蕭楠悶悶地回答,眼前的人說過——所有人歸他管,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心裏十分反感,為此,還對他的臉議論了好一陣子。
此人又問:“沒通知?”一個似笑非笑的聲音。
蕭楠的臉一下子紅了,自己大概說了一句沒腦子的話,一旁的男生也笑了起來,好似一個志得意滿的成功者,對這樣一張落井下石的臉,蕭楠厭惡得幾乎憎恨起來。
“不上早操,扣考勤分。”椅子上的人低吼着。兇巴巴的臉上,面色鐵青,還想說什麽,卻被敲門聲打斷了,男生去開門。
“我…忘了通知他們。”班長走進來,小心翼翼地張望了一下,紅着臉說。
“忘了?交代的事情怎麽能忘了?”輔導員張大了眼睛,實在下不了臺,臉上紅一陣,又白一陣。
與陌生人交談,蕭楠一直無法坦然。好似望着一張面具講話,躲在後面的臉不慌不忙,慌張的人手足無措,離開家後,這樣的心裏近乎成了累贅。
路郤說:“那個男生可能一個人住。”
蕭楠驚訝地問:“他沒同學?”
“有!”肯定地回答。
“為什麽一個人住?”
路郤沒有回答,匆忙收拾着桌上的書,顧不上道別,就飛也似的沖出了教室,去下一間掐着脖子回答老師的點名,一個人發出幾種聲音,路郤竟沒有半句怨言,什麽樣的人才肯任勞任怨?成了一個積重難返的問題。蕭楠久久找不到答案。
“為什麽沒打水?”走進寝室,蕭楠提起水瓶,輕輕晃了一下,裝着很兇的樣子問。
“該你打水了。”一個聲音提醒着。
寝室裏,這樣的對話一直在進行,耳朵裏大概起了繭子,問的人心知肚明,聽的人沒放心上,争吵了一陣,又一笑了之,好似瘋人院裏的活寶,水瓶卻一直沒閑着,總裝得滿滿。
到了冬天,校園裏白茫茫一片,這樣一片冰雪世界,沒有公主,也沒有小矮人,卻自有它的樂趣,厚厚的雪,蓬松得好似一塊蛋糕,一眼望不到頭,踩上去“簌簌”的聲響,好似聽見花開的聲音,躺在雪地裏聽冬天竊竊私語,成了蕭楠最大的樂趣。
春天是熱鬧的,冬天也不寂寞。
一開始,寝室裏的人說蕭楠幼稚,蕭楠在心裏反駁說——幼稚的人也知道愛憎,也知道快樂!這是不同的,大人對待生活,是一絲不茍的,孩子眼中的世界,一定是幼稚的,駱蔃也明白這樣的道理,只是他不願說。
這樣的生活,說是渾渾噩噩,倒也算不上,每個周末舉行各式各樣的比賽,蕭楠又會為此睡不着覺,一連幾天,魂不守舍的樣子,好似連自己的名字也記不清了,獲了幾個沒有獎狀的頭銜?始終牢牢裝在心裏,送走了多少個日出日落?腦子裏一片模糊。
一天清晨,教室裏黑壓壓一片,眳濠用腳輕輕磕着地板,這樣無聊的舉動,很快就迎來了所有人的注意,明快的節奏,簡單的韻律,聲音卻十分有力,像一串玻璃珠能拎在手裏,蕭楠想起非洲土著人的部落,夕陽下,腰挎着長鼓,臉上塗着猩紅的色彩,在一片注視的目光下手舞足蹈,這些由書上得來的東西,蕭楠一直無法忘記,甚而能聽見他們歡呼的聲音。
教室裏,一下子安靜下來,飄在空中的聲音,好似驟雨拍打着芭蕉。
所有人都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裏,門開了,一個瘦小的身影走進來,急匆匆的樣子十分惹人注目,臉上極平靜,長長的睫毛投下一片影,像秋日裏的一片雲彩。
蕭楠張望了一下,目光一下子給吸引住了,好似粘在了這個“小人”身上,緊盯着臺上的身影無法移開,臺上的人轉過身,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透明,仿佛能看見心底,一張平凡人的臉,竟生得如此美麗,蕭楠低下了頭。
“你們好好複習,我不劃分考試範圍。”一個低低的聲音。
“範圍就是課本,還有筆記!”又呆望了一下,也不知為什麽,蕭楠心裏竟開始琢磨起她的名字,這件十分荒唐的事情上來。
“一定不要作弊。”高聲地提醒。
這個瘦小的身影,骨子裏一點兒也不柔弱,到了蕭楠跟前,細細打量了一番,輕聲問:“你是這裏的學生?”
這個問題一出,四周就有了一片笑聲,蕭楠難堪極了,一下子成了啞巴,眼前人的臉卻十分平靜,看不出一絲尴尬。
“老師,他是我同學。”僵持了一會兒,駱蔃才打破沉默。
随着話音剛落,“老師”瞪大了眼,臉上露出一絲冷笑,明白怎麽一回事了,又不動聲色地問——我們見過面嗎?烏黑的睫毛下,明亮的眼睛靜若秋水。
“我叫秋靜!”沉默了一會兒,老師伸出一只手。
蕭楠小心地望了一下對方,心裏卻責怪着駱蔃——為什麽不把自己名字告訴她?
“加油!考試的時候一定會通過。”輕輕握了一下手,又飄來一個鼓勵的聲音,蕭楠腦子裏忙忙碌碌,正急着分辨這是一句笑話還是安慰?
就這幾句對話,長在心裏成了頑疾,發作起來,臉紅通通的,心裏亂成一團。
記憶如一本畫冊,一片野地、一個聲音、一張笑臉、一些毫不起眼的東西,滿滿地填進腦子裏,甚而沒有文字說明,奇怪的是,竟也像模像樣地閱讀,仿佛擠出石縫來的小野花,卑微的小生命零星生長着,春光裏,一大片野花爬上牆頭,才驚嘆高高的石牆圍不住。
不同的是,蕭楠一直很小心,喜歡一個人,一些片段,默默地念給自己聽。